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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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建国是个怪老头——这是鲸落村全体村民的共识。

    连黄发垂髫的儿都知道, 遇到孙建国必须绕着走。

    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年纪,也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独来独往是他的常态, 而跛脚是他的标签。

    他不笑的时候,脸上的横肉一条一条的,看上去像个吃人的怪胎, 可当他笑的时候,痴傻的表情又会让人质疑他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二十多年来,他一直离群索居,住在离集镇很远的田埂边缘。

    一间用砖瓦修葺的极其简陋的农用房, 距离公墓不远。

    上一任守墓人去世了,他顺利接任,成为鲸落村1183个坟塚的新一代守护者。

    他的工作很简单,每天早上进墓园巡视一圈, 偶尔赶跑一两只来偷吃的黄鼠狼, 给墓园西南角的枣树浇浇水、施施肥, 统计需要修葺的墓碑数量,然后给公墓维修处的师傅开门, 给前来购买新墓地的家属开门,傍晚时分用一把老式黑漆大锁把公墓铁门扣上, 这一天的工作便结束了。

    孙建国很喜欢他的这份工作。

    他花了将近三年的时间,认识了公墓里1183个坟塚的主人,如今他也是拥有1183个朋友的社交达人。

    “早啊, 兰婶儿。”

    每天早, 孙建国开公墓铁锁, 会第一时间向第一块墓碑的主人李春兰问好。

    李春兰是个表情严肃的中年女人,嘴角下塌着望向他, 对于他的每日问候,似乎并不那么高兴。

    对此,孙建国并不在意,因为他还有很多“老朋友”需要他的问候。

    “张哥,我又来看你咯!”

    张建忠的坟头荒芜得很,已经很多年没有家人来过了。

    听是老伴儿病重,孩子们都背井离乡了,所以每年清明他的碑前,就只有孙建国给他敬上一杯黄酒。

    张建忠就是上一任守墓人,墓园里的枣树就是他当年种下的,如今已亭亭如盖矣。

    孙建国在弯弯绕绕的道上一颠一簸地吃劲儿走着,脸上始终挂着看上去痴傻的笑容。

    “云巧,今天还是这么漂亮啊!”

    甄云巧是公墓的“墓花”十六年前因为一场重病离世,可怜还未满岁的女儿才刚刚学会走路。

    这天,许久未见的公墓管理处赵处长搞突袭检查,上来就把孙建国一顿臭骂:

    “你怎么看门的?”

    看着气急败坏的赵处长,孙建国的脑子很懵,后来听他好一顿唠叨才捋清,原来是赵处长父亲的墓碑前,曾经供奉着的一只陶瓷罐子不见了,听还是晚晴出土的,算是件文物呢。

    “这么贵重的东西,恁还拿到这里来?”

    孙建国大声嚷嚷着,那个破罐子他是见过的,蓝底碎花,缺了好大一个口子,连他孙建国都没瞧上眼的东西,居然还是个宝贝。

    赵处长双手叉腰,气呼呼地:

    “我要是知道,我要是知道!”

    于是,孙建国领到了一个新任务——抓住潜入公墓的偷,追回那只破罐子。

    他对这项工作任务很是上心,因为赵处长了,要是他抓不住偷,就要扣他仨月工资。

    仨月工资啊!

    一个月2000块,仨月就是6000块,这对于孙建国来可是一笔巨款,他一面骂骂咧咧,一面开始兢兢业业地深夜潜伏,终于在某一天晚上看到两道黑影从公墓围墙上翻了进来!

    可恶的偷!

    孙建国躲在枣树下,恨得后槽牙咯吱响,他抓紧藏在身后的木棍,心脏狂跳不止,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偷竟然有俩,以他的一把年纪还有那累赘的跛腿,怎么抓得住哦!

