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苍梧相忆(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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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季扬并无畏惧,仍是与南央二人,单枪匹马便来了。

    茅屋中躲藏着的人终于露面,弯刀寒光闪闪,一列身着黑衣的兵走出来,目色充满惊讶和防备。

    惊讶这传递信号的隐蔽之物怎么会被此人识破,防备着此人半夜前来,没有带身后那队巡逻的兵,究竟意欲何为。

    苏季扬举手投足,颇有大将风度,此时虽然穿着普通士兵的衣服,仍不掩身上烁烁光芒。

    他抬手,笑道:“若是可以,请你们主将出来单独话。我提着这信物来,自然是有意投诚。”

    几个士兵眼见他气度不凡,有些拿捏不准,若是贸然将人杀了,不知会有何等后果,便也不敢怠慢。留下几人举着武器将二人团团围住,其他人去请这队的主将。

    盈盈走出的,竟不是一个凶神恶煞的大将。

    而是一个瞧着弱不禁风,堪堪比苏季扬还要再瘦弱几分的少年郎,面如冠玉,在这月光映衬之下皎然风光。

    俨然若是南国繁盛时期,那些衣袍华丽的世家公子们。

    苏季扬也是一怔。

    来人毫无防备,一脸笑意,望了望苏季扬的脸,久久才道:“原是你,我认得你。”

    “哦?”

    “南国旧族,王孙公子。”来人在月下轻摇折扇,摇头叹惋道:“当年繁盛之时,你曾鲜衣怒马,于京都之内巡马三圈,年纪便已预定是往后的三军之主。但凡曾在旧国京都生活的世家子,又有哪个不认得你呢?”

    “只是国之覆灭,站在最高处的那些人,便也摔得更疼,更加惨烈。反倒是我们这些不上不下的世家,家中尚有几分银钱,四处点,逃亡战场,如今在这异国他乡也苟活了下来。”

    苏季扬微微垂首,望着眼前这瞧着非富即贵的公子,心中涌起一股酸楚。

    从前是别人望着他在远远的高台之上,身份尊贵、地位显赫。而这一切却如繁花在最盛之时凋谢,被人残忍地铺满一地鲜血。

    反倒是从前那些仰望着他的人们,如今正衣着光鲜地站在他的面前。

    世道总是无常,虽酸楚,他却知道,此时此人乃是南国旧人,无论如何,攀附此人,或许还能混个活路。

    他为生存,为了苟延残喘的活着,向面前的敌军将领低下了头。

    “既然如此,若是可以,请你能够收留我们。我们本只是受伤流亡至此,并不愿为江南蒋氏手下做事……”

    那鲜亮少年忙伸手扶住苏季扬的胳膊,温柔道:“苏兄何止如此,南国之人四处流亡,若是遇见了,本该互相帮扶。国家既亡,在异乡的我们便是难得一遇的亲人。你们愿意来,自然一切都好。我名唤谢檀之,如今在江北宋氏麾下当职。我不是什么将领,不过是个破落书生,为大家出谋划策罢了。”

    南央冷不丁问道:“那么放乌龟代表‘归去’的主意,是你出的吗?”

    谢檀之这才注意到一直躲在苏季扬身后身量的孩子,声音脆甜,脸上污迹斑斑。

    他笑了笑,“是啊,南国旧人,听到此事,无不能想起当年的宫闱趣闻。”

    “这位是苏兄的什么人?”他好奇问道。

    苏季扬下意识伸手将南央往身边回护,沉着声音道:“这是我的幼弟,乱世之中随我流亡。今日所愿,只是想让他好好活着,活到长大,活到这乱世终结,再好好瞧一瞧平安的模样。”

    “你便唤她阿央。”苏季扬连忙补充道。

    南央的“南”姓,乃是南国王族之姓。

    谢檀之十分友好优雅,此刻便不多问,笑眯眯道:“你们二人既然来,又是南国旧人,我丝毫无疑。但是其他兄弟们的性命攸关,我不能三言两语让他们如此信任你们,因此,还需你们真的出些力,好证明投诚之心一片赤诚。”

    “明日我会设法让江岸边巡逻之人撤走。”苏季扬提出条件,“我身微言轻,能做的并不多。若是此事办成,你们便可以继续传递新的消息。但我们该如何脱身而来,同你们一起走,谢兄需给我一个口信。”

