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半梦半醒间, 何羽茜的耳边一片嘈杂,周围人声鼎沸,警车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发生了什么事情?
何羽茜努力睁开双眼, 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用木板拼凑的“床”上,浑身的骨头像散架了一般,肌肉的酸痛从神经末梢传达到大脑中枢。
眼前, 是灰色的墙壁,哦不,准确来应该是房间天花板。
她开始回忆起昨晚的冒险,可惜脑仁儿一片钝痛, 挤兑了她用来思考的神经。
她身旁铺了一层棉花褥的木板床上,两个孩从被窝里探出脑袋。
“何羽茜!”
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屋外逆光而来,语气夹杂着焦躁和生气,他丝毫不顾及旁边还有俩毛茸茸的脑袋, 上前一把抱住了眼前半坐而起、头发乱糟糟的女人。
这个拥抱来得炽烈, 又有点霸道, 让何羽茜本就酸痛的骨骼更加不堪重负。
她安慰似的拍拍男人宽阔的后背,言语温柔地在他耳边喃喃:
“没事了, 没事了!”
男人不满地松开怀抱,双手紧紧箍住何羽茜的肩膀, 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在她的脸上、身上反复检查,嘴里忍不住抱怨着:
“大姐,你能不能别再突然失踪了?
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何羽茜看到他紧簇的眉头, 伸手想要把那眉间的“川”字磨平, 门口突然窜进来一个人举着相机对着他们一顿狂拍, 闪光灯的频率让这间昏暗的屋子仿佛烟火闪耀。
面对狗仔,赵东屿自然比一脸懵逼的何羽茜来得经验十足, 他用身体护住何羽茜,厉声呵斥道:
“不许拍!”
然后趁着对面停滞的瞬间,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按住了那个企图夺门而出的狗仔。
“快给我删了!”
赵东屿扭着对方的手腕,狗仔虽疼得龇牙咧嘴,却显然是个久经沙场的老手,只见他像条黏腻的鱼一般反手逃开了禁锢,咧嘴一个坏笑露出满嘴黄牙:
“我们这行设备也升级了,照片已经同步传输到我同事的端口,生活所迫,对不住了!”
着,从拥挤的人群中逃窜了出去。
赵东屿注视着那人的背影,撇了撇嘴角,转身向何羽茜摊手道:
“没办法,现在的狗仔越来越贼了。”
“你还真是招花引蝶的主儿,这么偏的地方都能有狗仔跟过来。”
何羽茜扶额叹息。
何止狗仔,屋外现在正里三层外三层地挤着好些人,都探头探脑地往屋里张望呢。
何羽茜赶紧从木板床上跳下来,用手指将乱糟糟的头发理顺。
一双手突然握上她的,手的主人正眼巴巴地望着她,嗫嚅地唤她一声“姐姐”何羽茜心疼这个命运多舛的孩子,手掌传来巧妹湿湿粘粘的手汗,她低头看巧妹,报之以宽慰的笑意。——巧妹出生那年,隔壁村的男娃张靖已经一岁了,刚刚学会走路的年纪。
看他瘦瘦的模样,村里的大婶大妈总是用怜惜的语气叹息着:
“可怜的娃,以后可怎么办哦!”
张靖的父亲在他尚未出生那年不幸罹患海难去世,母亲在孕期大受击,加剧了产后抑郁症的爆发,在张靖裹在襁褓里的某一个风清气爽的午后,母亲赤着脚一步一步向海走去,据同村唯一一个目击者称,她在距离海岸线还有百米距离的时候,突然像泡沫一样消失了。
自那以后,张靖母亲是生是死,成为了鲸落村的一个谜团。
张靖并不知道这些,他在世上唯一的至亲——爷爷张叔平一手将他拉扯长大,在他还很的时候,看到别家孩围着妈妈撒娇的时候,总会扯扯张叔平的裤腿问“爷爷,我妈妈去哪儿了?”
