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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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巧妹第一次深夜造访墓地。

    她有些惊慌失措, 因为墓地的位置偏僻,附近并没有村户,在一盏户灯都没有的荒郊, 哪怕只是一阵凉风吹过,就能在皮肤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巧妹捏着张靖的衣角,抖抖索索地往前走。

    忽然眼前一阵黑影飞速掠过, 草丛里发出“淅淅索索”的异物声响,在静悄悄的墓地里掀动诡异。

    察觉到女孩颤抖的动作,张靖不由得笑了:

    “胆子这么,一只黑猫而已。”

    巧妹不服被嘲笑, 故作大胆地松开手指,和张靖保持出一段距离,:

    “谁我怕了?”

    “不怕最好。”

    张靖在灌木丛里一顿摸索,变魔术似的找出几块砖头, 一块叠一块地依着墙角摆放好。

    这堵灰色的高墙背面, 便是鲸落村的唯一一座墓地。

    张靖拍拍手掌上的灰尘, 又在衣服上擦干手汗,对巧妹吩咐道:

    “这样, 我先翻过去,你一会儿先踩着砖头上来, 我在墙那边接应你。”

    “好。”

    巧妹咽了咽口水,只觉嗓子干哑,发出的声音都像被车轱辘撵过似的。

    少年身手矫健, 燕子般轻巧地翻上墙头, 再纵身一跃便悄然落地, 想来年纪轻轻,已是翻墙头的老手。

    “喂, 你还在吗?”

    见对面久久没有发出动静,巧妹心里毛躁起来,身上的汗毛像一根根银针直挺挺地往外戳。

    少年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语气有些不耐烦:

    “你还在等什么?

    快翻过来。”

    “哦,来了!”

    巧妹应声道,虽然全身抑制不住地发抖,但一想到这可能是余生最后一次了,便硬着头皮蹬上砖头垒起的简易台阶,伸出一双瘦弱地胳膊,努力攀上了墙头。

    都高处风光无限,可此时的巧妹坐在墙头,眼前的场景却让她后背冷汗直冒。

    清冷的月光下,一座座坟塚毫无规律地散落,墓碑上贴着的黑白照片正用阴森的眼神齐刷刷地盯着她,仿佛是在幽怨于这深夜无端的叨扰。

    “愣着干嘛?

    快跳下来啊!”

    少年在墙角向她伸出怀抱。

    巧妹脸上一热,心下一横,闭着眼睛松开了撑在身下的手。

    “嘶——”骨头和骨头撞击在一起,巧妹的下巴重重地磕在了张靖的肩头,两人俱是痛得大叫起来。

    “你是猪吗?

    这么重!”

    张靖被巧妹撞倒在地上,头晕目眩中猛然发现少女清甜的呼吸就在耳边,头晕得更厉害了。

    他立刻松开环抱住对方的胳膊,翻身爬了起来,用手用劲揉搓着被撞到的肩膀。

    巧妹的下巴撞得也不轻,下落的时候嘴巴微张,撞击导致牙齿咬住了下颌的肉,疼得眼泪花直冒。

    她泪眼婆娑地斜眼看张靖,忍不住也抱怨起来:

    “让我往下跳的是你,接不住的也是你,这会儿倒怪起我来了!”

    张靖不再争辩,弯腰给巧妹摘掉粘在裤腿上的稻草,催促着:

    “没摔到哪儿吧?

    没什么事儿我们快走!”

    这是一座尚未完整规划过的墓地,早些时候村里有人过世,随便找块儿地方就地埋了,有的朝南,有的偏东,随意得很。

    后来,墓地可供使用的空间越来越少,再加上没有统一的空间规划,人们就只能选一块夹在中间的空地,硬生生把墓给挤进去。

    所以,墓地里连条像样的径都没有,只能靠着人们一遍一遍踏出来的泥道子,在一座座墓碑间曲折向前。

    张靖在前面健步如飞,走出一段后回头望,毫不耐心地抱怨几句被自己落下好远的巧妹。

    “你就不能走慢点嘛!”