    他决定继续潜伏观察,以伺时机。

    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俩偷在墓地里大摇大摆地逛来逛去,前前后后一个多时过去,他的腿早就蹲麻了,直到他们一步步朝自己的方向逼近。

    墓园没有灯,借着昏暗的月光他勉强认清来人——居然是俩孩儿,都瘦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其中还有个丫头。

    年纪不学好,居然学人家做盗墓贼!

    孙建国很气愤,不上来是因为自己被扣了6000块,还是因为发现心心念念的偷居然还是孩子。

    趁着他们不注意,孙建国蹑手蹑脚地从背后慢慢靠近,直到他亲眼看到俩孩转过身看到他时惊恐的眼神。

    当看清眼前女孩的面容时,他大惊失色。

    原来,甄云巧的闺女长得和她这么像!——何羽茜牵着巧妹的手走出屋子,赵东屿搭着张靖的肩走在后头。

    举着话筒的女记者抢先跑到他们面前,后面还跟着一个高个子摄影师。

    “你们好,我是电视台新闻频道记者,了解到昨天这里疑似发生一起绑架案,可以介绍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绑架?”

    巧妹眨巴着眼睛疑惑地问。

    何羽茜瞬间明白过来,她礼貌地了句:“不好意思,这里面可能有些误会,稍后我会和警方解释清楚。”

    然后踮起脚尖四处张望,寻找孙老头儿的身影。

    不远处的警车旁,孙建国十分抗拒地被警方拷上手铐,嘴里不满地大声嚷嚷:

    “凭啥抓我?

    凭啥抓我?

    我犯啥法了?”

    何羽茜想要过去,却被女记者一把拉住:

    “请问你和这两个孩子是什么关系?

    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具体情况你们去问警方吧。”

    赵东屿皱着眉头挡在了何羽茜前面,为她扯开一条出路。

    摄像机对着赵东屿一通拍,女记者在身后依然不依不饶地发问:

    “赵东屿,请问这名女士是你的女朋友吗?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可惜,这名敬业的女记者看来并没有采集到她所需要的素材。

    警车旁,孙建国还在对着警察郭凯大声叫嚷,郭凯不耐烦地吼他:

    “不许动,先跟我回局里把事情交待清楚!”

    孙建国是一大清早被警察在在家大门口“抓获”的,他一个晚上没有睡,正准备桶井水浇脸让自己清醒清醒。

    “警察同志!”

    何羽茜叫住准备把孙建国扭送进警车的郭凯:

    “你们可能误会孙大爷了。”

    郭凯循声转头,来人是个美女,想必就是赵东屿焦急连夜来找的人。

    他看了眼赵东屿,然后例行公事地:

    “女士,因为涉及未成年人失踪,所以你们也和我一起回局里去一趟吧。”

    “好。”——在警察局做完笔录,郭凯把一行人送至门口。

    孙建国一夜没睡,困得眼眶直颤,但他仍然紧紧抓住郭凯的手:

    “警察同志,公墓失窃的案子你务必帮我多关照啊!”

    开玩笑,这可是6000块钱巨款呐!

    “没问题,我会多留意的,有消息联系你。”

    郭凯一脸严肃地,紧接着转向巧妹和张靖:

    “你们两个,下次再敢乱跑,可就没这么容易应付了。”

    茅老太喘着粗气赶来接人,一看到巧妹就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扬起的巴掌将落未落地贴在孙女儿的脸蛋上,吓得巧妹直缩脖子。

    “奶奶,我错了!”

    巧妹一把搂住茅老太扬起的手臂,把脑袋搁在她瘦骨嶙峋的肩膀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向来健壮麻利的奶奶变得矮了,如今比自己都低了半个头,鼻头莫名酸涩。

    见孙女撒娇,茅老太的气顿时消了一大半,她用余光瞥向一旁的张靖,语气不善地问他:

    “就是你把我们家巧妹拐跑的?”

    巧妹的脸“唰”一下滚烫通红,她不满地低声:

    “不是拐啦,是我去找他帮忙的。”

    虽然张靖看上去像个问题少年,但到底年纪,面对茅老太强大的气势和质问,想要发声的嗓子像被人捏住的鸡脖,嘴巴里只吐出零碎不清的几个音节。

    茅老太又转向何羽茜,握着她的手不停地表达感谢:

    “多亏了你啊何姐,今天中午要是有空来家里吃饭吧,旁边这位是你男朋友吧?