而张叔平总是云淡风轻地回他一句“死了”然后继续躬身清理堆积在院场里的垃圾。
于是对于张靖来,“死”并不是一个禁忌的词汇,反而和吃饭、睡觉一样平常。
以至于上了学,同班同学嘲笑他从没爹疼没娘爱,他也只是抽抽鼻子,不以理会。
真正意识到死亡的含义,还是张靖学五年级那年,学校组织学生观看《妈妈再爱我一次》当看到身边的女同学哭泣声此起彼伏,他感到困惑不已。
那天回到家,他作业还没写完便伏在桌子上睡着了,睡梦中他第一次梦见了自己的妈妈。
在这个不同寻常的梦境里,他看到了妈妈模糊的惨白的脸庞,感受到了妈妈冰冷的孱弱的怀抱,他忍不住紧紧地拥住妈妈的腰,嘴里一遍遍呢喃着“妈妈,我好想你”梦境的最后,妈妈还是走了,赤着双脚,一步一步走向海岸深处,他的泪水像洪水决堤般汹涌,他拼了命地想要往前追赶,只可惜冥冥中有一双手死死地攥着他,他只能在原地挣扎,眼睁睁地看着银色沙滩上妈妈孤独的脚印,以及被巨浪裹挟着直至消失不见的妈妈的影子。
“妈妈!”
张靖哭喊着从梦中醒来,久久无法回神,铺天盖地的悲伤滞在胸口,枕头上早已被泪水湿一片。
从那天起,他开始频繁地往海岸跑,一天又一天,日升又日落,他企图找到那片和梦境重合的海岸,那是他对于母亲唯一的记忆。
也就是在两年前,同样一片海岸,他遇到了巧妹。
那天的巧妹是哭着从家里跑出来的。
和张靖一样,巧妹从便没有见过爹娘,是奶奶一手拉扯长大,但因为是姑娘家的缘故,茅老太在面对巧妹的盘问时,并没有实话实,而是闪烁其词地告诉她“你妈妈去大城市工了,等你长大了她便会回来看你”于是,巧妹从怀揣着对大城市的无比憧憬,做着一个又一个与妈妈重逢的美梦。
然而就在那天,巧妹因为和茅老太拌嘴,再次嚷嚷着不想上学想要去大城市找妈妈的时候,茅老太一个没忍住对她大声呵斥“你妈早死了”一句话犹如春日惊雷,巧妹瞪大了眼睛盯着奶奶,一面大喊着“你骗人”一面拔腿往外跑。
张靖第一次见到巧妹的时候,巧妹哭花了脸,汗水和泪水的痕迹在脸上留下黑色的印,一双好看的眼睛噙着泪水,正独自一人坐在海岸线的边缘,眼见着就要被巨浪吞没。
“心!”
张靖上前一把将巧妹拉扯出来,两人都因为突然的惊惧双双坐了个屁股蹲。
“嘶——”俩人异口同声地发出痛呼,对视的瞬间,他们又不约而同地笑了。
从那以后,张靖和巧妹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巧妹经常问张靖:
“你,我妈妈到底是死是活?”
张靖从口袋里掏出两块糖,递给巧妹一颗,然后往自己嘴里投了一颗:
“我也想知道。”
巧妹接过糖果,开银色的包装纸,里面是一颗透明的粉红色的西瓜味水果糖。
好像自从上次自己喜欢这个口味的糖果,之后张靖每次见面都会买给她。
女孩儿抿嘴偷笑,甜甜的汁水在口腔里蔓延开来,这大概就是被人关心的感觉吧。
虎头湾和鲸落村早些年头在行政建制上曾同属一片儿,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共用一个公墓。
巧妹曾经和张靖提议,想要去公墓转一转,如果找到了妈妈的墓碑,就明妈妈真的不在了。
这当然是个很残酷的想法,况且公墓只在清明节对外开放,所以巧妹他们一直也只是,从来没有付诸实践过。
直到这一次,巧妹被奶奶当众训斥,她觉得有点下不来台,也觉得很委屈,自己明明不是故意的,何况自己已经道过歉了!
她完全不明白大人世界里的弯弯绕绕,一个人窝在屋子里越想越憋屈,便在傍晚时分趁着奶奶忙着料理晚餐的时候,悄悄溜出了家门,直奔她和张靖常去的海湾。
幸好,张靖也在海湾。
没有事先约定,他站在那里等她。
“夜闯公墓,你敢不敢?”