    巧妹不满地,脚下一点都不敢怠慢,因为稍微一个不注意,少年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这四下黑不溜秋的,再给她几个胆儿都不够用的。

    可是,人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

    下一秒,她就被脚下的石子狠狠地绊了一跤。

    “心点!”

    张靖从百米之外飞奔过来,稳稳扶住即将摔成屁股蹲的巧妹。

    可他实在抱得有点久,巧妹轻声了句“谢谢”然后不好意思地从他怀里挪了出来。

    还好有夜幕掩盖,少年羞红的脸才没被发现,只是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在胸腔反复鸣响,也不知道被听见了没有。

    俩人一路磕磕绊绊地摸索,终于找到了目的地——月光下,是两座并排而立的墓碑,巧妹有着和那照片上男人一样的浓眉大眼,以及和那照片上女人一样的圆鼻头。

    “爸,妈,我来看你们了。”

    巧妹对着墓碑上的父母照片话,张靖就陪着她坐在墓塚边上的一块石头上。

    在他们都没有察觉的身后,一个佝偻的黑色暗影正在慢慢逼近。——赵东屿很忙,当最后一个师傅的工程验收完毕,他终于得空看了眼手机,也不知道她一个人在剧组还习惯吗?

    电话给她,却是意料之外的忙音。

    再,忙音。

    再,停机。

    怎么回事?

    赵东屿蹙起山峰一般的眉头,一股莫名的不安从心底泛了上来。

    抓着手机又反复试了几次,还是停机。

    他像困宥于笼中的猛虎,焦躁地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然后忽然停住,翻开微信通讯录,找到了某个人的联系方式。

    知道Linda是何羽茜邻居后,他曾私下里拜托过对方多关照,并主动加了对方微信。

    赵东屿当然并不知道,Linda在得到自己喜欢多年偶像的微信后,内心是如何澎湃激扬、彻夜难眠的。

    直接一个微信电话拨过去,Linda很快便接通了。

    “你好,我是赵东屿,请问何羽茜现在和你在一起吗?”

    抓着手机的指骨紧扣,甲床苍白。

    虎头湾那边,Linda在第一次接到偶像语音通话后却没有丝毫的惊喜,而是面色惨白地握着话筒,:

    “赵东屿,你快点来,何羽茜不见了。”

    何羽茜是在前往鲸落村之后失去行踪的。

    她今天是在虎头湾西海岸的沙滩上见到张靖的,女性的第六感告诉她,那个玩世不恭的少年应该知道巧妹的下落。

    何羽茜开着向村民借来的电动铁皮车,沿着海岸线一路向西,边走边听,终于在快要驶离虎头湾的一家百货店里,问到了少年的来历。

    根据百货店钱阿姨的描述,张靖是隔壁鲸落村张老头儿的孙子,是个有名的问题少年,经常翘课来邻村瞎晃悠,每次都会到她店里买两颗水果糖。

    “每次就只买两颗水果糖!”

    钱阿姨用手指比划着,从柜台里面拿出一卷用锡纸包裹好的软糖,这就是张靖经常买的牌子。

    “我这都是一卷一卷卖的,哪好拆开来卖哦。

    我也就是看这孩子可怜,没爹没娘的,靠他爷爷捡垃圾挣的那么一点点钱勉强度日,就破例卖给他咯!”

    悲惨的故事,世界上每时每刻每地都在上演,循环往复,日月更替。

    然而,比悲惨更令人动容的,是孑然一世的孤独。

    “那孩子真是命苦哦,他爷爷癌症晚期硬生生熬着也没敢去医院,前不久刚刚去世,他这以后的日子孤苦伶仃的可怎么过哦!”

