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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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的校门口,结束了一天繁重课业的学生们三五成群鱼贯而出,一张张稚气未褪的脸上,疲惫又麻木的神色都在跨出校门的那一刻转为了喜悦和轻松。街边的奶茶店和吃店迎来了一天当中的营业高峰,家在本市的住校生们拖着装满脏衣服和习题册的行李箱等在路边,接二连三地钻进了来接自己的轿车中。

    两个身穿校服的高大男生正手提着奶茶走向不远处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同学。当他们经过站在路边的三三面前,瞥见他手中扶着的那辆炫酷的公路车时,不约而同地向他流露出了艳羡的目光。

    三三看着两个男生走过去后立刻被女同学们包围其中。两人低着头耐着心在手中的袋子里翻找,给女孩子们分发着不同口味的奶茶。残阳将他们落在地上的影子拉得斜长,不断传来的嬉笑声让三三有种恍惚的感觉,他曾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这般景象,不会再回到校园,也不会再拥有这样肆意美好的青春。他一度认为自己就像余晖下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随着落日隐匿进黑夜之中,再也窥不见一丝光亮。

    三三转头看向奶茶店门口,陈云旗正背着他的书包站在拥挤的队伍当中,专注地盯着电视屏幕上的取餐号码。他的身高优势在此刻尤为凸显——当你有个190cm的男朋友,无论身处怎样的人山人海,你都可以一眼在人群中精准地找到鹤立鸡群的他,完全不用担心会跟他走散。

    足足等了二十分钟,陈云旗终于捧着一杯烫手的布丁奶绿快步走了回来。他把杯子举到三三面前晃了晃,笑着问道:“发什么呆啊?在想什么呢?”

    三三回过神来刚要去接奶茶,陈云旗又收回手:“太烫了,你帮我推着车,我先帮你拿一会儿,走吧?”

    公路车不仅没有后座,为了减少风阻提高速度,车把和首管也比车座低很多,几乎需要90度俯身才能骑行,倾斜的车架上管也没有空间载人。陈云旗简直要被自己蠢哭了,买车的时候妒忌占了上风,他只惦记着无论如何都要以最惊艳的方式出现在三三的班长面前,居然完全没有考虑到实用性。

    事先预想的场面并没有如期发生,班长骑着一辆普通的自行车出来,一见陈云旗这副专业的行头,以为他要去参加什么比赛,当即便问三三要不要坐自己的车回家。在听到陈云旗搪塞这车是送给三三的圣诞礼物后,他立刻建议陈云旗去换一辆更适合三三日常使用的款式和尺寸,离开前还十分体贴地叮嘱了陈叔叔一番,公路车在非专业车道上行驶很容易爆胎,让他务必要心。

    欲哭无泪的陈云旗目送走了班长,带着一脸茫然的三三去路边搭车。三三在好不容易弄清了陈云旗的用意后,忍着一肚子的笑,自己上课坐了一整天,要求陈云旗陪他一起散散步。陈云顺水推舟地答应了,推着车带着三三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去。

    离开学校转过两个路口就进入了一条商业街。路上行人骤然变多,各式餐厅门前都坐满了等位的食客。陈云旗推着车空不出来手来牵三三,三三便揪着他的上衣下摆,喝着温度刚好可以暖手的奶茶,一边走一边张望街边热闹繁华的景象。

    陈云旗不时转头看看三三,三三便把奶茶递到他嘴边让他也喝一口。夜幕低垂,华灯初上,他们踏着五彩的霓虹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偶尔驻足在某个店铺门口,看看陈列在外的鱼缸,尝尝试吃的点心,评价着每一间店面的装潢。陈云旗忽然间觉得自己并没有输,这样惬意的夜晚好像比他预期的还要浪漫许多。

    一路上三三把所有递到面前的传单和印着广告的扇子都收了下来,陈云旗笑问他是不是算勤工俭学卖废品,三三十分严肃地表示要尊重每一个劳动者,并要求陈云旗做到即便不需要,也不能冷漠地拒绝,更不能报以嫌弃的白眼。

    “知道了,一定谨记教诲,”陈云旗满口答应着,看着三三认真地折起一张某药房全场男性保健品三折优惠的宣传单放进口袋,哭笑不得地问道:“三三,还有半个学期就要毕业了,你想过将来要报什么专业吗?有没有跟同学讨论过啊?”

