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星奴
宋命脸色微变, 眸中闪过一丝意外。他回头望了望皎皎的屋子,怕扰了她休息压低声音道:“出去再禀。”
罢,径直出了濯月轩。
“禀主子, 属下暗访多年,在玲珑坊寻到一女子, 年纪跟您描述的差不多,今年十五岁上下,当年也确实是在荷水巷给过人馒头。而且,跟您的画像极为相似。”
“玲珑坊?”宋命皱眉, 手微微收紧。
“是, 是在玲珑坊发现的。属下几经听才得知,那女子父兄皆是守城兵将, 因为当时守城的陈将军判断失误,误将乱军认作是西大营的援军前来救驾放入城中。叛乱平息以后, 先皇龙颜大怒,将那晚守城的兵将以谋反之罪处死, 她就是那时流落到玲珑坊的。”
宋命手搭在桌上, 一下一下地叩击着桌面。他起身,往外走去:“去玲珑坊。”
*
马车缓缓停在青石巷门口, 四处飘散着刺鼻的脂粉味。来往穿着粗布的汉子喝得酒气熏熏, 嚷嚷着昨晚的花奴徐娘半老, 风韵犹存。
玲珑坊是京中最下贱的勾栏院, 若花想楼的姑娘是天上的明珠, 那玲珑坊的花奴就是地上最卑贱的泥,连乞丐都能嘻弄一番。
宋命皱眉,避开地上的污水往里走去。
玲珑坊的人见着这么一尊大佛吓得敛声屏气,纷纷低下头去连看都不敢再看。
“谁是管事的。”初一扬声道。
“是奴婢。”一名穿着曳地长裙露出已松弛肩颈的中年妇人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
“你这可有个叫尚淳的姑娘?”
妇人不经意瞥见宋命淡然无波的脸色心尖颤动, 连忙道:“有有有,是有个叫尚淳的,眼下叫星奴,正在、正在伺候……”
初一见她支支吾吾,放下便明白了什么:“速速将人带出来。”
“是是是……”妇人连滚带爬地去找人,不一会儿,就响起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
“他娘的,老子正玩的来劲,是哪个不长眼的……”走出来的男人一边穿衣服一边骂,抬头猛地看见群配刀的东厂侍卫吓得不禁了个哆嗦。
“先把人扣下。”宋命淡声,看着屋内地板上的香粉污渍,皱着眉闭上眼。
“大人,这就是星奴了。”
宋命闻声,听见一阵心翼翼的窸窣。他睁眼,就见名只穿着宽大袍子的女子俯首颤颤巍巍地跪在自己面前,露出抹纤细白嫩的颈,上面布满了红痕。
“抬起头来?”
女子浑身一颤,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我见犹怜的楚楚模样。
宋命微微眯眸,这女子跟他记忆中的模样渐渐重合。
“你幼时在荷水巷为穷苦人发过馒头?”他沉声问道。
“奴……奴……”女子纤弱的身子抖动得厉害,声音又娇又媚惹人疼惜,“奴当年为父兄祈福,确实、确实跟娘亲到过荷水巷施粥发放些馒头。”
“可遇见过什么人?”宋命审视着她面上的表情,一丝一毫都不曾放过。
“奴当时年纪,记不大清了……”星奴咬着唇,仔细回忆了一番轻轻摇了摇头,“只记得好像有个什么人给了奴一个吊坠。”
宋命眸子微闪:“什么样的吊坠?”
