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除夕 和赵韫的第一年
因着快到除夕, 街坊之间热闹不少。从卫将军府出去,走不了多远,就会遇到一条长街,是条繁华的商市, 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赵韫看了一会儿, 心情轻快了许多:“我还从未逛过这样的地方呢。”
许清道:“真的吗?什么也没看就进了宫?”
赵韫点点头, 他哪里来的闲钱逛街买东西,赵府规矩严,出门需要向母亲问过, 赵韫一点也不想多见一面他那母亲,就一次也没出过门。
许清道:“好在现在有机会出来了, 我亦是许久不见此种光景,今日复见了, 觉得十分欢喜。”
“听阿清的意思, 似乎之前出来逛过?”赵韫好奇询问。
许清笑意减淡, 双目中流露出几分怀念来。
“嗯。”他点点头,“是和她出来逛的, 我与她, 是少有的互生情愫, 她一个读书人,心里竟也没那么多规矩和成见,定了亲之后, 便经常来我家接我出去玩, 那时, 连嫁衣都是我自己挑的。”
赵韫听着,心中不由觉得可惜。
一道圣旨,一对有情人就这样散去了。
如果当初, 不是傅闻钦坚持要成,他和傅闻钦也会就这样不了了之,不知何年何日就死在了舒眷芳手里,哪里会有机会像现在这样,成日伴着爹爹,还能出来走走。
“你现今已经死了。”赵韫道,“为何不试着听听她的下落呢?”
“我一个人,要从何处去听呢。”许清轻叹一声,“已经过去这么些年了,她今年该二十五岁了罢,我已入宫,她难道会因我不娶吗?”
的确如此,赵韫轻轻摸了摸许清,一时不知从何安慰。
但许清并未有多难过,在他心里,他已经死里逃生一回了,如今所得的一切都是上天恩赐,哪能过分奢求。
他轻轻笑起来,揉了揉赵韫蹙起的眉心,目光温柔得仿佛看着自家的弟弟一般。
“倒是阿韫,今年过年,将军回得来吗?”
赵韫摇了摇头,“许是回不来,离过年,也就不到十日了。”
“将军是我见过最厉害了人了。”许清宽慰道,“这次也一定会吉人天相,顺利归京的。”
以前许清不知道,今日知道了,才觉得震撼。
从赵韫口中,他得知傅闻钦最先和赵韫一起的时候,她还是个什么也没有的兵,竟能为了赵韫一路做到如此,不惜和皇帝翻脸。
这是一条多么凶险的路啊。
许清心里深深地羡慕着。
他不止一次地想,如若当年,就在那棵柳树下,那条河边,他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地和秋娘私奔了,如今的结局会是什么模样。
但许清只敢想一想,他心里清楚,若再让他重来一次,他还是得进宫。
根本没得选。
“哎,你看。”许清拿起一支珠钗,上面雕着朵精致的红梅,秀气又好看,“这和当年她送我那支好像,我要把它买下来。”
赵韫循着许清手的方向看去,在珠钗流苏的缝隙间,他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明媚的女子,年龄与他应该不相上下,她穿着一件鹅黄的裙衫,轻轻地笑着,模样甜美,神态却倨傲。
那身边站着的,应该是她的夫郎,腹部微微隆起,生得一副英气面容,目光宠溺地将一朵绢花戴在她头上。
赵韫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在看到那个女子时,心口就忍不住缩了一下,总觉得女子的感觉好生熟悉,熟悉得令他心里空空,什么也做不了,就只能呆呆地看着她。
许清付了银钱,回头看了眼赵韫,见他紧紧盯着一个方向,便也忍不住看了过去。
人潮一片,来来往往。
许清不由问:“你在看什么呢?”