    上回妈妈提醒之后,陈云旗便抽空去了一趟学校。三三的班主任表示,以三三这学期几次摸底成绩来看,报考省内的二本学校已经绰绰有余,离一本的分数线也差得不是太远。三三的数理化较弱,经过半学期的高强度补习也进步了很多。专业方面老师建议报理科,陈云旗还不知道三三自己的想法,也知道户口问题是导致他不敢去设想的最大障碍,不忍给他压力,趁着此刻轻松的气氛才向他询问起来。

    三三果然一听到这个问题就沉默了,连脚步也放慢下来。陈云旗见状赶紧宽慰道:“三三,户口的事情不用担心,咱们会有办法的。大不了就回去考,我会陪着你的。记住,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状态,想想你付出的努力和辛苦,它们值得有一个好的结果,对不对?”

    三三点了点头,犹豫很久才开口道:“哥,其实...我想过,只是一直不敢跟你。我想...我想留在这里。我们班有好几个同学都要考S大,我也想...我想去你读过的大学,想报民族学专业。只是分数线太高了,我不知道自己行不行,只敢偷偷地想一想...”

    民族学专业是S大的特色专业,全国也只有少数几个民族自治区和省市高校有这个专业。陈云旗在校的时候略有了解,这个专业属于冷门众,就业方向大概是进入民族宗教行政机构、民族文化交流及新闻出版等企事业单位,从事行政、宣传、民族经济开发、公共关系等工作。

    这么一想,这个专业倒也挺适合三三。陈云旗赞许地对他:“挺好啊,我支持,你本身就是少数民族,学这个应该有优势。如果真的想好了,咱们加把劲再苦半年,不要有压力,全力以赴就好。”

    虽然三三需要激励,但陈云旗不想些假大空的话来给他鸡血,他实事求是地分析了三三目前的情况,指出了他的薄弱和短板之处,提出了一些有效的补习建议,终于让三三鼓起了勇气,不再止步于想想的阶段,下定决心要朝着目标奋进,哪怕不能如愿,也要不留遗憾。

    未来不再只是一幅美好的画卷,它渐渐变得清晰可循、触手可及起来。三三放下了心中的顾虑,笑着对陈云旗:“哥,你像太阳。”

    “啊?”陈云旗不解地看着三三问道:“为什么啊?”

    三三想,因为是你将光彩和希望重新带回到我的世界,让我在每一次匿进黑暗后都不会孤独太久,给了我一次又一次又重见光明的机会。可这些话太矫情太书面,他不好意思,也不懂该怎么组织语言去表达,只好简简单单地回答道:“因为你充满了正能量呀。”

    陈云旗停下了脚步,伸手捏了捏三三的脸颊,笑着道:“我以前可是名副其实的颓废青年,你才是给我正能量的太阳。”

    “嘴巴这么甜,是不是肚子饿了想吃好吃的?”

    三三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道:“饿,想吃火锅。”

    “好,吃火锅去,”陈云旗看向不远处一家门庭若市的川渝火锅店对三三:“今天是圣诞节,吃完早点回家,我有礼物送给你。”

    “啊?”三三吃惊地指着自行车问道:“礼物不就是这个吗?”

    一提起这个陈云旗又郁闷了,他吞吞吐吐地:“呃,这个,也是...好事成双...两个礼物...”

    “啊...”三三声地埋怨道:“不要花这么多钱呀。”

    “好了好了,快走吧,饿死了,”陈云旗赶紧岔开话题,拉起三三的手让他重新揪住自己的衣角,带着他快步向火锅店走去。

    很多开在南方的火锅店为了迎合当地人的口味,在辣度上都有所调整。陈云旗没想到这家店竟然如此正宗,连微辣都让他难以接受,比他强点的三三也辣得眼泪汪汪嘴通红,一顿饭下来喝了四罐可乐。

    《人鱼传》中的美人鱼为了取回男主肚子里的宝珠,想法设法要跟他接吻。在听浪漫的男生都懂得用吻来帮女生解辣时,她便要求男主带她去大排档吃辣椒炒海瓜子,算借此向他索吻。自从看过这个电影,每当吃到辣的东西,三三就学着美人鱼的样子,一边用手煽风,一边撅起嘴示意陈云旗快点亲亲他。陈云旗可不是什么不解风情的纯情男主,他早早就托着下巴等在一旁,不等三三主动自己就贴了上去,没羞没躁地问:“辣了吧?喝可乐没用吧?还得是老公亲亲才行吧?”

