第五十二章 心碎
十七岁的阿吉因为长期营养不良,个头看着跟盛晓燕一般高。如果不是在恶劣条件下饱受生子之苦,面黄肌瘦衣衫破旧,其实是个有几分漂亮的彝族姑娘。
阿吉告诉三三,从那之后她便开始留心观察,果然发现柴房里隔段时间就会出现几个陌生人。不光是她家,半夜起来解手的时候,她甚至见到村长和几个村民来家里带走过人,她便明白这个村子是上下一条心,互相包庇互相掩护,以她的能力,根本没办法对抗得了。
一次报警不成,心灰意冷的阿吉以为再也不会有指望,直到这一天,她发现村里来了几个年轻的外地人。
阿吉不敢听,她看见衣着整洁面容和善的陈云旗,无端地生出了信任感,凭着直觉猜测这几人也许能够帮助她,于是趁着丈夫不在孩子睡了,再次鼓起勇气偷偷跟在了他们后面。知道他们几人都是老师之后,曾经一直渴望能够读书的阿吉她更是庆幸自己大胆的决定。
阿吉不能久留,她向三三描述了几户可疑村民家所在的位置,又叮嘱了些需要心之处。临走之前李辉向她保证,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救她和孩子出去,可阿吉听闻后却摇摇头了一段话,深深地望了几人一眼,就匆匆离开了。
“她了什么?”唐俞韬望着她消失在远处的身影,朝三三问道。
三三牵着陈云旗的手轻声答道:“她让我们不要惦记她,救其他人就好。她没有地方可去,这里已经是她唯一的家了。”
为了不露出马脚,阿吉走后几人便返回了村长家。回去的路上大家才察觉到整个村子目及之处,除了老人和孩子,几乎见不到成年人。到家后大家关起门佯装休息,养精蓄锐,静静等待着夜晚来临。
陈云旗曲起双腿靠坐在墙边,敞开外衣裹住三三,从身后搂着他沉思不语。唐俞韬也没有兴致再分享他的风流韵事,索性躺在草席上枕着背包用手机看起。李辉在旁一根接一根的吸烟,烟雾熏得唐俞韬快睁不开眼,他扔下手机坐起来不满地抱怨道:“早知道愁成这样,就别逞英雄!”
李辉一听急了,“谁逞英雄了?难道见死不救吗!我做不到!”
唐俞韬反唇相讥道:“救啊!我当然想救!你教我怎么救?我他妈的连盛勤勇三兄妹都救不了,你让我在毒贩子手里救人质?你以为我是缉毒警还是FBI?是孙悟空是奥特曼吗?!”
几个人里就数唐俞韬嘴皮子厉害,李辉一时羞愤难当无力反驳,气得站起身想摔门而去,陈云旗低声呵斥道:“别吵了,省点力气吧。”
三三也跟着劝解道:“是啊,唐老师李老师,你们消消气。我们还是再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偷偷地把人救出来,然后赶紧离开这里。阿吉真的很可怜,我们不能见死不救,旗哥不是了吗,只要咱们能找到一点证据,就可以报警了。”
见三三都懂事地这样讲,唐俞韬和李辉不话了。半晌,唐俞韬破罐子破摔地:“行,豁出去了。我不是不想救人,我只是反对有勇无谋!先好,如果今晚找不到,什么也得赶紧离开再做算!”
陈云旗思考了片刻后:“晚上我们翻进那几个可疑的院子里看看,如果真的有人又救不了,就拍照留做证据,立刻动身回黑海乡报警,也联系一下郑警官请他帮忙。”
唐俞韬在C市也有些朋友,加上因为天云学公益项目的关系认识了一些媒体单位,大家把包括郑警官在内所有紧急联系人的信息共享了一遍,又各自收拾了背包,集中检查了手电筒、火机等有用的物品,再分配给每个人随身携带。
争吵过后屋里又恢复了平静,唐俞韬和李辉背过身去谁也不理谁,陈云旗怀抱着三三声问道:“肚子饿不饿?困了就睡一会儿,我抱着你。”
三三摇摇头,紧紧蜷缩在陈云旗怀里:“我不饿,我就是有点担心,睡不着的。”
陈云旗伸手在口袋摸出一颗三娘给的奶糖,双手环着三三剥开糖纸,把糖喂进他嘴里,温柔地在他耳边:“别担心,有我在。过了今晚我们就回家。前几天下载了新的谱子,回去吹口琴给你听。”
夜悄无声息地来临了,气温变得比白天还低。看不见星星的夜空里只剩半个月亮高悬,凄凉地向地面抛洒出惨淡的光芒。
整个村子到了夜晚更显得气氛诡异。村长一家熟睡后,四个人影趁着月色偷偷开了院门,敏捷地闪了出去。
不敢用手电筒,大家只能顺着墙边摸索着走,七拐八绕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阿吉所的那户门口有水井的人家。
在农村有些人家夜里睡觉不锁门,三三上前试了试,发现门推不开,于是声对陈云旗三人:“从里面锁上了,咱们翻墙进去吧。”
院墙不算高,几人绕到了屋后,身量最高的陈云旗首当其冲俯身撑膝半蹲在墙边,示意大家踩着他肩头爬上去。特意换上一件黑衣的李辉第一个翻过墙去,他个子不高也很瘦,轻轻跳落地面后四下观察了半晌,压着音量在里边喊道:“安全!下一个!”
