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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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一下洗手间。”

    “好。”

    后背抵住关上的门,我吐出一口浊气,抬手松了松系得过紧的领带,却没有让发涩的喉咙得到丝毫缓解。

    我实在不想窥探顾鸣生的过去,那样的行为卑鄙又可耻,可很多时候,冲动都难以抑制。

    他只在少年时短暂地和我提起过一次——他没有父亲,对方在他出生前就跑得无影无踪。一个柔弱的女人能撑起的天地太有限,他必须比其他孩子更早懂事,接受成年人世界的批判与法则,才能拿这些换来如今看似美满的生活。

    他得到了很多人眼红羡慕的一切,也同样失去了一辈子拿不回来的东西。我时常会想,如果顾鸣生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现在的他一定活得骄傲明艳,而不是像刚才那样,就连笑容也要精算到一分一毫,假而精致。

    他将自己困在逼仄一方天地,拒绝一切试图靠近的外来因素。曾经我以为那是他想让自己鹤立鸡群的刻意为之,直到后来才明白这是他生来就懂得的本能防御。也许就连我,也无法触摸到他掩藏在盔甲后的全部真心。

    我知道这不能完全怪他,但这并不妨碍胸口的郁结堵得发涩。

    洗手间的标志在前方右转,我揉了一把被空调闷得发烫的脸,踱步走去。拐弯时有人走出包厢,我下意识侧过身,直到对方突然一声叫出了我的名字。

    “林曜?”

    他声音不大,带着些不确定性,顺着空旷的走廊飘进耳里。我回过头,只看见一张陌生的面孔。

    “......你是?”

    男人睁大眼睛,快步上前拍着自己的胸脯:“我是何晋啊!你不记得我了?高三6班的何晋。”

    刹那,我有些后悔刚才走出了包厢。

    花了几分钟将眼前人和记忆里模糊的脸对上号,我杵在原地,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尽管我知道这只是没有道理的迁怒,但还是压抑不住心头的浮躁,看着何晋尴尬掺杂着激动的脸,我扯出了一个笑。

    “真巧,在这里碰见你。”

    这几个字像是让何晋得到了许可,顿时没有顾虑,爽朗地笑了起来。

    “就是,怎么会这么巧!要不是你这几年都没什么变化,我刚才都不敢叫你。”

    “你倒变了不少,我差点没有认出来。”

    何晋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着,“是有点,任寒他们都我发福了,不过我这是幸福肥,全靠我老婆喂出来的。”

    我假装意外地问:“你已经结婚了?”

    “是啊,刚今年六月办的婚礼。”

    他一开话匣子,颇有种要在走廊里聊到天荒地老的冲动。我心中不耐,却没有表现在脸上,等他完六年恋爱长跑终于修成正果的故事后,我才委婉地提起在外面聊天不太方便,何晋一拍脑袋,又是懊恼又是热情,把我领进了他的包厢。

    ......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进都进去了,我也不好出扫兴的话。包厢里坐了四个人,两男两女。我拘谨地了招呼,几个人轮流介绍下来才发现都是高中同学。何晋他们毕业后一直都有联系,没事就喜欢出来聚一聚,今天是正好赶上。

    “来,林曜,真没想到今儿个能碰见你,这缘分不喝不行!”

    手中被何晋硬塞了一杯酒,我为难地:“我酒量不太好。”

    他全然不给我拒绝的机会,仰头一饮而尽,“没事,意思到了就行,咱们走一个!”

    何晋比高中时更加热情,我也只好碰了酒杯,低头喝下。灼烫的白酒烧着嗓子,我没忍住咳嗽起来,狼狈时有人递过一张纸,我了声谢谢,擦完嘴后才对上那人复杂的目光。

    ......任寒。

    高中时的人和事我基本已经忘了干净,到现在还能记得一二的除了顾鸣生,也只有任寒。我忍着尴尬冲他一笑,谁料他像看见什么洪水猛兽似的躲开眼神,僵着脸不话。

    这么多年倒也没变,还是这么喜欢躲着我。

    何晋几个已经喝过一轮,全都带上些醉意。他拉着我噼里啪啦个不停,一会要聚齐所有高中同学办个聚会,一会又起逃课去网吧被抓的糗事,我强撑着附和,实际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高中时我朋友不多,在学校里每天按部就班的听课学习,算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同学眼中的书呆子。何晋几个是班上最活跃的团体,和谁都关系不错,与我完全相反。

