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据男人在吵架后, 最喜欢干的事情便是一醉方休。
赵东屿烦闷得厉害。
从何羽茜公寓离开后,他便开车直奔好基友谭耀家——好在,谭耀家的大门永远为他敞开。
“哒哒哒, 密码锁已开启。”
来之前从来不招呼,来之后直接输入大门密码,来去如风就像自己家一样, 这是多年以来赵、谭二人的相处模式。
脱了鞋都懒得放在鞋柜里,赵东屿径直走进房间,只见谭耀百年如一日地端坐在书房的电脑屏幕后面,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怎么是你?”
看清来人是他, 谭耀颇为失望地。
赵东屿听出话中端倪,挑着眉问:
“怎么?
你希望是谁?”
着环顾四周布置,试图从屋内陈设中看出点什么。
谭耀并不应答,把话题回抛给他:
“呦, 真是稀客啊!
自从找回何羽茜, 你就没再往我这儿来过吧?”
赵东屿把沙发上的衣服拨拉到一边, 同样什么话都不,兀自找了个空档坐下。
坐下没一会儿, 左右不舒服,又把衣服堆往沙发的角落里靠了靠, 将一双长腿搁了上去。
“真是个大爷!”
谭耀从身后抽出一个抱枕,以完美的抛物线型丢到赵东屿脸上。
赵东屿腾空接过抱枕,顺手塞到脑袋下面——嗯, 高低正合适, 枕着真舒服。
就这样相对无言, 谭耀继续翻阅着案台上堆积如山的卷宗,赵东屿就那么安静地躺着, 仔细研究天花板上的吊灯形状。
时间在静默中缓慢流淌,直到谭耀念念不舍地放下手中的工作,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抻了抻有些麻木的腿脚。
他撇了一眼躺在沙发上的“灯饰研究专员”迈开步子离开书房,等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GUINNESS黑啤酒。
“呲啦~”啤酒泡沫绵密地拥挤到瓶口,赵东屿终于停止了他关于天花板吊灯的研究课题,坐起身接过谭耀递过来的罐装啤酒,呷了一大口,咽下七分泡沫三分液体,嘴唇上还残留着一圈白色胡子。
“吧,你和何羽茜怎么了?”
谭耀也开一罐黑啤,在赵东屿身边坐下。
赵东屿仰头又灌下一大口,冰凉的液体缓慢地流入胃中,中和了灼烧的内火。
“我们吵了一架。”
“为了什么?”
“我感觉到她现在很排斥和我在一起。”
赵东屿皱起眉头,褶皱里全是痛苦在哽咽。
谭耀惊讶地问: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三口并作两口,一罐啤酒很快被捏成扁饼。
赵东屿顺手开今晚的第二听易拉罐,酒劲有些上头,但痛苦的意识依然清晰:
“她不愿意和我住在一起,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私人创作空间,OK我认了。”
“她不愿意和我一起出现在公众视野里,是怕被舆论扰到,OK我刚刚躺在这里的时候也有点想明白了。”
“可是……”
赵东屿欲言又止,磕磕绊绊地出些无法连贯的词句,像是喝醉了,又像是什么事情无法启齿。
赵东屿回忆起最近俩人的亲密举动,脑海里不断闪回的是何羽茜下意识伸手推开他的表情,分明写着“抗拒”两个大字。
毕竟是兄弟,心有灵犀一点通,谭耀稍作思考就明白了,他举起啤酒罐和赵东屿碰了碰,酒花四溅,洒在桌上,洒在沙发上,洒在羊绒地毯上,洒在他们的手上,冰凉的温度感受得如此贴切。
“女人啊,真的太难懂了。”
赵东屿苦恼地双手捧住后脑勺前后搓着:
“从到大,我就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谭耀忽然就想到了一个人,于是附和着:
“是啊,女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关于这个话题,两个大男人坐在一起,自然是讨论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的。
午夜十二点,这俩在业界叱咤风云的人物,横七竖八地躺在羊绒地毯上,茶几上茶几下凌乱地散落一地喝空的啤酒罐子。
“话你到底是通过什么办法,拿到王力日记的?”
