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夜渡寒潭(10)
京城来的一行人将公主送至边疆,边疆诸城颇为惨烈,哀鸿遍野,百姓四处逃生。
北羽铁骑不曾留情,金戈铁马从草原磅礴而来,他们从便与众部族之间互相争斗,杀伐无数,已习惯了鲜血的洗礼。
没有怜悯,没有和平,他们眼中只有征服,与掠夺城池的荣光使命,这是他们从被灌输的荣耀。
守城大将军南真接待了公主的仪仗,数万士兵精神抖擞迎接了这位公主,他们振臂高呼,与天同庆,庆祝着公主用自己一人血肉之躯,便换来天下数万人的平安。
很值得。
入了夜,南真在军帐中设宴接风,南青与苏先生陪伴公主左右。
南真的大将军营帐处在诏国强兵重重围绕之中,无比安全。难得在这荒芜边疆,将军帐中还有美酒佳肴,帐中有三四乐师奏乐,琵琶铮铮作响,箫笛声悠悠荡漾。数十个妩媚侍女从帐外一一掀开帘子,手中捧着各类瓜果糕点。不久,又有几名士兵扛了一大盘烤好的草原羊羔呈上来。
公主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的二哥张罗着这盛大宴席,此刻乐声四起,舞姬眼花缭乱,仿若不是个荒芜的边疆困城,而是丰饶富庶的京都皇宫。
南青面色发黑,盯着他笑脸相迎的二哥冷冷道:“大将军,此处可不是皇宫。”
南真的脸色明显一愣,随后叫停了奏琴的乐师,轻笑道:“六弟,这你可不懂了。敌军当前,最重要的可是军心啊。若是每天苦了众士兵们,谁肯上阵杀敌,好好仗?”
“你身为大将军,就将军心带得如此弥散奢侈?”南青一把推开伺机上来安抚他的侍女,站起了身,指着一干不知所措的舞姬呵斥二皇子道:“大敌当前,国家悲痛,血流千里,成千上万的百姓流离失所。你身处高位,却在军帐中养着这么多美女乐师,你将百姓置于何处?阿姐为国牺牲,去北羽国寄人篱下做别人的玩物,难道是为了让你这样的人在此极尽骄奢淫逸,败坏皇室脸面吗?”
舞姬与侍女们闻言皆心惊肉跳,其中一位经常陪侍二皇子通房的侍女被他惯得有些大胆,此刻立即抬头对南青娇嗔道:“六殿下您不要这么咄咄逼人。大将军他也是因为你们千里迢迢来这边疆,想为你们接风而已。他平时训军严明,心怀天下,你们是他的骨肉血亲,他不忍你们在边疆受苦,这才……”
“你是什么人?”侍女尚未完,便听得公主淡漠地断她。
公主的眼睛深邃沉静,她露出一个属于尊贵公主的端庄笑容,一丝微笑若隐若现,看得南真心里发毛,“看样子是个侍女?这么没大没,想来是二哥的通房丫头罢?”
南真脸色瞬间发白,忙辩解道:“不是的,怎么会呢?我恪守军纪,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罢,他转头对着那侍女,冷冷呵斥道:“我不过稍稍让你理今日设宴之事,你竟如此不知好歹,大胆多言,罚出去掌嘴二十,即日便遣送回京,永远别再踏进二皇子府中来。”
侍女吓得花容失色,她有一张姣好面庞,身形婀娜纤弱,是平日服侍二皇子的侍女中最为得意,最为受宠的一个。就在昨夜,二皇子的还曾搂着她入睡,那般温柔地亲吻她的额头,一望无际的原野之上,皎然千里的月光之下,她曾枕着爱意陷入沉沉思绪,仔细考量了以后的前程。
却只是一句话,弄巧成拙,她视为枕边人的男子面色骤冷,连平日一丝一毫的温柔神色都难以见到。他就这样驱逐了她,没有半分惋惜。
公主转头看着苏季扬,他手中捏着酒杯,低着头不去看皇室兄妹之间无声的对峙。
侍女默默流着泪,恋恋不舍地走出了军帐。帐外早有金吾等候,抱拳道:“姑娘见谅,请尽快收拾东西吧。”
南青还想什么,却被他淡漠的阿姐拽住了衣袖,她轻笑着示意他坐下,这才对着南真道:“二哥,青儿是个愣头青,这几年总是混迹在军营里,没见过宫中世面,不知宴席礼节,今日倒是贻笑大方了。”
这个台阶给得恰到好处,南真挤出一个笑容,也坐了下来,举起酒杯道:“来来来,大家干了这杯酒。我身为兄长,引得六弟误会了,该罚该罚。”
四人各怀心事地碰了酒杯,一樽酒很快见底,苏季扬率先有些不胜酒力。
他面色微红,竟伸手握住公主举着酒杯的手,眼神迷离道:“公主……臣……臣心有不甘……”
臣心有不甘,臣不甘让你的牺牲成为别人权力的垫脚石。公主,你可知道,你为之而牺牲的人中,有多少颗险恶的心?你爱你的山河臣民,而他们只爱自己。
臣是这样忠心耿耿地爱着你,爱着你洞察世事的眼睛,爱着你纯粹辽阔的心,爱着你无所畏惧的勇气,还有那由心而发的安宁。
公主讶异地想挣脱开来,却不曾想他手劲那般大,紧紧捏着她的手不松开,旁若无人地将一张脸凑近她的眼前,一时间四目相对,公主竟不知该如何劝阻,只得看着他当着皇室两位皇子的面,对自己做出如此亲昵举动。
南真冷冷看着这醉酒的苏先生将唇凑近公主脸颊,竟是亲吻了她微红的脸颊,心中的快意又多了一分,原来这千里追随公主的苏先生竟然与南康公主有情,如今却是不得不分离,谁也救不得他们。
他自然没有听见,苏季扬趁着这微妙的视角,轻轻在公主耳边耳语道:“把我赶出去。”
公主恍然会意,原来他要佯装大醉离开宴席,躲避耳目。
她伸手将他推开,一张脸升起绯红,却是故意怒目呵斥道:“苏先生!你醉了!”