    这画风哪里是《人鱼传》,《猪八戒讨媳妇》还差不多...

    夜里气温低,三三穿得少。他才病过一场,陈云旗不敢让他再受凉,吃过饭后便搭了一辆出租车,费了半天的劲才把自行车装进了车里,半敞着后备箱的门回了家。

    陈云旗家的区管理十分严格,除了登记过的私家车,其他车辆一律只能停在离楼盘还有一公里的大门外。下车后他脱下骑行夹克,不容分地让三三披着,自己只穿着短袖速干衣推着车往回走。

    夜里风凉,陈云旗冷得了个寒噤,摸出烟来点了一支边走边抽。走到楼下时迎面遇上了楼层主管谢,陈云旗正要向他招呼,就见他快步迎了过来,语气急切地:“陈先生!你终于回来啦!”

    陈云旗一边回忆着出门前该关的都关了,家里也没有水管漏水之类的迹象,一边回应道:“回来了,有事吗?”

    谢指着区另一个只通行人不通车的大门道:“下午有个人来找你,又不清你到底住哪栋,看着怪可疑的,你家里的可视门铃也一直没人接听。保安不敢随便放他进,他一直没走,这会儿好像还在呢!”

    陈云旗听闻顿时皱起眉头,疑惑不解地问道:“找我?什么人?”

    “是啊,”谢低头摆弄着别在胸口的工牌,不明所以地继续道:“一个男的,穿得不太体面,看着像工地上来的。”

    到这他忽然茅塞顿开,抬起头瞪大双眼朝陈云旗问道:“诶?陈先生,你是不是拖欠农民工工资啊?被人找上门来了?这个很麻烦的啊!要不要报警啊?”

    陈云旗哭笑不得地:“我不是包工头。”

    “哦,那就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了,”谢从口袋里掏出震动的手机,边按下接听键边对陈云旗:“陈先生要不你去看看吧,那人等了你一天了,搞不好有什么急事。我得先走了,5B栋那只哈士奇又跑丢了,业主正着急呢,让我们帮忙找,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就给我电话啊。”

    不等陈云旗回答,谢就匆忙离开了,陈云旗听见他边走边对电话那边的人抱怨道:“哎呀马上就来了!催什么啊!聪明都跑丢多少次了,每次不都是在那个卤肉店的后厨猫着呢嘛,赶紧去看看啊...”

    谢走后,陈云旗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有什么人会来这里找他。不要他没什么朋友,按谢的描述,这人似乎是远道而来,还有点像农民工。他从来不认识什么农民工或建筑工,除了山里那些在河坝工的人。

    难道是山里的人?

    想到这陈云旗的面色顿时严峻起来,他取下书包递给三三,皱着眉对他:“外面冷,你先回家吧,我出去看看。”

    三三察觉到他神色有异,想跟着他一起去,却知道自己反对也没有用,只好点了点头,推着单车往楼里走去。

    陈云旗心事重重地快步往大门外走着,一路上猜想了无数可能。他知道不会是唐俞韬和李辉,因为这两人都有自己的电话号码,来之前必然会先与自己联系,不会在外面傻等。又想到也许是阿姆,也许是李军,更也许是哑巴来投奔他,等来到大门口,见到那个背着破布包蹲在门外抽烟的身影,陈云旗倏然顿住了脚步,大脑瞬间就懵得发出了一片杂音。

    保安从岗亭走出来喊了好几声他的名字,他终于回过神来,迈着沉重的步伐又往前走了几步,最终还是僵在了原地,怎么都再也抬不起脚来了。

    门外的人听见陈云旗的名字,马上捻灭了烟头,揉了揉酸麻的双腿站了起来,用一双晦暗不清的眼睛隔着重重的铁门死盯着他,半晌后开口问道:“三娃儿在哪?”

    陈云旗沉下气回应道:“你要干什么?”

    保安察觉到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紧张地左看看右看看,攥紧了手里的对讲机,做好了随时呼救的准备。门外的人刚要话,大家忽然听见陈云旗的身后有人不安地唤了一声:“爸......”

