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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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玥掐指一算, 自她将眼前的少年带回府中,距离今天为止,不多不少刚好八年整。

    她于他, 按照凡人的话来, 应该是有恩。

    可她等来的却是宫变这一日,他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捆仙绳。

    那是一条黄金造的锁链, 上面还缀了铃铛,套在她的脚踝上, 他轻轻一扯,她便不由自主朝他走去。

    那一刹那, 她的心口剧烈疼痛,疼得她弯下腰,疼得她喘不来气。

    她道:

    “为什么?”

    她不理解。

    她自问养他八年, 虽疲懒,不是一个勤快的好老师。

    可最初的那几年亦起早贪黑在他面前诵读佛经, 将君父曾将给自己的苍生大义全部教给了他。

    她对他, 应该算是好的。

    他自己夜里害怕睡不着,她陪着一起睡了八年。

    他来国师府的第二年生了一场大病,高热不止。

    她整夜整夜守在他床头,连眼睛都不敢闭, 生怕一闭眼,他一个脆弱的凡人就这么死了。

    他病了几日, 她便守了几日。

    之后她怕他又生病, 还特地寻了于凡人有异的仙草。

    当时她差点没被守仙草的怪兽给咬掉一条胳膊。

    他给她上药的时候曾,他会一辈子听她的话, 做个好人。

    十三岁被国王准许去学习骑射被人欺负,带着一脸伤回来。

    她气不过, 还偷偷的去教训那些欺负他的王子。

    那是她养大的人,怎么能叫人这么欺负!

    她甚至有后悔过没有教他武艺。

    她也只是要求他做个好人。

    为什么到头来,还是未能够改变这个结局?

    究竟是君父教她的苍生大义有错,还是她教的方式不对,对他不够好,才导致了现在这样的结果?

    她又看了一眼灰灰,这个最初最爱掉眼泪又胆怯的狼妖此刻身披战甲,一言不发地站在司徒让的身旁,俨然是他的左膀右臂。

    不仅人类比她想象的复杂,似乎就连妖又如此。

    她想自己待他也算尽心尽力。

    他哭着跟她自己总是被同类欺负,她便跑了一趟狼族将那些狼崽子们狠狠了一顿,也算是替他报了仇。

    后来他又,若是有一天主人不在人间了,他怕那些同类来复仇。

    她想了一夜,明知不可为,还是了一趟修真界找了一些关于妖修的一些典籍给他。

    不仅如此,她还给他买了上等的法器护身。

    为了买典籍跟法器,她为此,还去了擂台。

    那一次,她碰上了一个据是修真界很厉害的火系修士,被他拿火烧了,疼得在床上躺了几日。

    他当时在她床头哭得很厉害,一辈子都不会背叛她,一定会做一个向善的妖修。

    她一直以为自己算是个好老师跟好主人。

    却不曾想,她亲手养大了一个恶魔同一只恶妖。

    “为何要这么做?”

    “没有为什么。

    阿让早就想这么做了。”

    他捉着她的手,摸摸自己的眼睛,“其实阿让不仅能够看见那些妖魔,还能够驱动妖魔。

    那些人,都是我杀的。

    这世上,没有什么大预言师,我不过是先老师一步,窥探先机。”

    花玥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她想起前些年,那些曾欺负过他的人,一个个地死于非命。

    她当时查了很久,也只是查到是一群不入流的妖魔作祟。

    她除了妖魔以后,王宫变得平静,她几乎不再入王宫。

    她的眼里,只看得见国师府的那片天,只看得见温柔善良可爱的司徒让,跟动不动就哭鼻子的灰灰。

    后来多了一个司徒回。

    看着他那张脸,花玥似乎觉得君父就在自己身边陪着自己,哪怕不认识她也不要紧。

    现在想想,她对于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啊。

    在人间待了八年,始终没学会做一个人,看不透他伪善的面具下一颗邪恶的心司徒让收紧了手上的链子,又道:

    “老师知道吗?

    阿让一生之中,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那一日为了哄老师高兴,带老师去了上元节。

    若不然,老师便不会见到大王兄。

    老师看他的时候,当真叫人嫉妒的发狂。”

    他完,看了一眼灰灰。

    灰灰手里的法器,毫无偏差的插进了司徒回的心脏。

    花玥捂着心口疼得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她的眼睛便不能视物。

    司徒让将一方帕子覆在她眼睛上,抚摸着她的脸,柔声道:

    “老师别怕,以后阿让做老师的眼睛。

    看不见这世上的恶,人会活得自在些,一如阿让当初蒙上了眼睛。”

    “这真是个让人作呕的人间,对不对?”

    她道:

    “是因为我,你才造反的吗?”

