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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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咿咿呀呀的幼稚园时光,似乎就是在懵懵懂懂中度过了,时候的记忆是混沌的,我脑海中所存留的片段,自升入学后才渐渐清晰。

    按照就近入学的办法,利民新村的朋友们被划在师大附学区,这可是江城最好的学,无论是师资力量还是学校软硬件设施都是当时最顶级的配备,很多非户口所在地家庭需要交纳高额的赞助费才能申请到一个择校名额,而这笔费用可是相当于当时普通家庭一整年的收入。

    1997年,我开启了愉快的学生生涯。

    其实刚入学的时候,也并不那么愉快,上了学才知道,班上很多同学早在幼儿园就开始学算数、背唐诗,而那时候的我还整天沉浸在动画片的世界里,乐不可支。

    所以,第一次的数学测验,我就惨兮兮地挂了,卷头那枚红通通的“50”让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压力。

    我偷偷瞥了眼同桌“大头”的卷面,95分;我跑去大弘的座位看他的卷子,98分,我的心落到谷底;我再去隔壁班找东子,他不在座位,数学卷子随意铺在课桌上,卷头赫赫然写着100分!

    我瞬间觉得我这辈子完蛋了,连东子都能考满分,我居然还不及格,我一定是笨到家了。

    昏昏然回到班,“哇”的一声我就哭了出来,后来想想还挺没面子的。

    “大头”被我吓了一跳,轻轻拍我的后背,有些不知所措。

    前桌的顾怡静则将她的试卷按在我的桌上,“何羽茜,你看我比你还低好几分呢,所以别哭了。”

    顾怡静坐我前桌,眼睛大大的,梳蘑菇头,穿洋裙,开学半个月我们还没怎么过话。

    一直以为她是个傲气的公主,没想到这么善解人意,我的心头一暖。

    “谢谢你。”

    我一边抽泣,一边努力向她展露微笑,但我觉得那个笑一定特别难看。

    “没什么,我妈妈了,人活着最重要的就是开心,所以我希望你能够一直开开心心的。”

    顾怡静认真地,然后笑眼弯弯地看着我。

    “嗯!”

    我很用力地点点头。

    谁能想到两张不及格的数学试卷,让两个8岁女生成为了特别特别要好的朋友。——由于我的关系,顾怡静认识了东子,还促成了一段“孽缘”当然这都是后话,那时候的我们都还是不谙世事的屁孩儿,对于“喜欢”都只是懵懵懂懂,更别提什么是“爱”了。

    顾怡静过生日,邀请了我、大头、东子还有大弘,生日趴安排在新天地的肯德基。

    生日当天,顾怡静扮得像个洋娃娃,穿着粉色的公主裙,头发烫卷了垂在肩上,脸蛋还红扑扑的,我是个女孩子我都喜欢她。

    人悉数到齐后,大家纷纷拿出精心挑选的礼物,我送的是一对水晶发卡,那天在饰品店看到的,第一眼就觉得顾怡静戴上一定很好看;大头送的是一只熊玩偶,大弘挑的是一套文具,只有东子的礼物最特别,他送给顾怡静一张手写贺卡,附上一套自家出品的床上四件套……

    “阿姨,这是我爸工厂今年出的新款,希望你们能喜欢。”

    看着东子脸涨得通红,毕恭毕敬地向顾怡静妈妈递上四件套的样子,我们都忍不住捧腹大笑。

    后来想想也真是难为东子了,从便充当了自家产品的推销员,可能后来的厚脸皮也是从磨练出来的。

    对于上世纪90年代的朋友来,“肯爷爷”一定是最美味的食物,我们一手抓鸡翅,一手捏几根薯条,腮帮子吃得鼓鼓囊囊,服务员姐姐还贴心地为寿星播放生日歌,戴上生日帽,大家簇拥着顾怡静吹蜡烛,一时间成为整个餐厅的焦点。

    那个年代,到肯德基办一场生日宴,在校园里、同学间甚是流行,我看着顾怡静笑靥如花的模样,不禁有些羡慕。

    酒足饭饱,大家作鸟兽散。

    顾怡静随妈妈坐上了久候门外的轿车,我们几个因为家就在附近,所以结伴回家。

    穿过马路,踏进只有昏黄灯光的巷,两旁的老房子都大门紧闭,路上没什么人,偶尔有看家护院的狗吠几声,一开始大家有有笑,还不觉什么,后来我的鞋带散了,蹲下来系,几个男孩子们约是聊到兴头上没注意,等我整理好再站起来时,身边人已经不知去向。

    恐惧感瞬间如洪水般席卷而来,我呆立在原地足足有半分钟,脑袋是懵的,心是慌的。

    6岁那年的恐怖遭遇,或多或少对我的性格造成了不可逆转的影响。

    事件发生之前,我还是挺活泼开朗的,对什么事都不会太紧张、太在意,但那件事之后我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我变得情绪敏感,胆怕事,害怕独自在家,一个人走路会不时地回头看,因为我总感觉背后有人跟着,极度缺乏安全感。