    陈云旗回头看见尾随而来的三三,立刻后退两步将他挡在了自己身后。三三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声对他:“哥,那是我爸对吗?让我过去吧...”

    陈云旗眉头紧蹙着,对三三也对门外的盛学路大声道:“有什么话就这样!”

    盛学路没有回应,像一座雕像一样立在门外看着他们。三三再次声恳求道:“哥,让我过去吧...那是我爸爸啊...”

    足足过了三分钟,严阵以待的陈云旗才妥协似的吐出一口气,侧身将三三让了出来。

    看着三三缓步走了过去,陈云旗朝保安示意可以开门,并知会他门外的人一旦有动手的迹象,就立刻报警。

    三三想不到盛学路为什么会来,又是怎么来的,他想着爸爸一如自己当时那样坐了十几个时的火车,风尘仆仆地赶来,看着他身上那件穿了十几年的破旧外衣,眼含疲惫地站在自己面前,顿时心酸得不出话来。盛学路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大山,也不曾出过远门,他自己也想不到人生当中的第一次,便是千里迢迢地来寻找离家出走的儿子。

    三三忍着泪水再次唤道:“爸...”

    盛学路冷着脸,也不看一旁的陈云旗,沉声道:“三娃儿,跟我回家。”

    陈云旗起了十二分的警惕,他再也不能忍受三三受到任何伤害,于是上前一步怒道:“路叔!三三不走!他已经是大人了!你让他自己做主吧!”

    盛学路还是不理陈云旗,直勾勾地盯着三三,用眼神压迫得他不敢抬头。陈云旗以为三三害怕了,又想替他些什么,忽闻他转过身坚定地对自己道:“哥,你不用替我话,我自己来。”

    陈云旗被三三不知哪儿来的气势震住了,他将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退回到了保安的身边。三三深吸一口气,勇敢地抬起头看着盛学路:“爸,对不起,我不回去。我要考大学,我喜欢陈老师,我想留下来跟他在一起。”

    盛学路不是第一次听三三起这些,可这一次,三三的口气不带半分的乞求,只有冷静的陈述。

    “爸,我是大人了,我想替自己做主。我不想回去种地,我想学习,想找份好工作,多赚点钱,养活你和妈妈还有妹妹。我跟陈老师在一起什么都不图,我天生就是这样的,就算我跟你回去也改变不了了。”

    眼前的儿子无论是样貌还是言行,变化都太大了,大得让人无法接受。盛学路气得嘴角都在颤抖,可他明白此时使用暴力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毕竟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无权无势,任何情况下他都占不到便宜。他努力克制着想痛儿子的冲动,咬着牙:“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跟不跟我回去?”

    三三握紧了双手,坚定地回答道:“我不回去。”

    完他仍然抱着一丝希望继续解释道:“爸...你给我一次机会吧,上周的考试我考了全班前十五名,这个学期我的综合成绩也在年级前五十名,你看...”

    三三边边取下书包翻找起试卷,他多么希望爸爸在看到他努力的成果后,也能像陈云旗,像陈云旗的妈妈,像薛梦和Kevin,甚至像李阿姨一样,给自己一句肯定和鼓励。

    “爸,我可以的,你看,这是我的成绩单,分数都有提高的,老师还给我批注了...”三三慌乱地掏出一沓厚厚的试卷,刚要抖开给盛学路看,盛学路却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来,狠狠地砸在了三三的头上。

    三三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户口薄,抬头看着盛学路,眼里尽是绝望和无助。

    “爸......”

    “不要喊我爸!”盛学路指着三三的鼻子怒喝道:“你不走是不是?好,你大了,我管不了你了,你要留下,要做对不起老祖宗的事,要丢彝族人的脸,我成全你!从今以后,我盛学路没有你这个儿子!你不是想迁户口吗?我们盛家容不下你这种人,出去也不要你是彝族人!你滚吧!”

    没有再多看儿子一眼,盛学路完就转身离开了。

    三三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看着那本只剩一页的户口簿,抬头望着爸爸远去的背影,扔下手里的东西爬起来追了出去。

    三三追出门外好远好远,陈云旗紧跟在后,看着他一路踉跄哭喊,却唤不来盛学路任何的停留和怜悯,飞奔过去将他拦了下来,和他站在寒冷的街头,抱头痛哭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