    “当然不是,”他亲亲她的额头,“若不是老师,他们死得更早。

    他们应该庆幸,老师出现了。”

    *司徒让登基做了百月国的新君王。

    他登基的那一日立了国师花玥为王后。

    据后来的史书记载,司徒让为人喜怒无常,性情阴晴不定,嗜好战争杀戮。

    百月国的臣子们人人自危,每一次上朝,都要与家人诀别一次,因为不一定还能够平安归家。

    还有一词,他谁的话都不听,只听王后的话。

    若是王后今日给他好脸色,他这日上朝心情便好些,若是王后今天惹了他不快,他不舍得杀王后,便杀人泄愤。

    他登基短短三载,百月国天灾人祸不断,哀鸿遍野,尸骨累累。

    至于他的王后,史书只有寥寥数笔。

    她十分的神秘,就连百月国的大臣都没有见过,只听是从前的国师,生得极为美丽。

    只可惜,是个不能视物的瞎子,所以从不出门。

    花玥做了司徒让三年的王后,终于在一次外出时,被人救了出来。

    救她的是灰灰。

    他们被紧追而来的司徒让堵了个正着。

    灰灰为了救花玥,被他碎了丹元。

    临死之际,他道:

    “主人,对不起。”

    花玥替他擦干净眼泪,道:

    “我原谅你了。”

    那一次花玥被捉了回去。

    她又在百月国生活了五年,哄着他解了自己的禁制。

    重获自由的那一刻,做了八年瞎子已经习惯黑暗的花玥,准备无误的将自己的法器时空镜插入那个俨然已经成为魔的男人心脏时,他朝她伸出手,“老师,过来抱抱我。”

    镜灵连忙拦在她面前,“主人,莫要再上他的当。”

    花玥知道他活不成了,摸索着上前,走上前无将他抱在怀里。

    他伸手摸摸她脸:

    “老师,是为了他报仇,才杀我的吗?”

    花玥摇摇头,“你杀了太多人。”

    他眼里浮现出一抹笑意,伸手抚向她的头发。

    “主人,心他手里的武器!”

    时空镜穿心而过。

    他鲜血自心脏处喷涌而出,浸染了花玥的衣裳。

    他将手中沾染了血迹的东西插入她的发间,依偎在她怀里:

    “老师,背一段佛经给阿让听好不好?”

    镜灵这才发现,他插进她头发里的根本不是什么武器,而是一支玉钗。

    那是一支极简单的珠钗,尾端雕刻着一朵六瓣莲花。

    花玥伸手摸摸他的眼睛,背起了她最喜欢的那段佛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他笑笑,在她怀里咽了气。

    花玥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朝她伸出一只手,道:

    “你是来救我的仙女吗?”

    当时,她真以为自己是他的救星。

    现在她才知道,那时,他的心里已经住了魔。

    他从一开始,就回不了头了。

    *后来花玥离开人间又重新回了修真界那片丛林,忍受了虫子蚂蚁在自己身上乱吐口水四百年。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忘记了很多事情,只记得自己同一个人类曾经成过一次亲。

    据,他是一个极其邪恶的大预言家,亦是个十分残暴的君王。

    他的一生之中只过两句吉祥话。

    一句是卿将万寿无疆,一句是百年好合。

    *花玥自第二层塔出来的时候,那些曾被埋葬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她想起自己后来带着镜灵在修真界做了一名散修,四处游荡了很多年,去了很多地方。

    司徒让覆在她眼睛上的那方一指见宽的帕子,一戴三百年。

    看不见旁人的脸,她再也没有对一只魔心软。

    只是三百年来她时常做一个梦。

    梦里,她在挖坟。

    她挖了两个坑,一个坑里埋着一个少年,一个坑里埋着一个看不清楚脸的男人。

    这三百年里,她也曾加入过一些门派。

    比如,曾去过欢喜佛宗去做一名佛修。

    也比如,去合欢宗去做一名洒扫。

    她们叫她加入的时候得天花乱坠,千般好,万般好。

    可是到最后,她都被扫地出门。

    欢喜禅宗捡她回来的那名佛修,“你一百年都未学会笑,如何能够做一名合格的欢喜佛。”

    合欢宗的那个生得貌美如花,据在修真界男女通杀的那个宗主则:

    “本宗主教人无数,就没见过这么笨的,你出去以后,千万别做过我的入室弟子!”

    她们其实对花玥很好,临走的时候,送了很多宝贝给她。

    欢喜宗的欢喜禅宗秘籍。

    合欢宗的双修攻略。

    玉安坊制造,本本精品。

    花玥揣着这些东西带着镜灵又在修真界游荡了五百年,那些道门的宗主换了一茬又一茬,有些道门,甚至不到百年很快消失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

    不记得多少年后,她忍不住回头看看了那个合欢宗捡她回来的佛修,可她坟头,都已经芳草萋萋。

    她也曾路过合欢宗,曾经那个在修真界无往不利,伤了无数人的心,被人称为海王的宗主,据被一个女子伤了心,改修了无情道。

    无情道是什么,她也想要修一修,试图摆脱那个哭坟的噩梦。

    后来她找了一个当时特别大特别大的门派,想尽办法成了掌门师尊的弟子。

    她在门派里跟旁人学习做人的道理,尽可能的使自己像一个人。

    可她学了五十年,还不如镜镜出去学一年学到的东西多。

    她又得了机会掌门师尊面前端茶递水五十年,由于她听话老实,终于动了掌门师尊。

    他主动问她,“玥儿想要学什么?”

