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东风一醉(13)
苏季扬脸上仍有隐隐怒意,但他不自觉地发现,脖子根微微发烫,像浑身血液往脑袋上冲一样。
苏大人几时失态过,但姑娘的脸依然毫无羞愧之色,就这样理直气壮地瞧着他,倒像是他犯了天大的错一样。
苏季扬冷静了片刻后,仔细一想,心中便又明白了几分,遂冷笑一声道:“姑娘得一手好算盘。若是我答应了,你可不就赖上我了?如此,今夜过后想杀了你,我又该如何动得了手?”
他不知道,事到如今,她究竟是为了骗他哄他,留她一条性命,为此不惜“委身于他”,这对他来是一种奇耻大辱。
如此一想,发烫的脖子根儿也冷了下来,苏季扬竟觉得一丝酸楚。从南央口中出的话,虽撩人心绪不宁,但也让人明白,这一切仍不过是利用。
南央如脱兔般从锦被中挣脱出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赴而来,一把扑进苏季扬的怀中,光滑柔软的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子。
她赤着脚,踮起脚尖,长长的睫毛伴着星辰般的瞳孔闪烁着,她声音柔软却十分有力,就像现下的话都是真的一样。
她,“苏大人,你担心我还是骗你,是吗?”
独属于少女的清甜气息扑面袭来,苏季扬尚未来得及反应,手却已伸到少女的背后揽住了她。此时她仍旧未着片缕,因此他的手在触到那柔软肌肤的一瞬,便微微一颤。
“你想与我如此亲密,不过也是想求我,帮你完成那件事罢了。”
苏季扬冷静片刻,笑了笑,一时心酸,便如哄孩子般问:“若我答应为你一试,你会如何?”
南央的眼眶中似有泪在转,“如此,所有罪责一人承担,来生愿为苏大人当牛做马,不负今生一场相爱。”
一场相爱……
苏季扬哑然。
“苏大人,陪我睡吧。无论你今夜愿不愿意宠幸我,无论如何,求你,求你陪我一起睡吧。”
少女低垂着头,将头深深埋进他的胸口。胸口的衣裳濡湿起来,那是少女的泪。
苏季扬抬手将她抱上了床榻,南央伸手便解他的衣带。
他微微抵触,随后便如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任由她缓慢、心地为他褪去衣衫。
他从来倨傲于人,一副高洁模样。唯有此时,才能让人瞧见,原来这样高贵的苏大人,身上也是伤痕累累,陈年的伤疤除了心口,别处自然也有。
那是这些年行走在黑暗之中留下的痕迹,擦不去也抹不掉。
南央将脸贴在他的心口,听着他的心“咚咚”跳着,跳得似比平日快些。
一只手游鱼般轻轻抚过他的每一道伤痕,就像每件事都陪他经历了一番一样。
“你以前,一定过的很苦吧。”
她轻轻,又伸手往下,被他的大手紧紧攥住。
他伸手揽她入怀,却似困顿呢喃道:“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日头还长,以后的事,以后再办。”
次日一早,天尚且微微亮,南央便被轻轻推醒,一双黑眸在她眼前,苏大人促狭道:“快穿衣起床,今日进宫面圣,是大日子。”
南央一个激灵便坐了起来,如此一,苏大人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计划还是照往常一般进行。
她心中忐忑不安,却也不知道如今该如何进行。倒是苏季扬瞧她这副迷茫模样,提点道:“你原来是怎么想的,今日就怎么去做。”
今日新雨,天微微放晴后,万物湿润。
苏季扬府中声势浩大,三辆马车从府中出行。
两辆马车放的是酒,头辆马车内,乃是锦衣华服的苏大人和他身边宠幸的一名太监。
一路浩浩荡荡,从苏府穿过闹市,至皇城根儿下,二人才从马车上依次下脚,随后被早已迎在一旁的大太监亲自接入宫宴花园之内。
众人见他奢华贵气、倨傲无视他人的做派,只觉震慑。因为苏季扬在此前一日,竟猖狂到杀死了皇帝派去验酒的大太监。
纵然大太监态度再过嚣张,谁也都该知道,此人乃皇帝身边实实的亲信,且差事十分重要,是为皇帝验毒。
尽管苏季扬着占卜的名号,如此一来,是个正常人都会将此事解读为,苏季扬心中有鬼,他今日送来的酒,很可能有毒。
宫宴设于御花园之中,此时美景芳盛,花草争奇斗艳。
皇帝坐于一处高台,依然笑道:“苏卿让朕久等,那一饮便忘不了的好酒,实在让朕抓心挠肝地想呐。”
众臣窃窃私语,不知皇帝是何意思,还是苏季扬已经截断了圣听,难道皇上神拜年的大太监死了,皇上都不知道、不怀疑?