几人顺利翻过墙,落在最后的陈云旗手长脚长,他猛地起跳攀住矮墙,一个引体向上将腿跨在墙头,翻身骑上去再纵身一跃,轻巧落了地,动作干净利索。
彝族人家的格局都大同异,大家很快就摸索到了柴房,开手电筒一照,发现房门也被一把沉重的铁索锁得严严实实。李辉举着手电筒透过一丝门缝向里面量,其他人警惕地围在他身后焦急地等待。唐俞韬紧张地像头一回出来入室行窃,不停在李辉背后戳着他脊梁骨声催促道:“快点啊!看到什么没?你行不行?你是不是瞎?”
李辉不耐烦道:“哎哟别戳了,你他妈才瞎呢!你行你来!我看你那一只钛合金狗眼能有多厉害!”
没等唐俞韬继续反击,大家忽然清楚地听见柴屋里传出一阵响动,与此同时,好不容易看清里面情况的李辉低喝道:“别动别动,我看到了!”
大家瞬间站立不动,大气不敢出。李辉稍稍退后半步,直起身子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其他几人:“我操...我操/我/操啊...真他妈的有人,都绑着呢...跟他妈杀猪一样绑着呢...”
没等他完,柴房里的响动声更剧烈了,不断有“呜呜呜呜”的声音传出,紧接着又听见柴禾翻倒碰撞的声音。大家瞬间意识到不妙,心知这是房内的人察觉外面有人,开始拼命挣扎起来。陈云面色一沉,当即低声喝道:“快走!快!”
四人迅速关掉手电奔至门口,却发现院门竟不是用普通的门栓拴住,而是同样被一把铁锁牢牢紧锁着,只好又回到墙边,算用进来的办法再翻墙出去。就在这时,屋里倏然亮起了灯光,有人提着木棍着手电筒骂骂咧咧冲了出来。
屋里的人也没想到会有人深夜闯入,只当是柴房的人又开始不消停了,准备出来压,所以当两个汉子看见墙边站着、蹲着的,还有踩在蹲着那人肩膀上正扒着墙头往外翻的几个人时,都齐齐愣住了,一时竟想不起要做什么,举着手里的东西怔怔望了半天,眼见上面那人翻身跳了出去,另一人也已经踩上去了,才反应l了过来,举棍大吼着扑了过去。
时迟那时快,陈云旗顾不上唐俞韬还没扶稳,猛地发力直起身把他顶翻了过去,又飞快地抱起三三,用一股不知道哪来的巨大力气把他举上了墙头,大喊道:“韬哥!李辉!接好三三!!快走!!”
三三整个人都懵了,只在被推上墙头转身前的一刻,看见那两人手里的木棍已经落在了陈云旗背后,直到他摔下院墙跌进唐俞韬和李辉怀里,才回过神来。
“哥!!!”
院墙那边除了两个汉子用彝语在愤怒地叫骂之外,没有听见陈云旗一声反应。三三的心随着木棍击在身体发出的沉闷声响碎成了千万片,他扑上院墙拼命大喊着陈云旗的名字,被唐俞韬和李辉死命拉了回来,拖着往村外跑去。
三三不肯走,不停挣扎着向相反的方向用力,唐俞韬情急之下只好不由分地背起他快步奔跑起来。
三三的叫喊声渐渐嘶哑,他带着哭腔央求着:“唐老师,求求你了,让我回去,我不能扔下他,我求你了...”
唐俞韬又哪里会甘心扔下陈云旗,可向来只喊他大名的陈云旗最后那一声“韬哥”让他清楚地明白,此时最重要的是保证三三、李辉和自己的安全,是尽快离开这里找到救援。他喘着粗气边跑边劝解道:“三三,你听话,不要再喊了,再喊我们谁也跑不了。我不会丢下他的,你让我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阿各彝兹村不大,唐俞韬背着三三跟李辉埋着头没命地跑,很快就跑出了村子。听了唐俞韬的话三三懂事地不再叫喊,心急如焚的他咬破了嘴唇,趁着唐俞韬对自己放松了戒备,找准机会猛地一挣脱,带着唐俞韬一起摔倒在了地上。
没作半秒停留,他爬起来就往回跑,边跑边回头喊道:“唐老师!你们快走!我会彝语!我去跟他们沟通!我跟旗哥等你们!”
