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劫后
杂乱无章的柴屋里,一盏微弱的油灯就快燃尽了。
屋外多了几个村民看守,三三和陈云旗解开了其他三人手脚上绑着的绳子,大家惊魂未定地围坐在一起,谁也不敢贸然尝试冲出屋去。
在三三的翻译下,陈云旗了解到了这几人被绑的来龙去脉,其中两个浑身带伤的男人都是被老乡以介绍“工作”为由骗到了交远,当发现所谓的“工作”其实是帮不法分子运送毒品时,因为不肯同流合污遭到了殴折磨,继而被绑到了这里。按他们的描述,再过两天,村长就会伙同村民把他们卖给劳务黑中介,送到外省的矿井去工作。而那个女人则是在独自出门走亲戚的路上被昏,等清醒过来时就已经被关在柴房里了。
为了不让他们有力气反抗逃跑,看守的村民故意不给他们饭吃,两三天粒米未进,个个都饿得手无缚鸡之力。三人情绪都很激动,那女人更是止不住地哭泣,语无伦次地苦苦向大家哀求,请大家救她一命。
三三用彝语安慰着他们,反复告诉他们自己的同伴已经赶往交远县报警,只要大家起精神再坚持一会儿,很快就能获救了。
陈云旗也听不懂三三在什么,只一个劲儿地跟着点头表示赞同。几人闻言都半信半疑地望着他俩,其中一人用彝语问道:“如果他们没有回来呢?”
三三十分坚定地回答:“他们一定会回来的。如果来迟了,我哥哥也会想办法保护我们的。”
听到“如果”便知可能还有变数,三人顿时又有些丧气,同时又对三三口中这个不会彝语的“哥哥”有些好奇。眼下也别无他法,大家只好各自心事重重地背过身去,靠墙默不作声地等待着黎明来临。
陈云旗见三人情绪基本稳定了,才托着臂靠着柴堆坐了下来。三三也摸索着挪了过来,跟他并排靠坐在一起,侧过头趁着最后一丝亮光消失之际,心翼翼在他破裂的嘴角吻了吻,轻声问道:“你的胳膊怎么样了?”
陈云旗努力笑了笑,疲惫地摇摇头示意不要紧。一片漆黑中,他歪倒身子将侧脸靠在三三头顶,紧绷的神经终于获得了片刻的放松,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三三似有察觉,伸手轻抚着他的脸颊,像他曾经哄过自己那样对他:“别撑着,快睡一下,我抱着你呢。”
温柔的细语仿佛一剂安神催眠药,将徘徊在昏睡边缘的陈云旗缓缓推进了黑暗之中。三三听见他微微的鼻息,顺势抬起手臂让他倒卧在了自己怀中,一手托着他的头,一手环在他肩膀轻拍着,这才把心暂时放回了肚子里,轻轻地叹着气。
陈云旗睡得很浅,不时惊跳着发出痛苦的低吟。三三试探着摸了摸,发现他额头滚烫,顿时又焦急起来,调整着姿势试图让他躺得更舒服些。
怀里的人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脆弱,想起他把自己推过院墙时果断的动作和决绝的神情,三三情不自禁地将他再次抱紧,心头顿时涌起了一股难忍的酸涩。他终于真切体会到了爱的力量,那是怎样一种力量啊,让人在面对困境时可以充满勇气,可以设身处地的去体谅,义无反顾地去付出,甚至在危急时刻毫不犹豫地做出令人心碎的割舍之举。
三三在黑暗中直面着自己的内心,感到从未有过的坦然。他甚至有些感激这场意外,如若不是经历这一切,他也许还意识不到自己对陈云旗爱的有多深,更意识不到自己在陈云旗心目中是那样的举足轻重,值得他以性命相护。
黑暗中三三独自湿了眼眶,他既不会舌灿莲花海誓山盟,也不会舞文弄墨吟诗作对,他只告诉自己要努力变得更强大,再强大一些,无论所爱之人是脆弱无助或是伤痛难过,自己都能像此时此刻一样让他依靠,想做他坚不可摧的盾牌,想成为他最后一面墙。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穿透了紧闭的屋门,三三抬起酸涩的眼皮望着那一缕缕微光,耳畔回响起陈云旗总的那句“天亮了就好了。”
天就要亮了。
陈云旗发着高烧在昏睡中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自己带着三三去了游乐园,云霄飞车上三三既害怕又兴奋的模样前一秒还那么真实,后一秒却忽然幻化成了唐俞韬的脸。他猛地搂住陈云旗的脖子要亲上来,细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老陈啊,我喜欢你好久了,真的。忘了三三吧,我才是最适合你的,我什么姿势都可以的...”
