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捉虫~锁
乾兴元年,宋真宗赵桓崩于延庆殿,十三岁的赵祯登基为帝,皇太后刘娥辅政。
皇帝驾崩,天下素镐。
一片白色茫茫中,八贤王蹲下身子,看着时年五岁的赵宁,道:“女儿,为父教你最多的,你可记得?”
赵宁奶声奶气道:“记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八贤王摇摇头,神色哀伤,道:“错了。”
“是守拙。”
“太平盛世间,咱们这样的人家,守拙就够了。”
赵宁似懂非懂,但看着一贯乐呵呵的父王眉头紧锁,赵宁用力地点了点头,:“我记得了,是守拙。”
八贤王叹了口气,擦去落在她脸上的雪花,把她抱在怀里,一路来到皇宫。
真宗死了,受真宗宠了一辈子的刘娥哭肿了双眼,赵宁来到停灵的宫殿时,刘娥仍伏在棺木上大哭。
她哭的毫不掩饰,一点也不像养在深宫多年的尊贵的皇后。
让赵宁忍不住想起,宫女们偷偷议论过她的话:皇后出身卑微,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是个再低贱不过的歌女。
赵宁看着哭得仪态尽失的刘娥,微微蹙眉,的她突然就有些认同那些宫女们的话了。
刘娥的确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大家闺秀是不能这样哭的,大家闺秀的哭不是哭,是泣,眼泪落在地上,一点声音也不能发出,画面也是如诗如画的。
刘娥哭得太伤心,八贤王把赵宁放在地上,上前去劝她,道:“皇嫂,皇兄归天,新帝年幼,朝臣群龙无首,您万万要保重身体。”
赵宁却觉得她父王不太会安慰人,刘太后已经伤心成这个样子了,他怎么能拿朝政去烦她呢?
于是赵宁便道:“父王,娘娘失去了自己的丈夫,伤心是很正常的。”
刘太后身影一颤,慢慢止住了哭。
伺候她的宫女扶着她去偏殿梳洗添妆,再回来时,她又是赵宁所熟悉的那个宠冠后宫的刘皇后了。
不,是刘太后了。
她端坐在椅上,尊贵又威严,神情里的疏离恰到好处,微微翘起的指上染着素色的蔻丹。
这个女子,是大宋朝建国以来第一位摄政的女子,无论是战功赫赫的武将,还是学富五车的文臣,在她面前,都要弯下膝盖。
她不是大家闺秀,她也不需要是大家闺秀,她是这个世间上最尊贵的存在,她的眼里是千秋大业,九州平定。
她将情绪控制的很好,若非她那双眼睛肿的太厉害,赵宁几乎无法将她与刚才伏在棺木上大哭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刘太后看着八贤王,道:“先帝缠绵病榻时,曾对哀家伸出五指,又伸出三指,王弟以为,这是何意?”
五加三为八,而八指谁,再明显不过了。
□□皇帝是怎么立国的,是欺负孤儿寡母黄袍加身为帝的,为此对柴家心存愧疚,赐了柴家丹书铁券。
太宗皇帝赵光以是怎么登基的,也是欺负孤儿寡母登基为帝的,为此对赵匡胤后代愧疚,赐下了金镶白玉锁与凹面金锏,有了这,上可昏君,下可诛佞臣的八贤王。
一亲王,二良王,三忠王,四晋王,五德王,六敬王,上殿不参王,下殿不辞王,是为八贤王。
刘娥冷眼看着八贤王,皇帝早逝,新帝年幼,最容易祸起萧墙,发生易储之事。
八贤王可不止赵祯一个儿子,更何况,他正当壮年。
八贤王一怔,随即跪了下来,头抵在冰凉的地板上,道:“臣弟不知。”
刘太后盯着八贤王,肿着的眼睛里有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凌厉,手里把玩着宫女拿给她的翡翠白玉杯子,里面的茶虽然喝完了,但她仍然拿在手里。
宫殿里的气氛几乎陷入凝滞。
在这个静的几乎能听到人的心跳声的宫殿里,赵宁咯咯地笑了起来,走到刘太后身边,拉了拉她的手指,将她手里的杯子拿了下来,仰起头,道:“皇伯伯的意思是,他的病,会不会三五日就好了。”
赵宁捧着翡翠白玉杯子,献宝似的举到刘太后面前,道:“阿宁喜欢这个杯子,这个杯子送给阿宁好不好?”