    她道:

    “请师尊传花玥无情道。”

    他看了她许久,道:

    “你心中空无一物,怎修得无情道?”

    花玥不懂他的话。

    她在这个门派待了一百多年,跟着他们一去到处历练,一起去秘境寻宝杀妖兽,一起去人间拯救苍生,除魔卫道。

    她遇到了许多人,经历了许多事,活得越来越像一个人。

    转眼又过了五百多年,这个曾经很大很大的门派消失在时间的洪流里,她又成了一个散修,继续游荡。

    她在这流浪的孤寂漫长的岁月里,终于明白了君父曾教给自己的一句话。

    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她以梦入道,生出了道心。

    自此,再也没有做过那个挖坟的噩梦。

    她开始利用时空镜穿梭在各个时空切片里,寻找真正的魔神。

    只要杀了他,君父就能醒来。

    这是她的执念,亦是她的道。

    而她一个的散修,后来居然成了修真界的传。

    人人都道修真界有一名十分厉害的修士。

    她一身红衣,眼睛上蒙了一块一指见方的帕子,以一面镜子为法器。

    没有人知道她来自哪里,亦没有人知道她师承何处,修得是什么道,只知道每次逢乱她便横空出世,以拯救苍生为几己任。

    还有传言她生得貌美如花,什么都好,就是木得很,从来没有人见她笑过。

    再后来几百年过去了,这些传也消散了。

    *紧接着,花玥推开了第三层塔门与第四层塔的门。

    在第三层塔内她看见自己做了一名佛修。

    那一次,魔神化身为一个很厉害的魔尊。

    在第四层塔里她是一名捉妖师,那一次,魔神化为一个倾世大妖。

    每一回,他们终将对立。

    花玥自第四层塔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开始颤抖。

    她站在第五道塔门前,猜想如果没有意外,塔门之后,应是属于晏无崖的人生。

    彼时她因为杀了魔尊沉睡两百年后才刚刚苏醒,脑子正迷糊,被一个自称是欧皇体质的修士忽悠着进入一个叫微尘宗的门派,成为宗门里第一个女弟子,也是唯一的一个弟子。

    她的师尊据自己是一个十分有上进心的元婴期高阶修士,收她为徒,是因为看上她天资过人,根骨极佳。

    他告诉花玥,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微尘宗将会是仙门十六洲对厉害的门派,而她将会是首席大弟子。

    花玥看着破破烂烂的山头,又看看仙风道骨的师尊,勉为其难的信了。

    很快地,她的师尊真得靠着他自己所的欧皇体质躺着成为仙门百家的领军人物,微尘宗成了修真界数一数二的门派,她则成为宗门里人人都尊敬,却谁也不敢靠近的大师姐。

    花玥站在塔门,已经没有勇气去看看这塔门后的世界。

    她不知道自己那些被自己遗忘的岁月里,一次又一次杀了百里溪的时候,他究竟是记得还是不记得自己。

    可是若是不通过这些塔门,她便出不了塔。

    她迫切的想要出塔见百里溪。

    她从未发现自己是如此思念他。

    她矗立良久,最终,上前推开了第五道塔门。

    才推开门,就看见一间大殿内站了一群穿着统一的道服的人。

    他们正扎堆一旁议论纷纷。

    “玉清师叔真是太可怜了。”

    “谁不是呢,就是不知道师弟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可不敢跟他一块。

    谁不知道他是天煞孤星的命格。”

    “对啊,而且听他身上还带了魔血,指不定哪日发起狂来,夺了你我性命!”

    “别胡八道!

    哎呀,大师姐回来了!”

    闭关十年的花玥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站着一个与她差不多高矮的少年。

    他似也听到了旁人对自己的议论,一直低着头,腰背挺得笔直。

    可花玥看得清楚,他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这时在场的所有人将目光投向她,恭敬行了一礼。

    “见过大师姐。”

    花玥朝他们微微颔首,面无表情的走到中间一面皮白净,斯文俊美的男子面前,“见过师尊。”

    他应了一声,一脸沉重道:

    “玥玥,你玉清师叔昨晚走了。”

    花玥道:

    “去哪儿了?”

    他指了指天。

    花玥悟了。

    他又指着那少年道:

    “玥玥,来,见过你师弟。”

    花玥走上前去,那少年终于抬起头来,拱手道:

    “晏无崖见过大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