谭耀醉眼朦胧地问。
“放心吧,没有做违法的事情。”
赵东屿慵懒地回答。
“呗,单纯好奇。”
“其实来也简单,我帮王力他们家找了个住家保姆,顺便探探口风。”
“王力他老婆没怀疑啊?”
“谎称是公司的抚恤呗,她一直不知道老公到底是干嘛的,只知道在沪市有房有车就着急嫁了,这下终于知道了——家政公司副总经理,听上去是不是还挺体面的?”
“没想到啊,你考虑得还挺周全。”
“你猜王力把日记藏在哪里了?”
谭耀被这问题提起了兴致:
“你既然这么问,肯定是放在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嗯哼。”
赵东屿点头示意。
“不会就放在枕边吧?
难道他老婆是个文盲?”
赵东屿不禁被谭律师丰富的想象力所折服。
“拜托,我国的扫盲运动早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就开始了好吗?”
谭律师抚摸着自己的下巴,那里已是一片青茬。
“厕所水箱?
天花板吊顶?
床垫夹缝?
鞋柜暗格?”
答案层出不穷,不肖想,谭律师以后的私房钱肯定藏得很绝妙。
“都不是。”
“我知道了!
他没藏在家里。”
谭耀忽然茅塞顿开,因为住家保姆的关系,他的思维已经被引导定格在了王力家中,但仔细想想就知道,把这么重要的物证放在家里是多么冒险的一件事。
“果然是谭律,聪明!”
赵东屿露出赞赏的眼神。
“你就别卖关子了,快揭晓答案吧。”
谭耀催促着。
“杀手这个职业,有今天没明天,王力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职业经历写成日记?
如果日记是真实存在的,那么一定有它存在的理由。”
赵东屿条理清晰地分析道。
“所以我决定从王力的生活环境入手,了解他的内心世界。
我让保姆每日向我汇报她在王力家中的发现,事无巨细地全部都要汇报。”
“一开始并没有什么收获,保姆的汇报内容几乎全是围绕着那个刚刚出生的婴儿。
直到有一天,她在收拾屋子时的一个偶然发现。”
“发现了什么?”
谭耀追问道。
“她在王力书房靠墙的书桌挡板上,发现了一排用透明胶带粘着的飞蛾尸体,一共十二只。”
“咦,好恶心。”
“每一只飞蛾的尸体下面,用黑色记号笔写着一串对应的年月日期。”
“日期?
难道是……”
谭耀看侦探多年的脑细胞瞬间活跃了起来。
“没错,每一只飞蛾都代表着被他猎杀的猎物。
我猜想这是隐喻‘飞蛾扑火’,他将这些猎物的死亡看作是他们自找的,以此来降低内心的罪恶感。”
谭耀则持有不同的观点。
“我怎么觉得他的做法更像是一种私密的炫耀,猎物被他以这样的方式陈设展出,怎么看都像是变态杀手的心理。”
真相如何早已随着王力的死亡被掩入黄土。
后来,赵东屿根据王力书桌上一本书里夹带的超市存包密码纸,成功地找到了那本日记。
日记的封面是钢笔刻画的《沉默的羔羊》那张著名的宣传海报,一个女人的嘴被一只巨大的黑色飞蛾遮住,光看着就让人生理不适——日记一共十二篇,里面详细地写明了每一起案件的对象、杀人手法。
文字冷漠,没有丝毫忏悔,更像是一份严谨的操作手册。
可这份所谓的手册,可是承载着十二条人命,以及背后的十二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赵东屿根据时间找到了关于父亲的那则记录,上面用极其简单的词句写着:
赵庆丰,1964年生,东屿家纺董事长。
2010年8月,死于车祸。
使用车辆:
某田某型号轿车,时速80码,碾压。
后面还有一行字,字迹颜色与前文不同,明显是后来加上去的,字迹潦草地写着:
经确认,买家方易达,华曼影视总经理。
这是整本日记里,唯一一则出现买家的信息。
谭耀听完赵东屿的讲述,陷入了沉思。
很久之后,他干涩着嗓音问道:
“是谁把买家信息透露给王力的?”