“只依稀记得是把匕首的样子,奴、奴几经辗转到了玲珑坊,身上细软就都被妈妈拿去了……”
宋命转眸看向旁边的妇人,还没等他开口,那妇人就连连磕头:“奴婢这就去给大人拿来。”
着,不过片刻,那妇人匆匆跑回,捧着枚的吊坠跪下呈上。
初一去将吊坠拿给宋命,宋命看着那枚微微莹润的玉匕首,思绪不禁回到大雪纷飞的那个早。
他捧着滚烫的馒头,冰冷的身子有了丝活气。
“哥哥快吃吧!”姑娘笑得眉眼弯弯,年纪太,仿佛根本不知道血是什么,让人对他唯恐避之不及,只有她不怕。
“拿好它。”他用尽力气将身上的吊坠放在她手心。
姑娘拿着东西跑远,兴冲冲地给阿娘看。
他迎着光想再看一眼,眼前只剩一片花白后来就没了知觉。
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是在宫里。
宋命回过神来,拿过玉匕首细细端详了一番。匕首尾部有个的“宋”字,是他年幼贪玩自己刻上去的。
这星奴,的的确确是当年那个给他一个馒头的姑娘。
宋命招手,立时便有婢女拿着披风上前来将内里空无一物的星奴包裹严实。
“将那东西剁碎了喂狗。”他冷声,属下立即把人堵上嘴拉了下去,一时间,大堂中跪着的人皆是人人自危。
他微微弯腰,声音放缓:“莫怕,从今往后你可不用再待在这。”
星奴闻言,眼眶通红,连连磕头:“奴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她着,哭倒在地身子瘫软。
“把人送去鹤苑,吃穿用度都要最好的。”宋命淡声,看了眼窗外时辰:皎皎应当醒了。
星奴由婢女搀扶着起来,余光瞥向那个芝兰玉树的人,眸中闪过一丝不明情绪:为何不是督主府……
他站在玲珑坊外,看着星奴上车的背影眸光深邃:“初一,再去仔细查查。”
“是。”
宋命未上车与她共乘,翻身上马独自去了食味斋。
他听闻,食味斋的鲥鱼青豆粥极为鲜美,皎皎应该会喜欢。
*
皎皎在床上养了多日实在是闷得慌,然太医叮嘱她身子虚弱经不住暑气,只得在傍晚太阳下山才能出来透透气。
她也没出濯月轩,就在院中的长廊边坐着。
现在的督主府同她刚来的那会不大一样了。以前整座府邸有些阴暗,尤其是到了傍晚天将暗没暗之时,它就像个怪兽般活了过来。现在,太阳刚落下去,婢女仆从们便将灯点上,处处都是明晃晃的光。
皎皎微微侧过身子,手扶着旁边的石柱转向长廊外。她轻轻晃着脚,望向微暗的天空浅浅笑着。
宋命到濯月轩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少女荡在空中的脚微微摇晃,仰头望着天,仿佛下一刻就会长出翅膀飞远。
他正要走过去,初二突然找了过来:“主子,在城郊发现了西鞑探子的踪迹。”
宋命静静地看着皎皎,将手上食盒给了院里的婢女,转身离开。
皎皎收回目光看向门口,缓缓抿了抿唇:大人又走了……
*
次日清,皎皎早早就醒了。她刚坐起身来,尤妈妈与却儿就带着群仆妇走了进来。
“这是……”她看着她们手中托盘盛着的衣裳首饰愣了愣。
“六公主一早就送了信来,要姑娘陪着去大长公主府上赴宴。”尤妈妈笑道。
“好。”皎皎正好也想出去走走,点头应下起身下了床。
尤妈妈左右挑选着东西式样,皎皎见了轻声道:“妈妈,简单些就好。”
“是。”尤妈妈应声,开始绞尽脑汁地琢磨如何又简单又精致。
妆成,皎皎看着镜中自己的自己转头对尤妈妈笑了笑:“尤妈妈费心了。”
话音刚落,院内就响起一阵欢快的脚步声。
皎皎绽开一抹笑容:“定是阿珂来了。”
“皎皎!”明珂毫不见外地跑了进来,看见状态前的少女不禁轻轻“呀”了一声,“你可真好看!”