苏季扬不依不饶又要纠缠,公主这才拉起南青的衣袖慌忙求助道:“青弟,你快把他赶出去,这成何体统。”
南青听得阿姐这样,也不知其中有何深意,此刻阿姐是他心中为国捐躯的伟大女子,任何人都不得玷污欺辱他的阿姐。他立刻站起身来,一把将苏季扬双手架住,直接将他拖出军帐,扔了出去。
账外的金吾不知发生何事,只听得苏先生嘿嘿笑着问道,“这位兄台,请问到何处解手呀?”
金吾闻着浓重的酒气,就知道这人是喝多了想吐,又见得这位弱不禁风的书生已经用手捂着嘴,生怕他吐在军帐之前,便赶忙随便指了个方向发他。
*
月明星稀,眼睛哭得红肿的侍女在自己房中收拾了细软,随着金吾步步远行,朝着南方出发。
她来时,随着二皇子的舆架一同风光地来,坐在马车上陪伴着那面容俊秀的皇子。她走时,却是这样仓促慌忙,连一匹马都不曾给予她,只是由一位平日负责押送物资的普通士兵解押上路,遣送回京。
士兵看起来兴高采烈,十分愉悦,一路哼着曲儿,不时还趁着夜色对她上下其手。她敢怒不敢言,回京的路程漫长遥远,她若不能取悦这位士兵,即便他心中善良,不会害她,但他可以随时将她抛弃在茫茫人海中,由着她自生自灭。
她从生活在皇子身边,从未踏至红尘世界。笼中的金丝雀怎敢真正冲破牢笼,等待她的只能是悲惨的死亡。
快马的嘶鸣声突兀地在耳边出现,士兵警觉地回头一看,飞驰的骏马被勒令停止在他身边。
马上的人从容不迫地下了马,他身着灰色长衫,手中还握着一只香炉,宛如暗夜中从天而降的仙人。
士兵身份太过低微,没能得见公主的仪仗,自然认不出这是公主身边的苏先生,只从背后抄起长矛,冷冷面对着来人。他早已练就了军中的警惕之心,此刻只觉来者不善。
苏季扬丝毫不惧怕士兵手中的长矛,淡然走近身来,抚弄了下手中香炉,对着士兵道:“可是大将军派你来送这位姑娘回京的?”
士兵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冲苏先生喝道:“ 是又怎么样?你是谁?干什么?”
军中之人素来话直接,一股蛮横之气也在所难免。
苏先生也不愠不恼,温声道:“大将军刚才一时生气,了气话,刚才酒过半巡,他又悔了,派我来快马加鞭寻回他的宠姬。”
士兵将信将疑,却听得那侍女激动地捂着嘴巴,眼泪横流道:“我就……我就殿下不会对我这么无情,殿下心里还是有我的。你快放了我!等我以后成了娘娘,一定重重赏你!”
士兵一听,立刻慌了神,心中万分懊恼一路上自己竟欺辱了这位宠姬,忙跪下道:“对不起……娘……娘娘……”
苏季扬心口一沉,面上如覆了层霜般凝重。这侍女自己将会成为“娘娘”,这军营中一个身份低微的士兵却如此惶恐,显然对此深信不疑。
原来这茫茫边疆,大诏国的数万士兵,都对二皇子以后将会登基深信不疑。在数月以前,这些人分明都是六皇子南青的手下。
事情比他想象得更为复杂,萧妃那边对他没有完全的信任,除了偶尔寻他为后宫琐事出谋划策外,并无其他的指示。他原来并未接触到他们的核心机密,而今日装醉,千里迢迢赶来救下这位侍女,是赌对了。
侍女看着苏先生沉默着,心中惶恐,便忙提醒他,“苏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回去?”
苏季扬轻轻笑,“姑娘稍安勿躁,我这就带你走。”
士兵呆呆地望着他们二人牵马离去,明明月光透亮,而这二人的身影却消失在月光之中,不知隐匿在何处。
目光干涩,士兵只觉天地万物都开始黯淡起来,他揉揉眼睛,只觉身体柔软无力,如同醉饮了一场烈酒。
月光下,他沉沉倒在草地之上,待他醒来,早已忘记了今夜的种种,只觉做了个迷糊的梦。
梦境里,月下有位灰衣长衫的公子,长发如瀑,瞳色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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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
苏先生:我只是个演员~
公主:配合你演出的我视而不见~
泄密:其实我们阿鹰陪着青弟弟一起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