    我尝试着喊叫他们的名字,可是声音出口却细弱蚊蝇,我看到不远处有个黑影朝我走来,我本能性地想要逃,可脚步却越来越沉重,直至停滞原地不得动弹。

    骨子里,我一直向往能够成为武侠世界里英姿飒爽的女侠,行为仗义,傲视群雄,所以对于自己这种在恐惧时刻的呆滞,我认为是一种内心软弱的表现,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当不了女侠的挫败和失望之中。

    长大后,我才在书中得知,这种反应叫“强直静止”是动物进化出的一种防御机制,当它们无法反击或无法获得其他资源时,身体就会僵直不动,好吧,我不是女侠,但我试图与自己和解。

    世界很安静,安静到我能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随着胸腔的剧烈起伏,我忽然感受到心脏处的物件——脖子上系着的,是东子送我的哨子呀!

    我把这枚银色的口哨从外套拉链中取出来,塞进嘴里用劲地吹,拼命地吹,鼓足气力地吹,吹得我大脑都快缺氧了,周围的民居亮起了屋灯,院内的狗叫得更欢了,我听到里屋房门开的声音,一个男人骂骂咧咧地嚷着:

    “哪个兔崽子,大半夜的吵什么吵!”

    热闹起来的巷驱散了恐惧,但我再次尴尬地呆滞在了原地,内心怀却的是一种做错坏事就要被大人抓住的不安。

    “你怎么掉队了?

    我们到处找你呢!”

    忽然,我的左手被一只温热的掌包裹,转头一看竟是东子。

    “傻站着干嘛,还等着被里面的大叔抓住骂一通啊?”

    东子的话将我拉回了现实,他拽着我,我们朝着前方奔跑,大叔的叫骂声被我们甩在了身后,风在耳边呼啸,我第一次跑得那么快,那么欢。——东子爸的生意越做越大,从一开始的家庭作坊,发展到加工工厂,市场的成功抢滩,资本的不断积累,终于注册成立了第一家公司——江城市东屿家纺有限公司,并尝试响品牌。

    街坊邻居成为了东屿家纺品牌战略的第一批受益者,从前我家的床上四件套,一半以上都是东子妈送来的。

    我很喜欢东子妈,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穿着扮永远走在时尚的前沿。

    因为我爸与东子爸的师徒关系,我们两家的关系一直很好,他们家的近况我基本都是从饭桌上听来的。

    “她爸,你们单位今年有没有要涨工资啊”“没听。”

    “你们单位也真是的,效益那么好,怎么对做事的人这么抠门儿,难怪赵庆丰当年要走。”

    赵庆丰就是东子他爸。

    “他走和这事儿没关系。”

    “欸,他那家纺生意做得不错啊,我听海慧他们那厂引进了什么高端设备,明年还要扩建呢。”

    东子妈叫丁海慧。

    “庆丰虽然脑子灵光,但做事容易冲动,我看他那厂子真正拿主意的还是他媳妇儿。”

    “海慧当年咋看上庆丰的她在医院当护士,好多医生追她都没看上呢!”

    “谁知道呢,那你当时咋看上我的?”

    我爸难得幽默一回,这是变着法儿的夸我妈好看呢。

    “真是的,当着孩子面儿你注意点。”

    我妈假装娇羞,看到我八卦的眼神,立马破功:

    “你爸年轻的时候可比东子他爸帅多了,可惜现在不能看了都。”

    我盯着老爹那个鼓鼓的肚子,再联想到相册中他年轻时候的样子,瘦瘦高高,带着一副金丝框眼镜显得斯文帅气,果然岁月是把杀猪刀啊!

    “对了,我听海慧,他们年后要搬家啊。”

    我妈忽然。

    “是啊,庆丰在新区买了套别墅,离这儿挺远的,最近他们在帮东子办理转学手续。”

    “唉,你人家都住进大别墅了,我们还窝在这么个房子里。

    你们单位到底什么时候涨工资啊?”

    绕来绕去,话题又绕回到原点。

    可是,我脑子有些乱了,东子要转学?

    我怎么不知道?——“咚咚咚”我敲开大弘家的门。

    “大弘大弘,东子转学的事儿你听没?”

    我气喘吁吁地问。

    大弘穿着短裤衩,开门看到是我,脸红到了耳朵根子,“我还以为是我外婆,你等会儿,我穿个裤子。”

    “哎,我不看。”

    我立马把头扭到一边:

    “我就问你知不知道东子要转学?”