刘太后抚摸着赵宁稚气的脸,余光撇到殿前跪着的八贤王,他一身白衣,常年戴着的紫金冠换成了白玉簪子,头抵在地板上,一声未出。
刘太后目光淡淡,她手上沾了太多血,其中不乏赵家人的血,赵宁的那句她失了丈夫的话,让她忍不住想要留下她。
世间从来不缺聪明人,缺的是知进退明事理的聪明人。
刘太后收回了目光,看向赵宁,道:“你若是喜欢,就拿去吧。”
刘太后不曾摔杯为号,赵宁与八贤王又安安稳稳地回到了王府。
回到王府,狄娘娘抱着赵宁哭了好大一场。
自此之后,赵宁开始认认真真守拙,兢兢业业装傻。
刘太后恢复了对她的和善,皇帝赵祯待她很是亲密,公主赵安爱与她一处玩乐,就连那庞太师的独子,也愿意跟她一个傻傻笨笨的郡主呆在一处。
皇亲国戚众多,皇宫家宴上,也有那不长眼的去跟她抢夺东西,就比如,柴王爷家的世子。
这样的结果通常是,赵宁还未话,庞昱已经跟人厮在了一起,赵安一边安慰她,一边叫人告知太后,赵祯匆匆赶来,摸摸她的头,叹口气,语重心长道:“要是没人给你撑腰,你以后可怎么办。”
赵宁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这场闹剧是她设计的,原因是昨天她在御花园赏花吃点心时,柴世子拽了她的头发。
刘太后姗姗来迟,看看被庞昱揍成猪头的柴世子,再看看被众星拱月般围在一团嘘寒问暖的赵宁,笑得意味深长:“阿宁今日戴的珠钗倒是好看。”
赵宁摸了摸头上的珠钗,她昨日戴的那个被柴世子拽了头发之后弄丢了,今日是她新换上的。
八贤王教了她藏拙,但没有教她吃亏是福,因而她的字典里也没有吃亏这个词。
如果藏拙能让她得到她想要的,那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个世界,太聪明的人在皇宫里活不长,愚笨之人更是死得快,只有揣着聪明装傻的人,才能在皇宫如鱼得水。
所以,赵宁在看向李太后的目光里充满了怜悯,她的鸾轿,她的熏香,她的软毯,以及她在鸾轿里落下的东西,可都不是寻常人能消受的起的。
赵宁转身上了包拯给李太后准备的轿。
哒哒地马蹄声响起,展昭叩响了赵宁的轿。
赵宁掀帘。
展昭眉头紧锁,一贯平和的面上有着不易察觉的几分紧张。
“你——”
展昭道:“你别生气,气坏了身体就不好了,你身体弱。”
他看向赵宁,斟酌了一会儿,又道:“我能帮你做什么?”
“包大人的母亲上了年纪,范姑娘又是一介女流,我...”
展昭英气的脸上难得有了几分纠结,他们是男子就好了,这样他还能揍他们一顿给赵宁出气。
展昭他见赵宁的睫毛颤了颤,以为她要哭出来了,面上更慌了,道:“你别哭,我去范姑娘,她怎能抢你的轿子呢?”
赵宁垂下眼睑。
她怕她再不垂下眼睑,眼里的笑意就掩饰不住了。
她的人生里没有吃亏这个词,彼时美滋滋坐在鸾轿里的范喜,大祸临头了尚且不知。
而周围的人,个个觉得赵宁受了委屈,纷纷摩拳擦掌要替她出气。
甚至于,人群前极少与她话的展昭,也忍不住替她道不平。
赵宁抿着唇,努力维持着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压低了声音,道:“你别去。”
她从不在面子上争一时的长短,内里的实在,才是最重要的。
展昭态度的改变,让她有种想要去感谢范喜一番的冲动——感谢你背了黑锅,又把展昭往我身边推了一把。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赵宁把展昭的脾气摸得透透的。
展昭为人谦和儒雅,做事谨慎心,颇有君子之风,行走江湖多年,积累了不少生活经验,讲起大道理也是头头是道,然而在感情上,却是白纸一张。
他在感情上太迟钝了,让赵宁忍不住去需要借助外界的力量。
赵宁揪着帕子,声音颤颤的:“我不喜欢你跟她话。”
展昭瞬间便心软到不行,道:“好,好,我不跟她话。”
然后后知后觉地想起,他跟范喜过的话加在一起也不到十句。
赵宁听到展昭的应允,方又抬起了头,盈盈的目光看着展昭,道:“我刚才想起来,有一个东西落在轿撵里了,等晚上歇脚时,你叫人给我拿过来好不好?”
