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渡寒潭(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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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和亲的事已经十分紧急,关乎着边关危急的军情,因此皇上下令尽快准备好一切,即日便要启程。

    公主遣派了侍女们去收拾行囊,自己派了太监去请六皇子南青来上阳宫见她。

    她静静站在院落之中,仰头看着这从生活的一片四方天空,蓝天白云被皇宫中的雕甍阁楼勾勒得有着南方独具的秀丽模样,她想象了片刻草原广阔的天空,自嘲地抚弄着怀中阿鹰的羽毛,轻轻对着它喃喃道:“阿鹰,对不起……我一直希望你能自由地飞翔,可我还是要把你留在牢笼里了。”

    因为那自由是有代价的,它会成为草原上雄鹰眼中孱弱的稚鸟,非我族类,便不配享受他们引以为傲的自由。它只能做阶下囚,她也一样。

    南青匆匆赶来,身着一袭素白长衫,素净得过头,完全不似皇室贵族的常服。

    上阳宫的众侍女都在匆匆忙忙收拾,见了六皇子也不免惊讶,这如何是常服?

    分明是在隐晦地为安娘娘披麻戴孝,皇上曾下令禁止安娘娘入皇陵,她是负罪而死,堂堂尊贵皇子,也不能光明正大地祭奠自己的母亲。

    公主怀中的阿鹰本眯着眼睛,舒舒服服地舒展着羽毛,此刻突然看见白衣的六皇子,吓得羽毛一颤。

    公主轻笑着安抚阿鹰,对南青道:“青弟知道的,从到大,我这只鹦鹉见了你,都要吓一跳。”

    南青难得露出一丝轻松,亦笑了笑,“阿鹰太有灵性,它喜爱阿姐这样温柔的主人,对我这样上过战场的人自然害怕。”

    公主走上前去,细细量了片刻南青怪异的穿着,才叹道:“白衣为孝,难为你是个有心人,安娘娘泉下有知,也该安息了。”

    太后薨逝,她每日在上阳宫何尝不是这样的穿着,只是安氏负罪,六弟还能这样冒天下之不韪来尽孝,却是一片赤子之心。他是她在宫中唯一怀有些微感情的皇子,安氏虽不得太后喜欢,但她教出来的孩子太后却是青眼有加。

    南青低下头,思虑良久才道,“阿姐,我很想知道我母亲去世前那晚……在上阳宫对你了什么?”

    公主一惊,抱着阿鹰的手一松,阿鹰迷迷糊糊便感觉自己朝下坠落,一声怪叫道:“照顾青儿!照顾青儿!”

    南青眼疾手快,伸出双手接住了还未来得及展开翅膀的阿鹰,将它的脑袋朝自己怀里一拱,感激道:“谢谢你,家伙儿。”

    这鹦鹉惊慌失措下喊的两嗓子,已让他的眼睛开始泛红。鹦鹉最是喜爱模仿人话,它能出此话,一定是母亲临走的那一晚上,母亲无数次与公主着这句话。

    照顾青儿,是母亲不惜舍去生命,孤注一掷想要完成的愿望。

    公主看着自己的幼弟,长长叹一口气。他一定还不知道,他母亲那晚出了多么可怕的秘密才被皇上无情诛杀灭口。

    她甚至不知道,这幼弟若知晓了这个秘密,会不会从此憎恨太后,憎恨……增恨他这不该出生长大的阿姐。

    上天啊,请将这不可告人的秘密尘封于此,不要再毁灭这少年的清明心性。

    近日她总是在想着从前的一幕一幕,逐渐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宫廷总是孤零零的,她从在上阳宫居住,太后娘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被皇上猜忌,被朝臣憎恶。她未曾能够帮得到娘娘,娘娘却已不在了。

    公主想着自己真正的母亲,眼角亦泛红了。从前娘娘对她那么好呀,娘娘亲手为她研墨,大手抓着她的手在宣纸上歪歪扭扭地写字,总着,央央,无需理会什么古训习俗,读书能够明理,明理便能够让你成长为真正的自己,不被那些男人们左右。

    她轻轻走至幼弟身边,胸口闷得想要落泪,但她不能被脆弱击溃,因为她还是阿青的姐姐,她还要给他力量,让他好好地,好好地长大。

    “阿青,不要哭。”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仿若时候那样,虽然他已比她高出了许多,“你母亲生你养你,是为了给你力量,让你好好长大,变得顶天立地。”

    幼弟点点头,将怀中的阿鹰捂得更紧,平日这鸟傲气十足,是绝不肯被人这般毫无尊严地捂着的,此刻却乖得如同一只雏鸟,没有半分挣扎。

    公主看着这鸟的表现,没好气地摇摇头,“阿青,我走了以后,劳烦你帮我养着阿鹰吧。我看它在你面前倒是很乖巧,想来是碰见它的克星了。”

    南青怅然若失地点点头,面色有一丝不解,“阿姐……边疆寂寞,为何不带阿鹰去?”

