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二天有个老头子上了李家的门,在门口喊了几声,文河急忙迎了过去,原来是托邻居寻的买卖牲畜的人找上了门。
这个精瘦的老头拉起驴脖子上的缰绳端详起老驴来,验完货了才跟文河谈话,先是问道这头驴几岁了,又驴太瘦了,卖不到好价钱。
“这驴老是老了些,还能拉几年车,别看瘦,你看这身量,可是要比普通毛驴高不少。当年在东京上最大的画舫,上面最有名的书先生许大谅,你知道吧,这驴是一个瀛洲商人带来的,他花了五贯钱买的。我家这驴,最温顺听话了,拉车拉人都再好不过了。”
“你家这驴可拉过死人了的,这倒是晦气得很。”
“爷爷您这是那里的话,拉过我良人那块破板子我早劈了,这驴可没沾半点晦气,若不是有急用,这驴我也舍不得卖的。”
那老头听了也不急着回她话,又量起驴,“是比平常毛驴威武,但是怕是使唤不了几年了,这不好出手啊。”
文河见他意动,又缓和了几分道:“爷爷呦,怎么就非要出手呢,这驴三五年总还是使唤得,您平日用它赶个路拉个车,那些个想要好毛驴的,还不是得主动来寻您?”
阿鱼跟灵雨乖乖坐在门槛上看着那老头频频点头,知道他应该是看中这头老毛驴了,看着他跟文河来回讲了几道价,等到日中了才定下来,灵雨机灵,舀了瓢水过去让那老头喝。
“最多就两贯钱,合适我这就牵走。”喝完水又讲了几回价,老头最终下了决心,就两贯钱,坚决不肯再多了。
文河想着这价钱也差不离了,便应了下来,那老头向外喊了几声,一个青壮伙子急忙跑了进来,掏出一个随身的行囊递给他。
收下两贯钱后文河将人送出门,本想送到巷口那老头却是洒脱地摆了摆手,“这位娘子不必送了,巷子深,快快回去吧。”
“唉,劳烦爷爷您多走几步路了。”
回了院子后那两贯钱也不像原来那样放进家里藏钱的陶罐子,而是用个布包封起来放在了枕头底下,转头又开始收拾起来。
阿鱼在理自己跟弟弟的几套衣衫,叠好了放进桐木箱子,看着一边收帐子的母亲问道:“娘,我们去哪里找姐姐的爹呀?”
文河头也不回,手上动作飞快,只了声“娘心里有数。”
阿鱼呐呐点了下头,闷闷回了个“哦”便不再话。另一边的灵雨见了过来搂住她哄,“阿鱼不要怕,娘会有办法的。”文河回头看到依偎在一起的姐妹俩,露出了几日里来的第一个笑容,“娘有数的,阿鱼跟灵雨都不要害怕。”
六月天里要出远门得趁早,往往天不亮就要出发,趁着凉快还能多走几里路。
方大叔赶着驴车回来时天光仍未破出,见他回来方大娘赶紧上前询问,“不是让你送阿鱼娘几个出城了吗?怎么回得这么快?”
方大叔边卸车边答道:“书匠媳妇只让送到码头,是有个原来一道在瓦子里唱戏的姐妹婆家是跑漕运的,走水路去南边快。”
“菩萨保佑这娘几个能顺利找到灵雨她亲生父亲,不然可真是,这娘几个真没法活了。”方大娘双手合十向西边拜了拜,又道:“要不是我起来起夜,还真碰不着她出门,平日里他两口子从来不麻烦人,待人又和善,两个女孩儿也养得乖,老天爷也真是不长眼。”
“听灵雨她亲爹原来可是举子,进京来赶考的,金明池大会一个人就包了几个彩棚。”方大叔原来在瓦舍里头过杂,知晓几分前事,只是没跟人提起过,是怕坏了李书匠夫妻二人的情分。
方大娘闻言睁大了眼,震惊道:“这样的人家?她怎么就没要个什么金贵物件?”
“也轮不到我们来操心这些,我还是盼着这回他家院子还赁给个和善人,要是来个王康家那样的可有咱们受的。”方大娘闻言也是一笑,“也是如此。”
运河上行着几艘大船,这是漕运在往南边运粮,文河带着儿女们便住在供人起居的船舱下。船已经行了七八天了,这才到了扬州,且还有一半的路程。
阿鱼跟灵雨皆是脸色惨白,几日来一直昏昏沉沉,李霄尚在襁褓中却还算精神着,文河哄几个孩子睡了觉就出船舱去帮着柯蓉干活。
柯蓉正是方大叔口中那个文河年轻时一起唱戏的姐妹,平时来往也不多,盖因柯蓉常年跟着丈夫跑漕运,两人也是三五年才见上一回。这次是恰巧她也在东京,文河去码头上寻载客的船这才见着了。
见到文河过来她问道:“孩子们呢?”