    钱阿姨还在念叨着,为邻村少年的悲惨命运长嗟短叹。

    孤苦伶仃的少年……

    何羽茜的心突然被无形一揪,记忆中那个少年的身影在脑海中闪现——她忽然很想再抱一抱那时候的赵东屿。

    而另一边,30岁的赵东屿正在满世界疯狂地找她。

    “柯,你现在就联系德国克罗德公司,问问他们那个定位追踪功能怎么用的。”

    关于何羽茜的“金属粉”有个特殊功能,就是实时定位,该项功能的研发主要就是为了防止出行不便的佩戴者在外突发意外,家人能够第一时间找到他们。

    赵东屿边电话,边风一样地抵达地库,黑色大G的尾灯像红色魅影,在月光皎洁的立交桥上呼啸而过。——何羽茜记得自己好像挺胆的,所以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深夜独自探访墓地。

    风吹到耳边冷飕飕的,她瑟缩了下脖子,把风衣的衣领竖了起来挡住凉意。

    野猫的残影在树丛中穿梭,不知道什么品种的夜鸟站在树梢,黢黢黑影,凄凄回音。

    如果这不是在做梦,那一定是穿越到了鬼片现场,何羽茜用衣服裹紧身子,仍然能感受到牙齿在颤。

    “我真是疯了!”

    她自言自语道,后背冷汗涔涔。

    她还真不是孤胆英雄,其实到底她比谁都怂,可是谁让她一心想着找人要紧,手机没电了,借来的电动铁皮车也没电了!

    距离上一处有光亮的村户,已经是十几公里开外的地方了,尴尬的处境让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总不能白遭这一晚上的罪,最后连人都没找到吧?

    既然进退两难,那么不如往前走走看吧!

    怀抱着这样的信念,何羽茜不断为自己加油气:

    “这世界上本没有过鬼,信的人多了便有了鬼。”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嚎~咕咕!

    嚎~咕咕!”

    抓着树枝的夜鸟扑腾了两三下翅膀,似乎在为她喝彩叫好。

    何羽茜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她抬头望了眼头顶的那团黑影,拍了拍胸脯舒缓了下情绪,继续持之以恒地自言自语: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组成我们新的长城。”

    她一开始还是声地哼唱,越往前走歌声越大,最后几乎是慷锵有力地一字一句吼了出来,要是突然路过一个人,倒真可能被她吓破胆儿。

    要是真有人经过就好了,呜呜,怎么走了这么久,这四周愣是一个人都没有啊?

    何羽茜委屈地心愤愤不平。

    当她终于绕到了公墓的正门,果不其然铁门紧锁。

    “大晚上的,正常人谁会来这儿嘛!

    那俩孩儿胆子可真大!”

    何羽茜嘀咕着,刚刚一路开着电动过来,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扫卫生的大婶儿,是一个时之前看到一男一女俩孩子往公墓的方向跑,于是她一路追到了这里。

    在门口左右徘徊,何羽茜既恐惧又心焦,风声鹤唳地不停回头张望,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飘动。

    她把手掌张开放在嘴边,先是声地喊:

    “巧妹——”静悄悄,没有回应。

    “巧妹——”声音又大了点。

    仍然没有回应。

    “巧妹!”

    这回声音特别大,嗓门特别粗,一点都不淑女了。

    可惜,还是石沉大海。

    “可能走了呢,不定他们已经回去了。”

    何羽茜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她决定接受无功而返这样的情节设定。

    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她的左腿像灌了铅一样重,眼前一片漆黑,只有相隔很远的几盏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斑。

    嘿,别,“金属粉”走路超舒服,要是两条腿都变成这样的机械半自动,岂不是更省力气了?

    呸呸呸,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一定是癔症了。

    就是在这样幽暗的环境里,一间平房的窗口灯光骤亮,光明驱散了黑暗,给绝望以前所未有的力量。

    何羽茜拖着沉重的步伐趋光而行,突然一声尖利的惊叫划破深夜的宁静——“啊!”

    尖叫声在空旷的荒野久久回荡,何羽茜感觉自己的魂魄已经幽幽地飞在了半空,直到她看见那扇窗户投出的倒影。

    一个佝偻的男人正拿着一把斧头,朝角落里的女孩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