酒已经被侍从们呈上桌,皇上面前那一坛明显不同,是酒坛,其实是金鱼镶嵌所制成的酒器,专门供于帝王,十分有心。
“此酒乃特为皇上所酿,愿皇上万世其昌,为民造福。”
苏季扬罢,举起酒杯,作敬酒状。
帝却迟疑,太监已经将酒倒进杯中,帝未伸手取。
众臣见皇帝如此反应,机灵的便上前大步献言:“皇上明鉴,昨日苏大人在家中虐杀验毒公公,如今献酒,另臣等十分不安。还请皇上慎重,此酒恐有毒……”
在场数人,无一举杯,皆迟疑地望着苏季扬的方向,看这猖狂的祸国殃民的术士,胆大妄为到失去了皇上的信任,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苏季扬引袖饮了一大杯,长笑道:“帝不信臣已久,今日臣已知陛下圣意。臣今日运来的酒,陛下与诸位皆可畅饮。因为此机会仅此一次。当年宫中擅酿此酒的宫人,早已香消玉殒,身于黄土陇中。今日往后,前尘往事再不复有,愿陛下往后,儿女双全,再无伶仃之殇。”
一杯酒尽,诸臣皆惊。
苏季扬开身旁瑟缩着身子的太监的帽子。
女儿家的长发一泄如瀑。
“陛下,臣为你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公主,你可还满意?”
南央的眼中斗大的泪滴掉出来,她咬着牙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报仇?他该死……”
恨意几乎瞬间席卷了她,她愤怒又悲伤地看着这个眼前最信任的人,将她这些年最隐晦的秘密全盘托出。
她漏洞百出的计谋,她不顾一切也要活到今天,就是要在这御花园内,在皇上身边无甲胄的时刻,或用毒,或用其他的方式,不顾一切地杀了她血缘上的父亲。
他不明白……这仇恨有多么深重,才能让她如鬼魅般苟且偷生这么多年。
她本不敢奢求与他有个以后,只是奢求……
这件心愿,能完成而已。
苏季扬紧紧攥住了她的手,不让她有大的动作。
群臣鸦雀无声,皇帝却眯起了眼缝。多年来,子嗣稀少,即便有,也多在幼时夭折。
“陛下,空口无凭!不知道苏大人又是使的什么阴谋诡计来蒙骗陛下,请陛下三思呀!”
皇上抬手,示意群臣安静,目光却望向南央。
越看,越心惊胆战。
那样貌并不熟悉,但是只一看,仍会想起来那张恬淡的脸。
她那时不过是南疆一处部落献上来的女子,帝无心宠幸,便将她们都仍在宫中各处作女官。
遇见她也只是巧合,当年帝的孩子一个个夭折,流言愈演愈烈,皇帝乃是天命孤寡之人,克妻克子云云。
以至于,几个兄弟拥兵自重,竟然也助长这流言,想亲自夺权做皇帝了。
帝苦闷,于是想一醉方休,四处躲藏,避开了宫妃们和太监们,却沿着一股奇异的酒香,寻到那处的院落。
她在酿酒,一种特别的酒,香气泠冽,如临异域。这么多年,中原从未有这样的酒。
于是他趁东风一醉,宠幸了美人。如此几月,沉溺于此。
直到有一日,再去寻她,便已不见。
皇后,有宫女擅自勾引皇帝,已处决。
他听闻了,却也无怒气,人的死活,不过一瞬。他疲倦于应对这些妇人争斗之琐事,仅仅觉得少了些乐子。仅此而已。
后来他用了属于自己的术士,将他培养成天下之士,世上所有的舆论都牢牢掌握在他的手里,再也没有人能编造属于他的流言蜚语。
但是怎能想到,那不曾忘却的酒的味道,再一次从舌尖传来。
如颤栗般,他望见了那张脸。
这或许是一个天大的阴谋,一手栽培的术士,似乎背叛了他。
皇帝面色不喜不怒,只是干笑一声,宣扬道:“今日喜得公主,朕请诸爱卿饮此杯。”
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南央死死盯着那杯酒,眼泪在眼眶中转。
皇上没有七窍流血,没有口吐白沫,没有神智不清浑身抽搐。
那酒没有毒。
她转过头来望着苏季扬,一时间泪如雨下。
苏季扬的嘴角渗出血迹来,他有些站不稳般,倚靠着南央的身子,伸手死死攥住她的手心。
不可一世的苏大人竟低下头来,沾染着鲜血的唇轻轻开合。
“南央,我不能看着你犯了错处。”
“若你杀了他,你便也活不成了。不仅其他人不会让你活,便是我想尽办法救你出去,你的心也活不成了。没有人能在杀了自己的血亲后坦然快乐地活下去,你也一样。”
“我是他在黑暗中的一双眼睛。如今是我很想走出来。”
“我走出来,是为了能和你一起站在阳光下,咱们的好日子还能那么长……”
“所以,我不能看着你走到黑暗里去。”
罢,他努力支起身子,向着皇上满意地笑了笑,用尽了余生力气大声喊道:“谢皇上赐酒成全,今日臣死,众望所归!”
他的身体沉沉地倒在了南央的肩上。
阳光正刺眼地照向他。
南央怔怔地想,如今我们都在阳光下了。可往后,哪里又还有往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