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Chapter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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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四合,万家灯火驱散黑暗,冰冷的钢筋森林中四处挂着红灯笼,营造出一种热闹非凡的假象。暴雨在下,路上行人不多,江南撑着一把黑伞,从望江公园走到了一住宅区。

    他以前来过这里。

    十几年前的府南江南岸还是一片荒凉,座落着一座算不上富裕的村庄,他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了,反正他妈就是带着他来了。

    江南依稀记得刚来这儿的时候是冬天,他妈把他裹在毯子里,那时候他妈还是正常的,知道孩不能受凉。江南剥开毯子的一角,露出只漂亮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路两边的村民。

    他妈其实天生丽质,肤白体盈,臃肿的旧棉服穿身上也掩盖不住他妈的风韵。那些黄脸大婶眼露鄙夷,声议论,糙汉子们倒是乐得很,呲着满是烟渍的大黄牙合不拢嘴。

    那是江南第一次生出恶心感。

    他妈不像其他人,要下地干活才能有饭吃。他们家的米缸一直是满的,灶台上还放着猪肉和麦乳精,日子过得比隔壁天天卖力做活的王大婶还要好。

    那时江南觉得他妈真能干,漂亮又有本事,光坐在家里就有吃不完的米。但乡下的房子墙壁薄,流言蜚语透过墙缝传到了江南的耳朵里,他想,他妈真的是很“能干”呀!

    可这不是长久之计,他妈被那些村妇了,精致的脸蛋上挂着红彩,伤口愈合后留下的疤却再也没消。他妈不美了,虫子一样的疤痕陷在她丑陋的鱼尾纹里,一笑,那虫子就活了。

    他妈不再“能干”,整天窝在家里酗酒,身体迅速消瘦下去,皮肤像是张被揉皱的白纸。那个女人彻底变了,瞪着爆凸的眼睛对江南大吼:“滚出去啊,滚出去干活!我生你养你,现在轮到你养我了!”

    江南的手肩提不起,扛不动,他妈就坐在一旁状若疯癫地教训他:“你好没用啊!你为什么比不上隔壁家的孩?!我当初不该要你的!我应该要你哥哥!快!快干活啊!不然饿死你。”

    年纪的江南没有哭,侧头看向隔壁正在玩陀螺的孩。

    “不要偷懒!”他妈在身后跳脚,踢开满地的酒瓶,疯狗一样扑上去揪住江南的耳朵,另一只手在他细白的皮肤上掐出红痕,“我让你干活呀,你真的好没用!我要......我要去找你哥哥,你个没用的坏东西!”

    江南悄悄跟着他妈去到一所福利院,看到了那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孩。孩穿着漂亮衣服,从滑滑梯玩到翘翘板,像只活泼好动的狐狸。

    江南懂了,他们兄弟俩就是他妈的一场豪赌,他妈养不起两个崽,便选择其中一个带在身边,妄图用一杯水浇灌出一颗苍天大树,好避她余生无忧。

    可他妈赌输了。

    江南看到孩后并没有很惊讶,倒是脑瓜里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取代他!

    他妈疯了,又好像没疯,在看到孩纯真的脸庞时,那个女人连滚带爬地逃跑了,并没有带孩回家。但他妈开始去教堂了,去给她的另一个儿子祈福,愿他永远天真快乐。

    在往后的日子里,江南确定他妈疯了,病入膏肓。女人用尖利的指甲戳着他脑袋,扯着嗓子大叫:“你笑啊!你为什么不能像你哥哥那样笑?!你为什么不能像你哥哥那样出去跟别人玩儿?!你这个样子想做给谁看?跟鬼一样啊,你怎么跟个鬼一样?你个没用的讨债鬼!”

    女人在江南身上上了标签——坏东西,讨债鬼。江南觉得他妈的没错,因为他有个鬼妈妈,他妈被男人们的臭汗腌透了,连带着他也一起腐坏了,最终长成了他妈所的“坏东西”。

    他是他妈最为失败的作品。他认为他妈真是神算,的都对!

    神棍看着她烂在土里的树苗,愈发焦躁,枯枝一样的手指拉扯着头发,歇斯底里地乱叫:“笑啊!你笑啊!不要像鬼一样!”

    他妈坚信棍棒底下出孝子,急吼吼地回屋拿家伙。江南背对着他妈蹲在墙角,在棍子落下的前一刻,他转身把手里的东西展示给他妈看。

    那是一只猫,血淋淋地躺在江南手心,地上还有只一模一样的猫,奶声奶气地叫着。

    棍棒应声而落,他妈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瞪大的牛眼从最初的惊恐到最后射.出了骇人的寒光。

    “去死啊,你去死!去死!鬼孩!”

    下雨了,他妈勒着江南的脖子,往死里掐。村民听到动静,冒着大雨来看热闹,仿佛那对母子是道下饭的好菜。

    ——坏女人生的儿子就是坏子,坏子就得好生教训,不然以后会跟他妈一样。

    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他妈在众人的注视下收了手。对,不能留下尸体,否则她会被抓!她拎起江南的衣领,拖过泥泞的路,来到污水奔涌的府南江岸。

    就在这儿吧,没人会发现的。

    大雨冲毁了他妈的理智,她继续掐着江南的脖子:“去死!”

    江南在他妈如尖刀一样的咒骂中笑起来,笑声被他妈的手掐得断断续续。

    “鬼孩,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雨水把他妈的脸糊住了,眼尾的疤随着她的表情恶心地蠕动起来,“我的错,我们一起吧……”

    江南还未反应过来他妈的“一起”是什么意思,就被一阵天旋地转断了思路,接着脏臭的污水肆无忌惮地灌进肺里。

    随及他听到了落水声,是他妈。

    他才不要跟他妈一起死!