“都睡着了,我来给你个下手。”文河着就要帮她把一箩子菜给切了,柯蓉也不推拒,给她让开了地方,“我这一天给他兄弟几十个做饭倒也不算轻松,一天天的,都在围着这几方灶台子转。”
文河跟着笑了起来,“原来咱们上画舫唱戏,你见画舫上没有炉子,还好奇那些跑漕运是不是都只吃些干粮,如今倒是来给这群汉子做饭了。”
想起当年,柯蓉也是忍不住笑意,“那时哪里见过什么世面,咱们那帮姐妹里,也就是我相貌最差,见过的世面最少,好容易金明池大会能去彩棚里面看百戏还是托你的光,那杜贺……”着便停了下来,抬眼去看文河。
文河知道她的心思,却是大大方方地接着她的话:“我记得,杜贺生包了三个彩棚,留了个彩棚给我让我邀姐妹们去,他也是真风流豪气,那年东京城里什么时节风物我都领略遍了。”
柯蓉见她不忌讳谈杜贺生又高兴了起来,“那年你们也是在互相许了鸳盟,当着姑嫂长辈的面拜了堂的,谁料到这杜贺生竟然落榜了就不见了踪影,如今去寻他可不知他认不认?”
文河只是抿嘴一笑,目光落在眼前的刀锋上,声音冷硬了几分,道:“他消失后又三年,大比的时候,我想着他这年总要再来考,后来我去听唱榜,听到他的名字,我看到有个厮念着他的名字高兴地从人群里挤出来,上前去问他是不是杜贺生家的,他他是杜老爷老丈人派来看榜的。”着她顿了顿,“后来他走了,我又看见了文耀哥,就是老跟着杜贺生那个书童,他拉住我跟我杜贺生在家中早就娶了妻室,这次不敢大胆寻我,杜贺生嘱托他了,带我回平江先在外边安置着,等家里太太同意了再抬进门。”
“只怪我那时候心高气傲,要是真跟他走了,哪有今天这么多苦难。”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多了几分惆怅,也不知是真惋惜还是借此嘲讽。
“后来文耀哥又来找过我几次,杜贺生也知晓了灵雨的存在,文耀哥见我几次跟书匠一起摆摊,便跟杜贺生我嫁人了,他竟然还叫文耀哥来接我,我弱女子孤身一人又带着个孩子,再觅良人也是应当,若肯带上女儿跟他走,如何也不会让我吃了亏。”着又笑了起来,“那时我颜色正好,他自然肯带我走,只是如今我又带着阿鱼跟阿霄两个,青春不再了,只怕有些艰难。”
柯蓉见她口上这么,但是面上倒不见几分担忧,料定她是有了自己的主意,便接着她的话茬道:“我看他们这些当官的,都标榜个名声在外,再了,现在多的是寡妇再嫁的,江南一带这种情况更是寻常。”着戏谑地量起了文河,“你如今不过二十七岁,且还有十年青春呢。”
文河闻言也是一笑,嗔骂她道:“你现今脸皮子倒是厚了。”两人又是一番笑不提。
又过了七天,船在一天夜里到了吴县码头,这趟漕运的终点在杭州,在吴县也只做短暂停留,柯蓉跟丈夫都没有多大话事权,只得让文河带着几个孩子就此下了船,好在下船后不久天就亮了,文河便在码头租了个马车好早点进城。
吴县与东京相比又有一番风貌,文河父母皆是扬州人,七八岁的时候把她卖给了戏班,就此进了东京城,如今再看这番江南风貌心中竟生出些亲近来。这刚过了一座桥,走几步又见到水上横卧了一座,原来听杜贺生平江“红栏三百九十桥”,倒全然不假。
灵雨和阿鱼也活泼了几分,见到路旁水道上尽是来往船只,不似东京河上常出现的画舫般精致高大,一只穿行飞快,有的船上还堆了些瓜果蔬菜在叫卖,最招人的是撑着船穿过石拱桥的一个船娘,眼见头就要碰到桥身了,桨一横身子一弯船就轻巧划了过去,阿鱼从马车上掀开了车帘子,刚好见到这一幕,又是讶然。
文河见两个女孩儿的好奇样,笑着跟她们讲起来自己时候在扬州的趣事,“我时候跟姐姐们去采菱角,也常坐这般船,那时人不敢妄动,用一根布条子把脚跟船上的木桩绑在一起,生怕自己掉了下去。夏天的时候去塘里摘荷花,掉进去塘里扑腾半天也不见姐姐们来救我,想着是不好了,腿一伸直,才发现人站在塘里水还不过肩……”
阿鱼跟灵雨听得兴起,等车夫断文河的叙述时还嘟嘟嚷嚷不满,让母亲以后再讲来听。
文河掀开帘子见果然是到了客店,这客店是她从车夫那儿听的,周边常有街道司来往巡逻,最是干净安全。便招呼女儿将行囊都搬下车,自己抱着儿子跟车夫结了车费等。
母女几人进了客店立刻有跑堂的上来招呼,文河要了间房,将行囊俱都安置好了,给两个女孩儿梳洗干净又换了身干净衣裳,都收拾妥帖了才再又出门用饭,吃得也节俭,只要了一碟咸菜,一碟干鱼一碗蛋花汤并三碗干饭。她今日也不必急着去寻杜贺生,想着在这里住上几天,等熟悉了再做算。
吃过饭回到房中文河清点起财物来,盘算了后头几天的花用,让两个女儿在矮榻上哄弟弟玩,自己清点完则翻开起了一封书信。
这是当年杜贺生的书童文耀递给她的的书信,她本来识字不多,后来是杜贺生教她习字,嫁给李书匠后又同女儿们一起也读了几本书。杜贺生似乎是怕她看不懂,写得极为浅白,先是跟她诉了一番心意,后面待她想通了便带着灵雨来平江府寻他,并道他杜家在平家府也是望族,到了吴县一听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