巧妹跑得大气直喘,一见面便迫不及待地问张靖。
“……”
张靖盯着眼前的女孩儿,颇有些莫名其妙,只当她是一时兴起,所以并不搭话,只是默默地从兜里掏出两块水果糖,像往常一样递过去一块。
糖果在口袋里放得时间久了,被体温融化了表层,糖纸黏在糖块上,剥开的时候还拉着丝。
巧妹并不在意,把粘在手指上的糖渍往裤子上抹了抹,接着又问了一遍:
“去不去?”
看到女孩儿坚定的眼神,张靖这才相信,她是要来真的。
“发生什么事了?”
张靖犹豫地问。
巧妹用舌尖将嘴里的糖果翻了个个儿,砸吧了下嘴,有些大舌头地回道:
“我想明白了,反正结果横竖只有一个,那不如早点揭晓来得痛快。”
夕阳将巧妹的脸照得清透红润,张靖一时怔愣,嘴巴比大脑先于一步,做出了令他后悔不已的决定:
“去!”
公墓坐落于鲸落村偏僻一隅,他们先是搭便车,然后徒步,等最终抵达已是漆黑的夜。
围墙下,张靖的腿直颤,但面对已经完全怂掉的巧妹,他不得不强装镇定。
没办法,谁让他是男人…
咳咳…
男孩儿呢?
墓碑立得杂乱,他们一路磕磕绊绊,借着月光仔细查看每一块碑上的名字。
在这个过程中,张靖心里一直忐忑,因为他担心,担心会真的看到自己妈妈的名字。
还好,他没有找到。
直到巧妹在一块墓碑前站立不动,他反应了片刻终于意识到,该来的还是来了。
巧妹的面前是两块并排而立的碑,看上面的黑白照片和姓名,便可大致猜想到墓碑的主人是谁。
那是巧妹的爸爸妈妈,照片上的他们很年轻,巧妹有着和她妈妈一模一样的挺巧的鼻子,以及一双浓眉大眼。
“你妈妈可真好看!”
张靖忍不住道。
巧妹盯着照片不话,很长很长时间里,周遭只有聒噪的蛙鸣,脚边不时有蚊虫叮咬,她却像个木头人模样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很久,见身边的人太过沉默,张靖担心地碰了碰巧妹的胳膊,轻声问道:
“喂,你没事儿吧?”
木头人终于像被施了魔法般有了生气,撇了撇硬吐出几个字:
“她不是我妈妈。”
“嗯?”
张靖疑惑地重新看了看照片,目光在巧妹和照片之间逡巡。
照这个相似程度,着实不该认错啊。
“她不是我妈妈。”
巧妹深吸一口气,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在自我安慰:
“她只是长得很像,又恰巧和我妈重名而已,但她不是我妈妈。”
巧妹指了指照片上的女人:
“你看,她长了一张鹅蛋脸,可我是圆脸,我们一点儿都不像。”
月光清冷,巧妹的脸颊好像有一道银色的水痕,张靖抹了抹眼睛想再看得真切,巧妹却突然蹲在了地上,往碑前放上一束黄色的花。
那束黄色的花,是巧妹在来时的路途中采摘的,一直心翼翼地放在胸口护着,有几朵已经蔫儿了,无精采地耷拉着花瓣儿。
巧妹将花束重新整理好,仔仔细细地尝试着最好的摆放位置。
“虽然她不是我妈妈,但还是给她献束花吧。
墓碑都落灰了,也太孤独了。”
巧妹用袖子将墓碑上的灰尘掸落。
张靖抽了抽鼻子,也学着巧妹的样子,把墓碑周围的杂草拔除干净。
巧妹又深深望了眼墓碑上的照片,然后拍了拍手掌中的灰,笑着对张靖:
“好啦,我们走吧。”
就在他们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背后传来野草窸窣的脚步声。
他们吓得呆滞在原地,气血上涌,一个嘶哑低沉的声音在他们的头顶炸开:
“好哇,终于被我逮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