展昭点头,此刻赵宁什么他都会去做。
或许是怕展昭与范喜话,赵宁又补充了一句,:“你不许去,叫马汉去。”
王朝嗓门大,性子爆烈如火,一点事情都会嚷嚷的人尽皆知,正因为如此,才非他去不可。
“好,我不去,叫马汉去。”
已经是六月末,阳光正好,照在轿子上,赵宁便在轿子中露着脸,温温柔柔,乖乖巧巧的。
展昭心中一动,道:“你等一下,我给你个东西。”
完这句话,他调转马头。
尘土飞扬间,他来到刚才路过的地方。
路边尚有晚开的花还未凋谢,他飞身摘了最鲜艳的一朵,又纵马赶回,来到赵宁的轿子旁。
赵宁一直掀着轿帘,在等他回来。
轿子摇摇晃晃,展昭弯下腰,将那朵花簪在她的发间。
骑马跟在轿子后面的方海眼睛都看直了,张昆咳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
南星懒洋洋地扫了一眼,万年没有表情的脸上勾起了一抹笑,抬头看向前方。
微风拂过,赵宁的发也是软软的,挠着展昭的掌心,连带着他的心也跟着痒了起来。
展昭收回了手,指腹微红。
以前他总念着赵宁的身份,在众人面前不敢与她太过亲近,而导致她患得患失,没有安全感,看到他与旁的女子了几句话,就难过的不行。
偏又性格腼腆,不敢与他去,一个人在轿子里抹眼泪,若不是他来看她,只怕还不知道她心里有多难受。
听着她颤颤的声音不喜欢他和范喜话,展昭的心都揪了起来。
展昭深呼吸一口气,看向赵宁,温柔道:“好看。”
赵宁抚着簪花,脸红得像天边的晚霞一般,看着满目柔情的展昭,鼓起勇气,咬了咬唇,问:“什么好看?”
其实她想问,是我好看,还是花好看,奈何周围人太多,她又是个脸皮极薄的,一句话在胸中转了百转,最后也只变成了什么好看。
轻风吹动着展昭管帽上的流苏,随着他骑马的动作一荡一荡的。
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展昭莞尔道:“花好看。”
赵宁目露失望之色,清亮的眸子里,水汽聚集在一起,仿佛委屈得快要哭了起来。
展昭笑了起来,朗声道:“花好看,郡主更好看。”
喜欢一个人又不犯法,为什么要躲躲藏藏,像做贼一般?
同在轿子里的公孙策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直摇头,一捋胡须,痛心疾首道:“唉,现在的年轻人啊。”
但那睿智的眼睛里,全然都是笑意。
到了晚上,众人停路安歇,展昭把马汉叫了过来,问赵宁,她落在鸾轿里的,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赵宁笑颜浅浅,:“是个金镶白玉的锁,我也不出它有什么特征,就是很特别,马大哥若是见了,便一眼就能认出来。”
赵宁乖巧懂礼,嘴巴又甜,四庭柱们都很是喜欢她。
马汉也不例外,应了一声,道:“好嘞,金镶白玉锁,属下这就给郡主取回来。”
公孙策听到马汉的大嗓门,口中直嚷着金镶白玉锁,忍不住捋着胡子想了一会儿,这个东西,怎地这么熟悉?
想了半晌,公孙策终于想到在哪听过这个东西,惊得把胡子拔掉了几根,惊恐万分地看向銮驾。
金镶白玉锁,那可是太宗皇帝赐给八贤王的,与那上可昏君,下可诛佞臣的凹面金锏是一样一样的。
若是碰掉了金镶白玉锁上那一丁点尊贵的玉屑,别轿子里坐的是包拯的母亲了,就是皇太后,不死也要脱层皮。
营地里燃起了篝火,南星来了几只野鸡,让方海脱了毛,除了内脏,然后丢给展昭,让展昭拷给赵宁吃。
展昭转动着烤着野鸡的枝条,观察着火候,他见烤的差不多了,便扯下了一根鸡腿,咬上一口,尝了一下味道。
确认味道合适后,把鸡腿递给赵宁,道:“你尝尝。”
赵宁接过鸡腿,双手捧着,低头吃着。
埋头啃鸡腿间,她发间展昭给她簪上的花朵因时间久了,失去了水分而变得萎缩起来,从她发间掉在地上。
赵宁心疼得不行,当下也顾不得吃了,捡起枯萎的花朵,难过道:“花儿没了。”
展昭看着她孩子气的动作,笑了起来,将她散乱的鬓发别在耳后,柔声:“以后天天给你摘花戴,好不好?”