    “知道啊,东子和我了。”

    边着边去拿牛仔裤。

    “你别穿了,我走了。”

    我随手替大弘把门关上,什么嘛,这么大的事儿东子居然不和我,我有些生气。

    “咚咚咚”我敲开大娟家的门,大娟是东子的同桌。

    “大娟大娟,东子转学的事儿你听没?”

    我一路跑,又爬了楼,此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娟正在屋里写作业,开门的是她妈妈。

    我耐着性子换了鞋,进了屋,冲到大娟的书桌前又问了一遍。

    看到我这来势汹汹的阵势,大娟有些发愣,扶了扶眼镜,:

    “知道啊,昨天东子他爸来学校办的转学手续。”

    从大娟家出来,我的气头更高涨了。

    其实我明明可以直接闯到东子家,逼问他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的,可我就是憋着一口气,又把利民新村其他几个伙伴儿家都走了一圈儿,结果大家给出的回答惊人的一致,他们都知道了!

    敢情我是整个利民新村最后知道这个消息的人!

    赵东屿,你太不够意思了!——我怀着满腔怒气,冲到东子家门口,他家门没关,搬家师傅正在忙里忙外地运送家具物什,我礼貌地和赵叔叔、丁阿姨问了好,然后转身进了东子的房间,并关上房门。

    “你怎么来了?”

    东子似乎在做手工,桌上摆着大不一的玻璃瓶,还有大把大把的紫颜色干花。

    看到我来,他似乎有点慌张,尝试着想把桌上的东西藏起来,奈何找不到遮盖物。

    “喂,你要转学了?”

    我强压着怒火,语气冷冷地问。

    这么重要的消息不在第一时间告诉我,居然还有心思做手工?

    “你都知道了啊,我原来想晚些告诉你的。”

    “为什么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我佯装要去掐他胳膊,他一脸惊恐,连忙躲开。

    “本来是想给你个惊喜来着,算了,反正被你发现了。”

    东子垂着头,有些沮丧,仿佛一场精心的策划遭到提前剧透一样,蔫蔫儿地指着桌上的一堆材料:

    “喏,在给你做许愿瓶。”

    彼时,台湾偶像剧像一股流行旋风,席卷大陆影视市场,自从暑假在表姐家看了几集《薰衣草》少女的情窦似被点开,我沉浸在了男女主凄美的爱情故事中,不能自拔。

    学校门口的文具店,就是学生时代的流行风向标,一旦某部剧、某个明星火起来,老板立马跟风引进各类周边产品,海报、贴纸、本子之类的,五花八门,成为学生们的最爱,我也不能免俗,《薰衣草》热播那阵子,文具店老板开始售卖许愿瓶,那是学生时代的季晴川在转学前送给梁以薰的礼物,我每每看到,就痴痴地挪不动步子。

    毕竟是男孩子,东子的许愿瓶制作得有些粗糙,透明的玻璃瓶瓶口很窄,还要照着电视剧的样子往里头塞紫砂、薰衣草干花、纸卷,终究是个难度工程。

    “我原本是想,把许愿瓶做好,再一并和你我转学的事。”

    东子解释道。

    我看着那个还未完成的礼物,原本心里的那股子气早就漏光了,垂涎地看着桌上的干花问:

    “薰衣草哪儿弄来的?

    真好看!”

    “喜欢就全拿走,反正许愿瓶里也用不了多少。”

    东子看着我贼眉鼠眼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隔天放学的路上,东子将许愿瓶递给我,又塞给我一张纸条:

    “上面是我新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从利民新村坐37路直达,记得来找我玩儿。”——又过了一星期,东子一家搬走了。

    我坐在客厅,透过窗户看对面楼栋,东子家的阳台空空荡荡;我路过东子他们班,透过窗户看东子的座位,还是空空荡荡;然后,我觉得我的心里,也空空荡荡的,这种感觉,还挺奇怪。

    我盯着书桌上的那瓶薰衣草,看了许久,里面的纸卷用红色细绳系着,诱引我想取出来看看,可惜瓶口太窄,我怎么倒都倒不出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尝试利用了各种工具,最终也只是把里面的紫色细砂洒了一桌。

    我撇了撇嘴,无奈地将细砂一点点重新捻进瓶子,并将瓶子放进了抽屉。

    写了会儿作业,翻了几页书,手又探进桌肚子,取出瓶子,往里面塞了张纸条,里面写满了那个年纪最大的心事和秘密,随着这个窄口玻璃瓶,一同埋藏在11岁那年夏天。

    东子转学后,我和他过两通电话,得知他结交了新的玩伴,跆拳道已经练到了蓝带,日子过得还一如往常般潇洒。

    后来有那么几次,我拿起话筒想要拨给他,却不知道些什么,讷讷地又挂了电话,转身看电视去了。

    那个年代的普通家庭,没有手机,没有私人轿车,很多儿时玩伴,都是因为搬家这种物理距离的拉长,渐渐失去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