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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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初,夏夜寂静,蝉鸣不绝于耳。

    昏黄的灯光把佛堂照亮,略带消瘦的妇人跪在佛龛前,手中攥着佛珠一圈一圈转动,忽而她睁开眼眸,一双眸子平静如水,抿着的唇也缓缓张开:“你来了。”

    楚凌风一愣,他的脚步轻轻,也就刚刚踏入佛堂。这几日他不知如何面对母妃,更不知道如何告诉母妃楚伶嫣已经开始调查当年的事。他不出口,也没有办法面对她,躲了几日,可还是想找她问个彻底。

    静妃本名徐静,是徐帝师的女儿,也是唯一的孩子。徐帝师死后,徐家后继无人,他是母妃唯一的亲人了。若是楚凌风不护着静妃,她也就真正的连容妃都不如,在宫中孤苦无依…

    “母妃。”

    楚凌风的声音有些沙哑,眼底的乌青代表了他这几日并没有好好休息。他看着母妃愈发消瘦的身影,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羽化登仙。自他记事起,最常见母妃穿的就是灰色的衣袍,那是尼姑庵最常见的衣袍。头上也只是简简单单的用一枝檀木簪子系着。

    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母妃不一样。宫女的女人勾心斗角,争奇斗艳,但母妃却出泥污而不染,清清静静的呆在佛堂。手中拿着佛珠,一字一句的教他佛经中的句子。

    他的母妃典雅而又高贵。

    楚凌风张了张嘴,想问为什么当初她不救伶妃,难道他一直暗暗骄傲的母妃也如那群疯女人一般,针对她?可他真的问不出口,这样的话太过恶毒,他害怕伤了他的母妃…

    静妃停下手中转动的佛珠,动作缓慢的站起身来。她的膝盖有旧疾,楚凌风赶忙上去搀扶着她。

    “出去我向你。”静妃的声音淡淡,仿佛这件事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楚凌风从来没有听到过静妃一次自称“本宫”,也许是厌恶这个称呼,也许是觉得自己德不配位。

    楚凌风搀着她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佛像,佛祖笑着慈善,香炉中永远不见缺了檀香。

    佛堂的门被关上,与世隔绝了外面的吵闹。

    静妃庭院中种了一个大树,树上茂密的枝叶挡住了天空中的点点星光。昏黄的屋内灯光泄露出来,含蓄的照亮了整个院子。

    “你去了曲水郊。”静妃看着楚凌风,面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一双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你是想问母妃,为何当年见死不救伶妃?”

    楚凌风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摇摇头。明明当初可以救却选择不救,明明当初可以申冤却不申,明明当初可以将恶人绳之以法,却让她们逍遥法外。这样的作风,真的不是他母妃可以做的出来…

    他并不是质问静妃,而是想知道为什么。

    知子莫若母,静妃一笑,看着楚凌风眼眶微红,她的儿子终于是长大了。长成了她心目中刚正不阿,坦坦荡荡的好郎君。

    “风儿,世上不慕权贵,不怕皇权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就算身处皇权之中,也不能不惧。”静妃缓缓道,语气就像时候给他讲故事的语气一样温柔:“你查到了伶妃的死因了吗?”

    楚凌风点点头,回答了两个字:“难产。”

    听到这个答案静妃的脸上出现讥讽,“难产?”她轻笑一声,微微摇头,否认道:“非也,非也!”

    楚凌风一愣,不是难产?!

    “是中毒。”

    静妃的话解开了他的疑惑,随之而来的却是另一团迷雾。谁下的毒?为何当初没人发现?皇后和容妃是否知道伶妃真正的死因?!楚凌风的面上不知作何表情,本以为他是愈来愈靠近真相,没想到当初伶妃的死牵扯的人竟然这么深,事情的真相也更加扑朔迷离。

    风吹草动,再强烈也是夏日的暖风。静妃端坐在石凳上,手指不断摩挲着手中的佛珠,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她的罪恶。

    “当初御林军守着宫门,我的人出不去,只能跪下求纪氏。但那时我已经怀孕两个月,纪氏威胁我,若是叫暗卫去通风报信,就让我和她一般。”跪在水中,生死未卜。当时怀孕八个月的伶妃尚且早产,区区怀孕两个月的她呢?她不敢拿自己的孩子去赌。只能苦苦的一旁哀求这两个施暴者。

    “直到伶妃见血,纪氏和容妃才慌了,急急忙忙的将人抬到太医院。”静妃眼前出现一片血腥,就是在这个地方,伶妃的羊水和鲜血混入湖泊之中,水中的锦鲤不知,还随着弥漫鲜血的湖水快乐畅游…

    “当时太医院当值的太医只有柳元平一人,所以接生也是他为伶妃接生的。”柳元平医术高超,平日里也是他为伶妃调养的身体。“可是他是圣上的人,圣上想要一个人死,谁能活?”突然,静妃清淡从容的脸上出现一股狠戾,眸中也出现一道杀机。

    圣上!