赵宁又高兴起来,道:“好。”
“一言为定。”
她用指勾了勾展昭的指,大拇指印在他大拇指上,火光将她的脸照的通红,她的手指也是红红软软的。
与展昭拉完勾后,她问南星要了一方帕子,心地将衰败的花朵放在里面包好,然后贴身放在怀里,笑眼弯弯道:“这是第一朵,我要留着。”
展昭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脸,忍俊不禁道:“恩,留着。”
赵宁这边一片祥和,范喜那边却不大安宁。
马汉对范喜并没有什么好印象,不止是因为范喜抢赵宁轿子的事情。
他曾撞见了好几次,范喜什么也没有收拾就过来了,因而缺衣少穿,便问赵宁要衣服要首饰,赵宁一脸的好脾气,叫南星找了出来拿给她。
这种画面看得马汉直想去摇赵宁,你是个郡主,要不要这么好话,要不要这么怂?
五次三番下来,马汉对范喜的印象差到极致,今日范喜又去抢赵宁的轿子坐,把赵宁一介郡主逼得只能坐轿。
马汉看着那摇摇晃晃的轿,心也跟着颤起来——好歹也是一个郡主,怎么能被人欺负成这个样子?
赵宁请他帮忙去拿金镶玉的锁,脸上,眼睛圆圆亮亮的,像是聚了水,有着几分担忧与害怕。
不用想,也知道,她这是怕自己去了要不回来,所以才请他帮忙的。
马汉拉长了脸,来到范喜这里,明了来意,范喜连头也不抬,直不知。
马汉积压多日的火终于炸了起来,声音回荡在夜空:“你把郡主的金镶白玉锁怎么了?!”
范喜被马汉突如其来的高嗓门吓了一跳,李太后拍拍她的手,她自以为有了依靠,梗着脖子,道:“不过是一个锁罢了,我送给大哥了。”
李太后也不以为然,道:“一个锁罢了。她一个郡主,穿金戴银,享用不尽的富贵,还计较这些东西做什么?”
李太后毕竟是包拯的母亲,且年龄大了,眼睛又瞎了,马汉不好跟她一般见识,没接她的话,黑着脸把范喜扯了起来,道:“去要回来,那是郡主的东西。”
范喜连声尖叫,不住地拍着马汉的手,道:“你做什么?!”
“放开我!”
李太后听到声音,慌着去抓范喜,然而马汉已经扯着她的肩膀走远了。
马汉把范喜推到范华身边,范华也被他吓了一跳,忙去扶范喜,道:“这是怎么了?”
然后又对马汉怒目而视,道:“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妹妹?”
马汉冷冷道:“郡主的锁呢?”
范华面上有一瞬的慌乱,道:“什么锁?”
合着这两兄妹是串通起来拿锁的。
马汉不由得冷笑不已:“金镶白玉的锁,拿给我。”
范华强作镇定,道:“什么锁,我没见过。”
手指却下意识地捂着腰侧,马汉眼睛微眯,伸手揪着他的衣襟把他扯离了地面。
范喜吓得不住大喊,道:“哥,哥,咱给他吧,不过一个锁而已,等到了东京城,有多少锁不够你带的。”
血液涌上头顶,范华浑身发冷,死死地护住了腰侧。
那金镶玉的锁入手温润无比,边缘滑顺,不用想,也知道是赵宁平日里拿在手里经常把玩的。
所以他才央了范喜拿给他。
他曾听茶楼里的书先生讲过,女子贴身之物被男子拿去了,便有鸿雁传书私相授受之嫌了,为保名声,她是要嫁个那个男子的。
他纵然做了王爷,以他的身份,也是难娶赵宁的,更何况,赵宁是喜欢展昭的,所以他才想了这个法子。
范华咬紧牙关,死不松手。
见此马汉便把他丢在地上,范华身上吃痛,松了掌心,那金镶玉的锁便从他腰侧露了出来。
金镶玉的锁原本是用金子与白玉镶在一处的,但不知为何,金子与玉分开了,被范华用一根红绳子分开系着。
南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从范华身上扯下了锁,借着月色看了半晌,缓缓抬起了头,如看死人一般看着范华与范喜,声音颤抖:“如果我没有看错,这是太宗皇帝赐给八贤王的。”
“持此锁,上可斩昏君,下可诛佞臣。”
作者有话要: 赵宁:收拾你们俩
根本就不需要本郡主亲自下手
以及不要想了
那东西才不是我的贴身之物
不出意外的话
这个文80章就会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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