    硬要我们有什么交集,那也只限于几次集体活动和分发作业时的短暂接触,无论他如何回忆自己逝去的青春,我也升不起丝毫共鸣。

    听着他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两个女同学都露出见怪不怪的神情。我忍着难受陪何晋喝了三杯,等到第四杯时被任寒伸手拦住。

    他皱着眉头,却没有看向我,“差不多得了,一身酒气的回去婷姐又该你。”

    我想这个‘婷姐’应该就是何晋的老婆,他一听这名字就放下了酒杯。我见时机差不多,有些不稳地站起身,“我也该回去了,朋友还在等着。”

    何晋只能点头,大着舌头拉住我,“咱,咱俩加个微信再走,有空一定要出来聚聚啊林曜。”

    我撑着笑容好。

    走出几步,那四杯酒的后劲也跟着上头。我揉着眉心拐进洗手间,胃里翻涌起一阵恶心。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喝过这么烈的白酒,浑身都传递出不适的信号。我靠着墙缓了三四分钟,才压下那股难受劲。

    掬了把水洗完脸,脑袋总算清醒不少。我甩了甩手,刚准备推门离开,就和来人迎面撞上。

    不出是意外多些还是平静多些,对方是任寒。借着洗手间的冷调光,我勉强看出他并不算好的神情。

    只是醉意压得我浑身难受,根本无心辨别他脸上的深意。我伸手推了推任寒的肩膀,却纹丝不动。

    “让一让,我要出去。”

    “林曜,你还记得我吗?”

    他这句话问得莫名其妙,我好脾气地:“当然记得,你是任寒。”

    虽然我记性差,但也不至于刚听了人家的自我介绍转眼就抛到脑后。更何况高中时那段不太美好的经历,让我忘记谁也不可能忘记他。

    我觉得自己分明没有错话,可任寒的神情却更差了几分,屈辱中掺杂着隐忍羞怒,给这张斯文的脸添上几分狼狈。哪怕我的眼前已经开始飘雪花,也不禁在心底感慨了一声。

    他要是长得再丑一点,或许当初我也不会选择对他告白了。

    哪怕那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误会。

    任寒做了一个深呼吸,沉重地:“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他像是忽然被设下禁言,没有了声音。

    我被他莫名其妙堵了四五分钟,心情也直线下降,语气不太好地:“有话直,没事我就走了。”

    “林曜!”

    任寒仿佛是凭借本能地喊了一声。他抓住我的手腕,随后又像是碰到什么脏东西似的用力甩开,我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推开他大步离开。

    谁料他再一次扯过我,声线泄出一丝微不可闻的颤抖。

    “你......你已经结婚了?”

    顺着他裂眦的目光,我看向无名指上的银戒,戒身在灯下划过一圈光弧,渲染出一丝莫名的圣洁。我干脆利落地抽回手,“对,我已经结婚了,儿子都快三个月大,等着叫爸爸。”

    我颇为恶劣地完,眼睁睁看着任寒像是全身被一道雷劈过般颤抖起来。他的气势在瞬间萎靡,彷徨又迷茫地瞪着我,好像我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硬生生要在身上剐出一个洞来。

    “你怎么可能和女人结婚?”他喃喃道,“你怎么可能会和女人结婚?”

    我不耐地反问:“怎么不可能?”

    “你忘记曾经和我过的话了?你......你明明......”任寒深吸一口气,深恶痛绝地看着我,“你这样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他的眼神复杂到让我难以形容,愤怒,不解,迷惘,厌恶,还有一丝我看不明白的怅然若失。

    不过还好,至少他没有再用‘恶心’与‘变态’来形容我,几年下来的词汇量还算有所长进。

    “任寒,你也知道那是曾经,”我平静地,心情没有因为他的话产生丝毫波澜,“十几岁的孩会犯错很正常,更何况我也没有做出什么毁天灭地的事情,顶多就是了几句话,让你恶心了那么一阵,这应该罪不至死吧?我不知道你究竟在耿耿于怀些什么,但我需要提醒你的是,所有带有侮辱性的词语都是从你的嘴巴里出来的,我一句也没有反驳,需不需我帮你回忆一下?”

    我的话音很冷,想必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其实这样撕破脸皮挺没意思,在包厢里认出任寒的时候,我除却惊讶就没有其他情绪。这么多年过去,大家都不是一无所知的孩了,我甚至还给足了面子冲他微笑,可惜他不但不领情,还堵到了卫生间,就像当年那样站在道德最高点质问我的性取向,实在是讨厌又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