挣扎躲避中陈云旗不心从云霄飞车上掉了下去,坠落的那一刻他猛地了一个寒颤,忽然醒了过来。手臂的疼痛顿时袭来,他这才发现自己是靠在柴堆上睡着了。头昏脑涨之间似乎听见耳边隐隐约约的嘈杂声,他甩了甩头清醒片刻后,借着微弱的光线四处寻找,声呼唤道:“三三?”
不远处三三正耳贴门板探听着外面的动静,发现陈云旗醒了便飞快地跑回他身边蹲下来,急切地:“哥,我听见外面有动静,好像来了很多人。你是不是唐老师他们回来了?”
陈云旗精神瞬间为之一振,浑身的伤痛仿佛统统消失了,他想也没想就立刻站起来奔了过去,用一只手边推门边激动地自言自语道:“一定是他!一定是他!韬哥靠谱!”
折腾半天才回过神,意识到门推不开,他又转头朝角落那几人喊道:“赶紧来帮忙!有人来救我们了!”
两个男人虽然没听明白,也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马上起身加入。门外的喧哗越来越清晰,各种叫骂声夹杂着斗声让几人仿佛抓到了一线生机,也跟着亢奋起来。可门被铁锁锁着,任四个男人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推了半天依旧纹丝不动。正当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奔至门前,紧接着疯狂的拍击声响起,熟悉的声音隔着门板传了进来。
“老陈!?三三!?在里面吗!!!在不在!?”
是唐俞韬!
没等陈云旗回答,又听见李辉也在外面大喊道:“陈云旗!三三!老子来了!”
聒噪嘶哑的声音从未如此亲切动人过,陈云旗扑向门板大声回应道:“是我!韬哥!李辉!我和三三都在!都在!”
“三三!老陈!躲开点!老子要砸门了!!”
话音一落,陈云旗拉着三三带着其他人后退数步,一阵猛烈的砸踹过后,门板“轰”地应声倒地,大片大片的亮光在一瞬间照亮了整个屋子,晃得屋里所有人顿时睁不开眼睛。
顷刻而至的光芒中,举着锄头的唐俞韬和刚收回腿脚的李辉宛如身披金光的骁勇战士,前所未有的高大伟岸。
陈云旗还没来得及去捂三三的眼睛,就被猛扑上来的唐俞韬一个熊抱抱进了怀里。他紧紧搂着陈云旗放开嗓门哭喊道:“我/操/你妈啊!陈云旗你还活着吗!?老子真他妈的要被你们整死了啊!呜呜呜呜呜......”
陈云旗先是被他扑了个措手不及,又被他荡气回肠的哭声吓得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猛然想起刚刚做的梦,顿时便想一把推开他。可无奈这位哭哭啼啼骂骂咧咧的金刚芭比才救了自己一命,他只好把心头的膈应压下去,反安慰起他来。
“好了好了,这不是没事了么...真的没事,哎哎哎我你能别他妈摸我背吗...”
唐俞韬死死抱着陈云旗,在他外衣上蹭着鼻涕埋怨道:“摸一下怎么了!?老子差点就再也摸不到了...呜呜呜呜...”
陈云旗顿时哭笑不得,拼命推开他故意嫌弃地:“摸你大爷,别我还没死,就是死了你也不能摸!别哭丧了,赶紧离我远点,我媳妇儿还在呢,麻烦哥们儿你避避嫌。”
唐俞韬这才终于撒了手,李辉在旁看见陈云旗捂着手臂,便问道:“受伤了?走走走,赶紧走。这鬼地方我一分钟都不想再多待了!”