    伙子长得真俊,一起来!”

    “我没做什么,您要谢就谢孙大爷吧,是他大半夜收留了俩孩子。”

    “谢谢你们大家,我做了一桌子的饭菜,管够管够!”

    “谢谢,那就麻烦您了!”

    看到何羽茜仍然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赵东屿抢先替她应下。

    “你脸皮怎么变这么厚了?”

    何羽茜用胳膊肘轻轻顶了赵东屿一下,声问。

    “老人家的心意嘛,你不去她肯定会不开心。”

    赵东屿往后退一步,成功躲过何羽茜的肘击。

    一行人往警察局门外走,只剩下张靖略显落寞和尴尬地留在原地。

    “还愣着干嘛?

    快跟上来!”

    茅老太转头对张靖。

    “诶?

    好咧,奶奶!”

    张靖的表情由阴转晴,蹦跶着步子往前跑去。——茅老太的厨艺一流,加上食材都是刚捞上来的新鲜海货,大家吃得格外起劲儿。

    特别是孙建国,平时吃的都是村民挑拣剩下的死鱼死虾,烂叶烂菜,太久没有吃过这般美味了,于是乎米饭添了一碗又一碗,手边是吃得干干净净的一叠鱼骨和贝壳。

    “当时我还以为他俩是偷——”孙建国一边吃,一边娓娓述着昨晚发生的事,茅老太不断往他碗里夹菜,嘴里念念有词:

    “哦呦,这俩兔崽子。”

    “对了,孙大爷,当时你们在屋里,我听到巧妹尖叫了一声,然后就看到你举起了什么工具,那是在干嘛呢?”

    何羽茜问,其实她没好意思,她还以为孙建国是举着斧子想要砍人呢……

    孙建国被问住了,他抬眼望着天花板,努力回想着何羽茜问的场景。

    巧妹在一旁“噗嗤”笑了,她欢快地向何羽茜解释道:

    “何姐姐,你知道吗?

    孙爷爷居然养了只耗子当宠物,当时围着我的脚边转,吓死我了,孙爷爷也抓不住它,就从房门后头操起一把网兜去捕,结果那耗子也被吓到了,四处乱窜,后来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孙建国幽幽地看着巧妹笑得花枝乱颤的脸,幽幽地:

    “它叫咚咚,昨天是我第一次拿网兜捕它,它吓坏了。”

    咚咚……

    何羽茜朝赵东屿看了一眼,“哈哈”大笑出声。

    孙建国当然以为何羽茜是在嘲笑他的咚咚,于是很不满地拍了拍桌子,灌下一瓶啤酒,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咚咚陪伴我3年了,它一直是那么乖巧,可是就在昨天,它不见了,我找了一晚上也没找到。”

    “我很抱歉。”

    何羽茜。

    “我很抱歉。”

    巧妹。

    张靖啃着一条烤黄鱼吃得大快朵颐,因为怕被鱼刺卡到喉咙一直没敢话,直到嘴里最后一块鱼肉咽下,他才漫不经心地开口道:

    “今天早上咚咚好像在我枕头边撒了泡尿。”

    孙建国吃饭的动作都停滞了,他眼眶通红地看着张靖,顿了两秒钟,然后低下头猛地又扒了几口饭,然后言语含糊地:

    “今天感谢款待,我先走一步!”

    当孙建国头也不回地赶回家与他的咚咚团聚,Linda火急火燎地从门口跑了进来,看到何羽茜,也顾不上要在自己偶像面前顾及形象,一把就搂住何羽茜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抓。

    Linda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

    “茜茜,你终于回来了!

    你都不知道我这一夜经历了什么!”

    而就在此刻,Linda的手机屏幕上,谩骂还在不断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