跟开朗活泼的明珂在一起,皎皎面上笑容也多了起来。
“若是被外头那些人看见你这番扮,定又要闹出许多笑话来。”
“笑话?”皎皎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你去了越姑姑的宴上就能明白了!”明珂咯咯笑着,拉上皎皎就上了马车。
皎皎到了大长公主府时,正是人多的时候。闺秀们结伴,妇人们笑寒暄,她甫一下车,明显感觉四周静了静。
她扫视周围,恍然明白了明珂之前同她的“笑话”是什么意思。
皎皎面前的几位闺秀,有一个算一个,眉心皆点了红痣,戴着珍珠项链,就连脚上也都挂了只拴着铃铛的脚镯。
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有些尴尬。
“瞧见了吗?自你上回赴宴,京中贵妇姐们之间就流行起了点痣挂铃铛的风潮。都是跟着你学的,可都是东施效颦罢了。”明珂趴在她耳边声道。
罢,拉着皎皎往里走去。
皎皎见周围无人,轻声道:“眉心痣也就罢了,自古以来就有在眉心装饰花钿的,可这脚镯……你是知道的。”
“她们可不管这些。”明珂冷哼一声,越越气,“嘴上嫌恶你的出身,不还是巴巴地在背地里跟你学?当真是看不上这些人,看见了就觉得恶心。”
皎皎看着比她还生气的明珂,轻笑着顺了顺她的后背:“都是事,阿珂乖。”
明珂瞥了她一眼,皎皎今日没戴什么发饰,仅在发间用几条极细的银线缠绕,银光若隐若现,极其别致。她扁了扁唇:“赶明儿又该都戴这银链子了。”
“那也是我好看才能引得她们来学。”皎皎扬了扬下巴,做出一副骄傲的样子哄明珂开心。
“这倒也是。”明珂笑出声来。
两人笑着,忽地瞧见不远处有个身量高挑的女子站在那不动。任凭她身边婢女如何劝都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
“好像是江琼岚,上次帮你挡了白清皎……不对,她现在叫白清。”明珂改了称呼继续道,“上次帮你挡了白清的杯子那个。”
“我记得她。”皎皎想起上次的事情,很感激她。
两人话的功夫,江琼岚转头,皎皎与明珂看了不禁一愣。
她居然也和那帮闺秀一样,都点了眉心痣。可偏偏她五官英气得很,是在是不适合这装扮。活脱脱像个穿了女装的男儿。
江琼岚朝着皎皎走了过去,憋了许久吐出一句话来:“丑吗!”
皎皎没想到她会问的这般直接,愣了愣摇摇头:“丑倒是不丑,就是有些奇怪。”
江琼岚得了答案后,回头看了眼身边的妈妈和婢女:“听见了吗?本尊都这样。”
“姑娘,你吓着人家皎皎姑娘了。”那妈妈走上前来,朝着明珂与皎皎一福,“奴婢常氏,见过六公主、皎皎姑娘。莫见怪,姑娘不喜这妆容,正使性子呢。”
“若我被弄成这样子,我也有性儿的。”明珂扁了扁唇道。
“跟风本就不可取,是常妈妈您与母亲非不信邪,这如何能见人?”江琼岚淡淡,面上看不出生气,可是全身都在抗拒。
“那眼下怎么办?都已经到了公主府了。”常妈妈自知劝不动这祖宗,有些焦急。
“也不是没法子。”皎皎轻声,看向常妈妈,“不知常妈妈可带了黛笔?”
“带了带了。”常妈妈连声,命人将装着黛笔、妆粉的荷包拿来。花想楼的女子惯会在穿衣扮上下功夫,交给她准没错。
皎皎接过黛笔,拿起帕子擦了江琼岚眉心的痣,又补了一层粉。抬手在她右眼下点了颗的泪痣,英气眉眼瞬间变得柔和起来。
“江四姐的眉眼本就偏浓重,眉心加痣不仅没有起到柔化的作用反而加重了原本的浓重显得男气。倒不如放在眼尾轻轻点颗的泪痣,分化了眉眼处的集中感。”
“呀!居然真的比原来好上许多。”常妈妈赞不绝口,连连道谢。
“是强多了,谢谢你。”江琼岚照了镜子觉得尚可,她本不是在意容貌之人,若非实在是难看的离谱,也不会在别人家闹起来。
“不用谢,上次你也帮了我。”皎皎弯弯眼睛。
“一起走吧。”
明珂张罗了一声,三人结了伴往里走,偏巧迎面撞上了白清。
白清看见皎皎,想起自己因为她被迫改了名字成为京都的笑柄,就气得脸色发青。
皎皎垂下眸子不想再起冲突,正要绕过去就见她拦在自己面前:
“我还以为你有多受宠,这才多久,宋督主就在外面的院子置了个美人,我倒要看看你能神气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