唐俞韬和李辉追赶不及,气得拍着大腿喊道:“三三!!别去啊!!三三!!”
三三已经跑得没了人影。
一个接一个的突发状况让唐俞韬脑袋都要炸了,他不敢再多耽误一秒,只得爬起来对李辉:“快电话!给所有的人!北他妈的是哪?!快走!快!!”
昏暗的柴房里,陈云旗被反绑着双手靠坐在角落。他觉得自己的右手臂也许骨折了,稍稍一动就疼得钻心。舌尖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他冷眼注视着屋内一众焦灼不安的人,看着为首的村长用他听不懂的彝语朝旁人左右吩咐着,猜他应该是在安排人追赶和准备转移柴房里的“货物”。
身旁还有三个同样被绑着的男女,嘴巴都被胶带封住了。他们东倒西歪地靠在墙边,睁大惊恐的双眼看着眼前的一切,浑身不住地颤。陈云旗看到其中一个身着黑衣裙的女人胸前戴着一串银饰,边缘明显缺损了一块,立刻想起他们来时捡到的银片,应该就是她在被绑来的路上掉的。
因为语言不通无法沟通,所有人都没有试图审问陈云旗。原形毕露的村长也收起了先前伪善的面目,坐在一张木凳上狠狠地吸着烟,用恨不能生吞了陈云旗的眼神盯着他看。
一伙人举着油灯着手电筒进进出出,刚刚经过一番搏斗的陈云旗无暇去判断他们在做什么,只觉得十分疲惫,可一阖上眼,满脑子就都是三三。想到他分别前在墙外撕心裂肺的呼唤,想到此时不知身在何处的他该是多么的慌乱和无助,陈云旗的心都要碎了。他再一次后悔起不该带三三来,可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他在斗中咬紧了牙关,任凭对方对自己拳脚棍棒相加也不发出任何声音,为的就让三三可以安心离开。此刻他只祈求三三几人能顺利脱身,尽快到达安全的地方寻求帮助。
他暗自思忖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有人进了屋,指着他对村长话。村长脸色稍变,点了点头,那人便转身出去带回一个人。昏暗的光线下,陈云旗探身眯起眼仔细一瞧,瞬间心头一寒,大脑变得一片空白,四肢仿佛失力一般,整个人朝后重重靠坐了回去。
那人领进来的是三三。
三三没有第一时间去看陈云旗,而是十分冷静地与村长交涉起来。村长的表情随着三三的话语不停在犹豫和诧异中变换,渐渐的他露出一脸疑虑,继而眉头紧锁考虑了很久,最终甩下一句话后带人离开了。
随着铁锁“咔啦”一声锁上,三三朝陈云旗飞奔着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他,强忍着泪水嘶哑地低声呼唤起来。
“哥...哥你还好吗?哥你怎么了啊...你为什么要推走我...你好狠心...我再也不理你了...”
三三一边上上下下检查着陈云旗的伤势,一边难过地啜泣。他发现只要一碰陈云旗的胳膊他就会疼得直吸气,便赶紧解开了绳子,轻轻按揉着他被勒得紫红的手腕,心疼地抱怨着:“又受伤了...又受伤...话不算数...回去我就把口琴扔了,我不去上学了,我再也不听你的话了,我以后每天睡觉都锁门...”
陈云旗原本也不舍得责备三三为何又跑回来自投罗网,白费他一番忍辱负重。看着他因为跑得太快被汗水浸湿的鬓角,听着他语无伦次的嗔怪,他更是觉得那一顿挨得值了。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会为了自己这般奋不顾身这般颠三倒四,夫复何求,还要什么理智,分什么轻重呢?
碍于旁边还有人在,他将万般怜爱隐忍于心,只低眉顺眼地低声哄道:“好好好,都好,你怎么样就怎么样,不生气,不生气啊。我错了,我什么都错了,哪哪都错了,等回到家我听凭处置。”
眼下的处境不宜再过多费心伤神,陈云旗尽力让三三平复了情绪,扶起其他被绑的三人,替他们解开了绳子。陈云旗只有一只手臂能活动,他一边帮忙一边心翼翼地问道:“宝…三…?你怎么回来的?刚才跟他们什么了?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三三心疼过后又对他正来气,垂眸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我骗他们唐老师和李老师手上有照片,我还把唐老师和李老师逃跑的方向告诉他们了,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去追了。”
“啊?”陈云旗听罢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三三这是何用意。
三三又接着:“村长答应明天早上之前如果追回照片就放了我们,但我想也不可能。不过我给的方向是错的,我他们为躲追特意走了别的路。所以只要唐老师没走错路,就能避开他们。但愿他们能顺利回到黑海乡带人来救我们,否则…”
“否则什么?”陈云旗一边在心里感叹着三三的果敢一边问道。
三三抬起头看着陈云旗,眼里露出了一丝恐惧的神色。
“否则他就会给我们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