    谢檀之点点头,“好。如此我也不怕告诉你,月圆之夜潮水大涨,我们会发动总攻。当然,此事即便泄露出去也无妨,蒋氏兵力数量虽多,但战力羸弱,并无什么可怕之处。到那日,战场上起来之前,你们借机逃到这里来,我会在山下停泊的大船之上观战,你们便带着我的信物到那里来。”

    他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带着鲜红的穗子。

    镶嵌着“谢”字。

    苏季扬接过玉佩,道谢之后便欲转身。

    谢檀之犹豫了片刻,声道:“且慢……”

    “你们一路流亡,想必过的不大好吧?”他轻叹,“瞧瞧阿央,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却生得如此低矮瘦,实在令人怜惜。你们稍等片刻,我去取些吃食过来。”

    南央的眼睛快闪出火来,你才低矮,你才瘦!

    谢檀之瞧这眼神,便更充满同情,嘀咕道:“哎,提到吃食便两眼放光,着实是饿得不轻了!”

    于是很快二人得到了一包糕点,抱在怀中,内里香气萦绕扑鼻,十分诱人。

    回到营帐之前,苏季扬复又坐在了草垛子之上。

    夜晚的江岸边十分静谧,因此不时能听见江水拍案的声音。

    苏季扬开包裹,里头的糕点十分精致,竟有从前南国宴会之上常见的虎头糕、桂花蜜之类的。

    如此令人思乡之物,在这寂静月夜下,又怎么会不勾起两人对旧国故往无限的怀恋。

    还有对那些已经早早逝亡的亲人,无限的眷念。

    “若是母亲还在,却该我,如此黏牙的东西,不该多吃。可那时什么都想自由自在,总是不服管教,处处和他们对着干。如今想来,的确是个刁蛮任性的千金呢。”南央伸手触了触糕点,却并不吃。

    苏季扬伸手拿了一块,放在了嘴边。

    南央眼疾手快,将他即将入嘴的糕点落在地。

    苏季扬一惊。

    月光之下,比他年纪稍些的姑你,竟板着一张脸,一本正经地告诫他:“我们只是思乡心切,但是万不可轻易相信其他人。那个谢檀之,万一他是骗我们的呢?若这里头有毒,当下咱们就可以魂归故里啦。”

    苏季扬哑然失笑,她何时褪去了本该属于她的天真烂漫,考虑竟也开始如此周全慎重。

    但他还是摇摇头,他方才听见谢檀之的话,望着他的目光,便知晓此人心中也对旧时南国怀着无限的眷恋,于是他叹道:“谢檀之的眼神错不了,他也是我们的同路人。”

    南央不死心,仍反驳道:“你如何知道他不是个奸细?又如何敢断定他一定是南国人?也有可能生于南国长于南国却早早背叛国家的奸细家族之后呢?亡国之族,又如何能在江北宋氏军中做上这么大的官?你瞧瞧,他的玉佩,便能当成通行的证据,别人拼死拼活地仗,他却能坐在一旁的船上静静观战、置身事外,这是多么大的官,多么大的排场呢?”

    如此一想,苏季扬的眼神微微黯淡了些。

    只是故国之切,让他总是沉浸其中,任一与南国扯上关系的人,总让他无法克制地信任。

    南央果决,这辈子人心之黑暗有什么没见过的,天地之大,除了苏季扬,她不会信任任何人。

    因此她立即将那包睹物思人的糕点包起来,跳下草垛子,一路跑,将那糕点全数扔进江里,很快便在江水的拍下消失了。

    她一脸正色,瞧着仍陷入久久叹惋的苏季扬,摇头没好气道:“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感情。”

    苏季扬冷不丁道:“阿央。”

    “你觉得谢檀之长得如何?”

    南央寻思他这问题倒问得怪,但也仔细想了想,很诚实地回答道:“白皙光洁,温润如玉,肤如凝脂,身量修长。若是放在当年的南国,也是世家之中数一数二的少年郎了。”

    苏季扬暗暗垂下头去,点点头,闷哼一声:“嗯。确实。”

    南央又补充道:“不过,饶是谁,都抵不过南国之中那么一个男子的美貌。”

    苏季扬抬头,闷闷地想,原来还有更好看的,便问:“那……又是谁?想来你认识的,我一定也认识。”

    “你当然认识。”

    南央得意地昂起头,却不再下去了。

    “是谁?”

    “这可就不能告诉你啦。”

    南央在月光下歪着头轻笑。

    “哦。”

    苏季扬又低下头。

    生闷气。

    哼。

    唉。

    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