赵韫怔了一下,方才回神,道:“我也不知道。”
许清觉得赵韫一定是想卫将军想得魔怔了,于是决定带着赵韫吃顿好的。
“回去把雪雪哥和青也叫上罢。”许清道,“今日天气这样好,也能出来散散心。”
时至今日,赵韫听许清管他父亲叫“雪雪哥”还是觉得很好笑,想不出当时傅闻钦是如何一脸严肃地向许清介绍他爹叫作王雪雪的。
“好。”赵韫弯眸,“这样好的日子,这样好的风景,要是宫里的几个都能见到就好了。”
许清出宫住了这么久,再想起宫里的日子,仿佛是做过的一场梦一般,明明才过了没有多久。
除夕是个好日子,能够让整个京城都繁华起来,也能让所有的烦恼都暂且搁置。
自入宫后,赵韫从未想过今年的除夕,他还能和他的父亲一起过,但是少了傅闻钦,他心里多少有些落寞。
王雪茗心思细腻,又夹给赵韫一只饺子道:“若是运气好,元宵不定能见上面的。”
“我没事的。”赵韫盈盈笑着,“父亲要多吃些。”
今日早,赵韫想法子把罄竹和白梅也从宫里弄了出来,此刻这二人和青三个人聚在院子里点爆竹。
这是赵韫有生之年,过的头一个畅快年。
往常都要承着他母亲的那张冷脸,冷冷清清地在堂厅守岁,对着那些他一个也不喜欢的人,实在是太无趣了。
今年赵韫第一次发现,原来快活这件事,是这样简单的。
父亲在身边,三个孩子在院里玩耍,饭食是许清做的,他手艺那样好。
赵韫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到多少年以后,等他老了,和傅闻钦一齐坐在这个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是一件多么惬意又美好的事。
起来......赵韫的脸色忽然僵住。
他好像至今都不知道傅闻钦多大了。
西南水患致使很多百姓丧失家园,无处可归,这个年也许是西南百姓过得最不好的一个年。
傅闻钦走在街上,看着诸多因为没有饭吃上街乞讨的流民,忍不住道:“我这儿有些银钱,不如你发发善心,设个粥棚?”
常秋闻言怪异地看了傅闻钦一眼,“一个企划谋反的人,会有这样的好心么?”
“怎么?”傅闻钦神色淡淡,“你都看了我十日,还对我不放心?”
常秋冷哼一声,道:“据我所知,你来时你的那些部将就在不远处,我军的阵地你既能找得着,她们必然也清楚。等你十日她们不急,那等半个月呢?一个月呢?她们急不急?”
傅闻钦怪异地看着她,“你很期盼大军将你等都剿灭吗?”
“就你们?”常秋不屑地嗤笑一声,不同傅闻钦话了。
“她们不知道,要来早来了。”傅闻钦叹了一声,要不是为了大计,她才不会和这个常秋耗费这么长时间,这个时候,赵韫一定在府里过年了。
她都还没和这一世的赵韫过过年呢,这第一年,竟就这样错过了。
傅闻钦叹了一声,忽然几步上前,站在一个高台上,朗声道:“今日除夕,随心发钱,发完为止,先到先得。”
什么粥棚之类的,着实太过麻烦了。
傅闻钦拿出一袋子金币,完就开始漫天撒钱。
路过的民众先是一愣,不明所以地看了一会儿。
也就一会儿,见真的有金子,不少人蜂拥而上,疯狂拾取着地上散落的金币。
常秋大为震撼,她以为傅闻钦就是那么一,没想到此人是来真的。
一袋子金币挥洒起来也没多少,不多时就没了,周围眼巴巴的人还有许多,傅闻钦倒了倒袋子示意真的一点都没有了,毫无负担地转身走了。
常秋看着她过来,道:“你知不知道,私铸钱币是犯法的?”
傅闻钦大为稀奇,“你一个谋反的人居然跟我普法?”
“......”常秋无言以对,但是她看着许许多多的难民在拿到那些钱币后,立即去买了热乎的吃食,高高兴兴地捧在手心,心里多少松快了一些。
她不由看向身侧的长身女子,道:“你做这些,她们记不得你的好的,没什么用。”
傅闻钦摇了摇头,“会有人记得的。”
“谁?”
“地府,生死簿。”
“你这么年轻,就想着给自己积阴德了?”常秋惊讶。
“不这个。”傅闻钦道,“今日可是除夕,你的属下等倒是有酒有肉,我的人呢?在那儿不知蹲守多久了,因着我在此,还不敢冒进。”
“以将军的身手,从我这儿出去不难。”
“是不难。”傅闻钦睨了她一眼,“但我想让两军战士建立不错的友谊,都是衍朝子民,如此思乡佳节,应该是个不错的机会。”
傍晚时分,一群眼巴巴盼着的夺夜军终于见到了多日不见的傅闻钦。
陈屑惊怕之余,对傅闻钦道:“你何时去的敌营?我竟不知。”
傅闻钦没什么表情,淡声道:“随我走罢。”
“去哪儿?”
“要仗了?”
傅闻钦道:“走去过年,好好睡一觉。”
“还有这等好事?”很多人明显不信。
傅闻钦道:“走就对了。”
无论如何,大家对傅闻钦还是十分信任的,于是一个个起身,在傅闻钦身后排好了对,一长串就朝着西南叛军深处去了。
西南军大为不解:“将军,就这么放她们进来?”
常秋叹了一声,也十分不满道:“这些人掺和进来过年,看着竟然就只带了一张嘴,真是不知礼数!”
“......”