终于走出了这间屋,到了院门外陈云旗才看见村里四处都是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警察。多数村民都被集中在了一起,警察正挨家挨户地搜查证物、羁押可疑人员。两辆闪着灯的警车远远停在村口,唐俞韬找到一位矮胖的警官,指着他对陈云旗:“这是交远县公安局禁毒中队的刘队。”
刘队长面色严峻地量着陈云旗,伸出没握枪的那只手跟他握了握,郑重其事地:“辛苦了,几位老师帮了我们大忙。一会儿跟我们的车先回交远做报案笔录,海源县的同志已经在赶过来的路上了,做完笔录就带你们回家。”
陈云旗终于感到踏实了,他笑了笑:“言重了,我们也是瞎猫撞着死耗子,多亏你们来得快,不然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活着离开这里了。”
一番客气后他将自己来这里的前因后果再次向刘队长复述了一遍,而后试探着问道:“刘队长,黄有正的下落...”
刘队长知道他想问什么,严肃地:“主要犯人还没有抓到,抓捕和审讯工作还很漫长。从目前来看,这个村子里的人不仅吸毒贩毒,还涉嫌拐卖人口。案子性质恶劣牵扯较广,我估计有可能会移交市局,侦查有结果了会通知你们的,放心吧。”
刘队长转身向其他警员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过来,叹口气又接着感慨道:“你们已经做的够多了,年轻人还是不知轻重啊,跟毒贩子交道可不是闹着玩的...”
刘队长并没有过多指责他们冒冒失失的行为,他喊来手下的人先将三名人质带离,又安排陈云旗和三三上救护车检查身上的伤。医生仔细检查后判断陈云旗的手臂应该没有骨折,但不排除骨裂等情况,需要回到医院进一步检查确诊。
村长在警察来之前就丢下同伙畏罪潜逃了,刘警官带人在他家农田里挖出了约两公斤毒品,又在几户人家里查获了大量吸食毒品的工具。一部分警力投入到了后续的搜捕工作中,其余人员带着抓获的犯罪嫌疑人和证人们先行踏上了回程。
大家陆续上了车。汽车发动了,陈云旗望着窗外,忽然看见远处的屋檐下,瘦的阿吉怀抱孩子站在混乱的人群中,用那双透亮的大眼睛与他遥遥相望,想挥手,却沉重得抬不起胳膊来。
警车摇摇晃晃行驶在凹凸不平的乡道上,起他们分别后的经历,唐俞韬一把鼻涕一把泪,先是对任性的三三进行了一番谴责,接着声泪俱下地痛诉起他跟李辉苦不堪言的心路历程。
跟三三分开后,唐俞韬和李辉没头苍蝇一般沿着道一路狂奔,好几个岔路口都是凭着直觉和模糊的记忆去判断。他们边跑边电话,山里信号差,一路上不知道接通挂断了多少回才联系上了郑警官。郑警官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后,第一时间将情况反映给上级并联系了交远县的兄弟单位。禁毒中队接到指示后立刻驱车前往黑海乡,终于在凌三点与侥幸跑出山野的二人汇合,立刻边向他们了解情况部署抓捕方案,边马不停蹄地赶往阿各彝兹村。
惊心动魄的一夜过去,每个人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李辉和三三早已疲惫不堪的地睡着了,唐俞韬却还像了鸡血一样,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硬是把自己狼狈的逃跑经过讲成了天桥下的评书。陈云旗扶着胳膊看着他灰头土脸眉飞色舞的样子,忽然觉得眼睛一热,他咽下喉头泛起的酸涩,笑着断他:“韬哥,谢了。”
“嘁,少来!谁他妈是你哥,谁是你哥谁都得少活十年,”唐俞韬一时没反应过来,翻了个白眼:“我算是服了,自从正儿八经认识你之后,稀奇古怪的事情真是一件接一件,我完美无瑕的三观都让你毁完了!你什么时候新鲜劲儿过了就赶紧走人吧,回去做你衣食无忧的少爷多好啊,我这庙要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我还想留条命娶妻生子安享晚年呢...”
“韬哥,真的,谢谢。”陈云旗再一次断了他,“不是谢昨天和今天,是所有的,都谢谢了。”
这下唐俞韬终于听出了陈云旗话中的情意,他像是有些不习惯似的,别扭地转过身去看着车窗外,过了良久才再次开口道:“不谢,你跟三三好好的,比什么都强。回去也别把天云村忘了,好的坏的都别忘,永远记着这些人和事,记得要珍惜。”
对着唐俞韬一头油腻乱发的后脑勺,陈云旗阖上眼轻声道:“好,你放心,我一辈子都不会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