    南皇!

    楚凌风震惊的不出话来,一时间有些明白了。为何纪氏能够带着御林军去捉伶妃,为何伶妃死后下旨宫人再也不能谈论这些事,为何楚伶嫣从就被荆氏抚养在身侧,他却不闻不问!

    楚凌风想问为什么,虎毒尚且不食子,南皇竟能亲手杀了她的母妃!

    静妃深吸一口气,忍着浑身的颤抖,在眼眶滚的眼泪终于是忍不住的落了下来,她想象不到,自己父亲教养出来的帝王能够这样狠心!她想回家,宫里太过可怕,人心太过可怕……

    “可我不能,不能!”静妃无力的坐在石凳上,此刻的她再也不见刚刚的从容优雅,仿佛是一个丢了糖的孩子。“要是了,我就会和她一样……”静妃喃喃:“不…不一样!她还留下了伶嫣,而我却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发疯似的开始抽自己的脸颊,嘴中还在道歉:“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伶妃对不起,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楚凌风眼疾手快,他快速走到静妃面前,遏制住了她的手腕。

    “不,母妃你还有我。活下来了,活下来就好。”楚凌风将静妃蜷在自己怀中,当初的婴儿已经长成可以独挡一面的男子,他可以保护母妃。

    “可是母妃杀了人,未能给冤屈者沉冤得雪,和那些始作俑者又有什么区别?”静妃冷静下来,她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泪痕,刚刚的手印也变得红肿,整个人可怜又憔悴。

    有区别的。楚凌风在心底默默的道,他的母妃是被逼无奈,而那些凶手是知法犯法。她的母妃常伴青灯,知道用心忏悔,而那些人却是得意洋洋,还在宫中兴风作浪!

    不过他没有出口,若是要这么想,他的母妃便不是他印象中的母妃了,他的母妃也不会一直颂佛直至如今。

    见到静妃情绪稳定,楚凌风又悄悄的问:“您可知,当年南皇为何一定要至伶妃于死地?”还是不惜耗费大量人力财力,一定要让她死的那种。

    静妃摇摇头,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楚凌风搀扶着她,这几日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放下。静妃呆呆的看着他,握着他的手诚恳的道:“风儿,你一定要对嫣儿好,一定要对她好。”她欠她母妃的实在是太多了,若是当日她没有邀请伶妃去她宫中赏鱼,那么结局会不会好一些……也不至于让伶嫣从便丧失母爱,跟着荆氏去往金安寺一住便是七年!

    七年……她可是楚南身份高贵的皇子啊!

    静妃神色激动,楚凌风连连答应,“母妃早点休息吧,不要耿耿于怀当年的事情了。明早还要给伶妃娘娘诵经念佛保安宁了不是?要养好身子,才能给已经入土为安的伶妃娘娘超度。”

    静妃点点头,对,她要休息,要求佛祖让伶妃安心…

    月色朦胧,静妃缓缓踱步走到佛堂门前。她看着那扇门,却没有推开,只是失神的喃喃:“若是没有做过亏心的事,谁愿意常伴青灯古佛,守着这一方寸佛堂?”

    本准备离开的楚凌风狐疑的转过头,正好看到母妃站在佛堂前。窗纱透着黄色的光照亮了她半边的脸,神情迷茫。

    *

    另一边,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越来越快。“抓刺客!快来抓刺客!”侍卫的声音嘈杂在门外,他们举着烛灯来回得跑,也不知这样的跑步到底能不能抓住刺客…

    屋内烛火通亮,屏风后热水的雾气朦朦胧胧,伶嫣将花露擦拭在身上,三千青丝垂直落在木桶之外,整个屋子不知弥漫着的是花露的香味,还是少女的香甜…

    突然,眯着眼睛休憩的伶嫣睁开眼,随后全屋的灯火熄灭,一道黑色的人影出现在她的面前。水花四溅,黑衣人跳入木桶中,捂住了刚刚想要呐喊的伶嫣。

    此时浴房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月光透过上面的窗户倾泻而来。熟悉的眼眸出现在伶嫣面前,她微愣,直勾勾的看着面前的少年——沈言。

    他的一只手包裹着伶嫣的嘴唇,另一只手撑着木桶,将少女环入他面前。鼻尖翻涌着似有似无的香气,木桶中的热水恶劣的渗透他的衣裳,轻抚上他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