常秋所在的山洞虽然不足以容纳下这么多人,但是这山林中多得是洞,分发了物资过去,几百人几十人攒在一起过年,倒也不是不行。
而且山中空旷,有什么需要喊一声,都能互相听得见。
傅闻钦以前滴酒不沾,但在军中,也只好入乡随俗。
常秋倨傲道:“我敬你十碗酒,你可敢接?”
傅闻钦并不话,抬起一坛酒就干,常秋震惊之余并不甘心落后,也抬起一坛和傅闻钦对干起来。
大约干了两坛,常秋就彻底不行了,双眼发直,脚下滑,哪儿还有气质书生的模样,整个一个醉鬼。
围观者不由道:“您真是好酒量,脸色都没变的!”
“呔!这算什么!我们将军以前是个文人书生!酒量自然一般,待老娘来,喝翻这个敌军主将。”
军中人多性情豪爽,即便是陌生人,一坛酒下去也便算是认识了。
傅闻钦来者不拒,一人喝倒了七十六人,面色不改。
任谁看了,不大喊一声佩服。
傅闻钦轻轻笑了一声,她抱着一个酒坛,靠在山洞口坐了下来,抬头望着月亮。
此时此刻,她和赵韫看到的是同一个月亮,不知道男人在干什么,有没有非常争气地硬撑着守岁呢?
赵韫不喜欢守岁。
她们在一起过第一个除夕的时候,舒皖险些来不了,还是她临时做了个能模仿舒皖声音的机器人过去应付。
那年是沈玉怀的第一个孩子,赵韫对他很关照,好像自己的亲儿子怀了似的。
他还背着所有人,去冷宫看了已经疯癫的舒长夜——他的亲生儿子。
但赵韫怎么可能瞒得过她?
她悄悄跟在赵韫身后,并未扰他。她虽不懂人情世故,但赵韫想做的事,她从来不会阻止。
冷宫只是个名头,但其实是不冷的,舒皖并非由衷计较狠心之人,不会苛待一个已经毫无神智的疯子。所以内里的设施还算不错,炭火也充足。
赵韫没有话,他拿着一个食盒,放在了舒长夜面前,声音温柔极了:“夜儿多吃一些,今年又长一岁啦!”
舒长夜醒着的时候做了不少缺德事,但他疯了以后却格外安静。
成日不哭不闹的,顶着一张和王雪茗酷似的脸,再难见昔日的嚣张了。
傅闻钦悄悄地看着,看见舒长夜从食盒里拿出的,不是什么稀奇之物,而是一个兔子形状的糕点。
应该是赵韫亲手做的,没用崇华殿的厨房,不知道男人是上哪儿偷偷做了这些。
“兔子!”舒长夜开心地笑起来,将糕点举到赵韫面前,“爹爹吃!”
“爹爹吃过啦!夜儿吃!”赵韫靠近,轻轻摸了摸舒长夜的头。
傅闻钦看得有些紧张,毕竟舒长夜是做出弑父行为的人,难保他不会突然发作,对赵韫不利。
但傅闻钦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她看着舒长夜吃下那块糕点,突然口齿无比清晰地了一句:“父君放心,孩儿掌了权,就再也不让母皇父君了!”
赵韫面上的表情突然凝固住。
可就那样一句话,好像是错觉一般,舒长夜完又开始傻笑起来,举着手里的兔子糕点飞来飞去。
赵韫怔怔地看着他,显然不想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他问舒长夜:“夜儿在什么呢?你母皇,何时......过我?”
“!!!”舒长夜喊了一声,惊恐地道,“我都看到了!好多血!好多好多血啊!!多疼啊!!我的爹爹该多疼啊!”
赵韫神色发怔,每次先帝召他侍寝的时候,都是去福宁殿,即便有时来了他这里,他也控制得很好,从来不会喊出声来让别人听见的。
“你......你是何时......”赵韫喉间哽了一下,又笑道,“我们夜儿几岁啦?”
“四岁啦!”舒长夜又高高兴兴地笑了起来。
赵韫也跟着笑了两声,就那样两声,接着他面上就露出一个难过至极的表情,失声痛哭起来。
他紧紧抱着舒长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眼都变得通红。
傅闻钦知道他在哭什么。
当年舒长夜莫名其妙穿得花枝招展去吸引他母皇注意时,已经十一岁了。
这件事让赵韫之后十余年都受尽旁人白眼,连带让他就此失宠,舒眷芳骂他教子无方,当然这只是话中的意思,实际的话十分难听,句句不离“淫.贱”。
可若是舒长夜四岁就已经目睹了自己的母皇是个什么样的畜生,他又怎么可能会想去爬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