这一次,赵东屿直接做出了回答——“我猜,是潘晓亮。”——凌三点,漫长夜幕里最浓密的黑。
赵东屿带着醉意却无法入睡,从谭耀家中出来,漫无目的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游荡,不远处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在垃圾桶里翻找着残食。
那男人身条瘦高,颧骨突出,头发应该很久没修剪,像一团杂草蔓蔓生长。
赵东屿迟疑着上前,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找个人话。
“那个…
你在找什么?”
赵东屿问。
流浪汉奇怪地回过头,手里抓着半张发冷发硬的披萨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
“你在跟我话?”
“是啊,我问你在找什么。”
赵东屿惊讶地发现,眼前的男人其实年纪并不大,约莫三四十岁模样,五官甚至可以是清秀的。
“你看到咯,找东西吃啊,一天没吃饭,快饿死了。”
赵东屿看看马路对面街道上24时营业的便利商店,大跨步跑去买了面包和饮料给他。
流浪汉道了声谢,将剩余的披萨放进塑料袋扎好,然后盘腿坐在路边沿啃起了面包。
“兄弟有心事啊?”
流浪汉问。
赵东屿也学他盘腿坐下,低头不一句话。
“要是你不愿意,不妨听听我的故事吧,算是对你面包的付费了。”
流浪汉举起手中的面包挥了挥手。
“看你从头到尾的这身装扮,想必是不差钱的主儿。
可是你一定想不到,我从前家里多有钱,那房子一套一套的,地上贴的都是玉石,墙上挂的都是拍卖艺术品。”
“你一定觉得我在吹牛吧,换做是我也觉得不可信,那么有钱哪能沦为街头讨饭的呢?
但人的命运啊,有时候就是这么玄学,要不是真经历了一番大起大落,我可能这辈子都没办法像现在这样想明白一些事情……”
“当年我爸被人构陷入狱,我妈靠着偷偷攒下来的一点私房钱勉强维持着生活。
要知道,从奢入俭难啊,我们一家都是大手大脚惯了的,那么点钱没多久就被我们挥霍一空。”
“事发之前我有个谈了6年的女朋友,感情最好的时候她甚至可以为了我去死,可是人是多么现实的啊,我家出事之后没多久,她就和我提分手了。”
“转头就投入别人的怀抱,真是讽刺。”
“后来我爸在监狱里自杀了,明明再坚持几年就能出来的呀,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想不开。”
流浪汉开始掩面啜泣,虽然时间相隔已久,但有些人有些事就要一根倒刺扎在心间,只要一提起就蚀骨撕肉的疼。
“我有个弟弟,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可他比我聪明多了,千方百计地找到了仇家,意气风发地想要报复一场的时候,却被人盯上了。
为了护他,为了替这个家报仇雪恨,只有我替他去死。”
“所以,作为社会人的我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具会饥饿犯困的躯壳。”
“丈夫没了,儿子没了,我妈疯了。”
“你觉得我可怜吗?
是因为可怜我才和我话,给我买面包吗?
我告诉你,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我是自愿这样的,我不觉得在米其林餐厅吃饭有什么高贵,之前吃太多了,我也不觉得在垃圾桶里找东西有什么难堪,对我来只要填饱肚子,管它难不难吃。”
“我觉得人生就像是一团火焰,一开始只是一簇,后来越燃越烈,直至有一天火苗熄灭,油尽灯枯,人就只剩下一副空洞的躯壳,行尸走肉罢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啊,千万不要轻易爱,现在的人啊,总喜欢轻易承诺,却一个个的翻脸比翻书还快。”
“人类终究是极其自私的,还爱别人呢,只爱自己就需要花光所有力气了。”
“唉,天快亮了,我得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不然被人看到又得被送到救助站了。”
微露,天边泛起死鱼翻肚的白,赵东屿微眯着双眼,看那男人匆匆消失在耸立建筑群的狭窄缝隙之中。
他陷入了沉思,突然灵光乍现向那男人奔去,在距离他还有百米远的时候大声问:
“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人暂停步履匆忙,留给他宽厚落寞的背影却不回头,声音再次哽咽:
“潘晓明,拂晓的晓,明亮的明。”
话音刚落,男人的身影已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只留下灰黑色柏油马路上滴落的一枚眼泪。
多年以来没人问过他姓名,就快遗忘自己人鬼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