    公主转过身去,对着天空长长叹气,“我已要身陷囹圄,何必再让它陪我承受。”

    南青看着阿姐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起自己身披战甲,浴血沙场之时,心中总浮现着母亲在他出征前既高兴又担忧的神情。母亲想让他建功立业,又担忧他上阵杀敌的安危。他忘不了母亲朦胧的泪眼,所以心中总怀着坚定的信念上战场。

    他挥剑杀敌,他横刀立马,为的不是自己的功名利禄,而是保护遥远宫廷中深爱自己的母亲,保护弱的姐妹们,边疆告急,总有公主会被当做礼物,送往边疆。宫中未嫁的公主只有两位,南康公主与平安公主。

    她们都是诏国的明珠,她们都是他心心念念要保护的人,而央央阿姐此时此刻,却成为了他的保护者。她即将用自己悲惨的余生,换取诏国男儿们苟且的平安。他憎恨这样软弱无力的平安,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心中的恨在熊熊燃烧。

    阿鹰似能察觉到这一腔怒火,越发瑟瑟发抖,吓得嗷了一嗓子,将头朝它的新主人怀中埋去。

    “阿姐……放心。”南青平静了思绪,沉重地开口道:“总有一日,我会长大成人,我要带你回来。请阿姐一定要平安,等着我。”

    公主眼眸中的泪滴终于跌落,她从未想过大难当前,她的幼弟还愿意为她许下这样沉重的承诺,尽管这承诺难以实现。

    她仍旧感激,感激这泱泱山河,为她留下的最后一丝亲情。

    *

    送公主去北方的仪仗虽然已没有最初设想的那么盛大,却仍旧浩浩荡荡。

    平安公主悄悄扮成一名侍女,遥遥站在宫门口张望这位被牺牲的妹妹。从前她也曾担惊受怕,按年龄序齿,本应是她这未嫁的姐姐被送走的。

    她庆幸自己的生母萧妃得宠,使自己幸免于难。但她亦惋惜这位平日神情淡漠的妹妹,身为公主,她们本就是宫中浮萍,为帝王们的宏图霸业献出一切,铺筑他们权力的基石。

    公主身穿明黄朝服,被宫中妆娘浓重抹上红妆,高耸的发髻上满是金光闪闪的步摇,碧色点翠在发间若隐若现,如展翅的蝴蝶隐匿花丛之间。

    她坐在马车之中,车内物品一应俱全,有数名侍女在随身侍候。

    马车被大队兵马簇拥其中,重重叠嶂正牢牢保护着诏国尊贵的公主,或者是,禁锢。

    南青身着黄金盔甲,骑着高头大马走在仪仗的最前面,他负责将他的阿姐送入深渊。

    苏先生被特许跟随在公主身边,这些天皇上对公主格外疼爱,除了各种赏赐,更是极力满足公主所有的要求。因此苏先生除去了翰林院的官职,作为公主的先生被一同遣派去北羽国。

    此刻苏先生正在马车上,与公主相对而坐。

    马车微微有些颠簸,公主左手扶着额头,右手手指中执一白子,正与苏季扬对弈。

    这着棋久久未落,公主陷入长考,许久才叹道,“先生,我大概是输了。”

    “尚未落子,何以见得?”苏季扬抬手捧了茶杯,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口清茶。

    公主摇头,“我所见之处,唯有这两处可以落子,但无论是选择其中哪一处,黑子都会成夹攻之势,可见是输定了。”

    苏季扬抬起右手,将她的手包裹起来,指引着她的棋子,最终放在棋盘边角不起眼的一处。

    公主惊讶地放下棋子,手背被他轻柔地握住,温暖从手心缓缓蔓延至心里。

    他抬头看着她的眼睛,云淡风轻地笑笑,“你看,已注定失守的棋盘便不必再费心。若是从这边角落子,反而成为黑子的致命要挟。如此一来,另辟蹊径,输赢尚且还难论断。”

    公主对上他的目光,片刻会心,盈盈笑起来。

    这局棋没有再下下去,苏季扬吩咐侍女收起了棋盘,桌上摆满了新呈上来的瓜果,他拾起一块水果轻轻咬下去,喟叹道:“皇上到底还是心疼你,连京城难得见到的瓜果都为你准备了许多。”

    她心中的怨气早已消弭了许多,也拾起香甜瓜果放入嘴中,“从前总觉得皇上无情,最近却觉得身为帝王,身上有太多身不由己。人人都有身不由己,我已不再怪他了。”

    “公主,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北羽国会在此时起事?”苏季扬皱起眉,“前段日子我们担惊受怕,忧虑万分,却从未想过这件事。”

    公主朝着窗外看去,心中开始细细思量。

    太后薨逝,朝廷根基看起来更为稳健,太后一党的羽翼早被皇上慢慢剪去。而北羽国却是政事动荡,听闻北羽国的大王不过两年前才从一个游牧部族首领争得王权,为何如此心急起兵?

    山雨欲来风满楼,诏国的宫廷有那么秘辛隐疾,那遥远北方的帝王,又岂能独善其身?

    马车叮叮当当驶出城外,远离皇宫,远离京都。

    这美丽故国的都城,就这样从窗外消失了,苏季扬握着公主的手,同她一起奔赴前途未卜的远方。

    前路层峦叠嶂,不知有多少未知的崎岖。所幸,他陪她一起承受。

    公主,臣要做你最后一道盔甲,为你粉身碎骨,护你万世其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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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

    这章又是一个埋梗章了,其实阿鹰是一个很重要的大角色!这个故事也走到一半了,鞠躬!

    阿鹰:听见木有,本鹰很重要~

    喜欢的天使记得留言鼓励我(^_^)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