    江南死死抓住岸边的水草,不让自己被水冲走。在等了很长、亦或是很短的时间后,他迎来了一只温厚的大手。

    “别怕,把手给我。”来人如是。

    江南竭力睁开眼睛,看清了那位大哥哥。他觉得大哥哥是能把他拉出阴沟的人,从此以后,他会像那只狐狸一样快乐。

    但天不遂人愿,大哥哥终究没能抓住他啊……

    暴雨噼里啪啦砸在黑色伞面,伞下已无人。没有人抓住的伞被风吹得满地滚,沾了泥浆,伞面脱落,只剩副铁伞架,来人稍不注意就会被划伤腿。

    ——

    晚上十点。

    望江公园里游动着难以计数的强光手电,让躲在阴暗角落里的老鼠都无所遁形。搜救队把公园翻来覆去找了几遍,警犬嗅过了各个地方,硬是不吠一声。

    “姜队,大雨把现场破坏得很严重,就算留下了气味恐怕也被冲没了……”搜救队员没有再下去,但在场的人都听懂了——找不到了,林安要么没来过这里,要么就……

    后面个假设谁也不敢想。

    姜北把目光从黑沉沉的江面上收回来,裹挟着凛冽的冬风大步走向路边的黑色SUV,一把推开车门:“老李,监控分析出来了吗?”

    “难呐,”电脑屏幕的光把老李的脸映得幽蓝,“本来监控摄影头的拍摄效果就不好,雨一下,糊得跟什么一样,放大招都没用!”

    没活儿的王志鹏坐在一旁干着急:“你是不是业务能力不过关?不行就换人来!”

    “我不行这局里就没人能行了!你个天天扒人指纹脚印的不懂就别瞎叨,滚一边去,别扰我干活!”

    这俩老滑头吵起来谁也不让谁,后座上的吴子川都急哭了,眼泪一抹,抽抽嗒嗒地:“别吵了,林哥还生死未卜呢?”

    “‘生死未卜’里面不还有个‘生’吗?”王志鹏见不得大男人哭,“把你那几颗没用的眼泪收收,人还没死,搁这儿哭丧呢?”

    吴子川立马不哭了,睁着通红的眼看老李分析监控视频。不看还好,一看心就拔凉了,视频像是从老电视机里放出来似的,密密麻麻全是雪花。

    “不行了,”老李揉着酸痛的脖子,“这雨下得突然,空气湿度和温差导致摄像头内部起了水雾。老姜,你让搜救队再仔细找找吧。”

    姜北沉吟片刻,用不大的声音:“已经找了很多遍了……”

    老李也无法,只得安慰:“公交车上的监控确定嫌疑人就是在望江公园站下的车,再找找吧,肯定能找到的。”

    能找到吗?姜北想,当初他不也没能抓住孩吗?所以那个孩在惩罚他。

    “等抓到那崽子,我非卸了他不可!”王志鹏一锤车门,怒气一上来,话都是不经大脑的,“那崽子是故意选在这天的!27号、雨天,和当初溺水案发生的时间和场景都一模一样!他想干嘛?重现当年落水狗的风采?还是想等老姜去救他?不直接崩了他都算给他面子了!”

    等王志鹏完,老李才提醒一句“不要再了”,顺便瞄了眼姜北发沉的脸色,来了个马后炮式的安慰:“老姜,你别往心里去,老王晚饭吃大蒜了,嘴臭着勒。”

    “不,老王的没错,”姜北望向朦胧的雨幕,“他在重现当年的事,想让我后悔,他还在等我去‘救’他。他把林安藏起来了,我不去找他的话,可能就永远见不到林安了。”

    “老姜你冷静点,咱们有那么多干.警,不可能找不到的。”

    “可他骗过了所有的人眼睛,把大家耍得团团转!如果不是他发疯杀了程野,大家到现在都还以为凶手是别人!他是个天生的罪.犯,你信他会留下蛛丝马迹让我们找到林安吗?”

    车内的气氛突然变得沉重,没人再开口话,因为姜北的没错,嫌疑人耍了所有人,再耍一次也无妨。

    那是个从坏到大的坏种。

    “你们继续在这里守着,有情况立马通知我。”姜北拿上枪,“老李,现在我给你个电话,你对我进行三角定位,发现异常就带人来找我。”

    王志鹏心下一动:“你要去哪?”

    老李看着迅速消失在雨幕里的背影,道:“看不出来吗?找人去了。”

    “他上哪儿找去?我看他是去找死吧,那是个杀人犯!不行,我要去拉他回来。”

    老李赶忙拦住他:“消停会儿吧。你知道嫂子为什么不满意你吗?”

    王志鹏一愣:“为什么?”

    “因为你真的是个榆木脑袋!”

    ——

    暴雨倾盆而下,旋即又被风折磨成“巨浪”,岸两边的树刷然倾斜。姜北沿着江岸奔跑,踩碎了一地水洼,湿透的风衣贴在身上,勾勒出有力量感但又不夸张的肌.肉线条。

    他的耳朵快被雨水泡烂了,甚至出现了幻听,隔着嘈杂雨声听到了孱弱的呼救。姜北浑身一颤,顿住脚步。

    他的确是听到了,那句“救我”混在雨水中,利箭一样刺在身上。

    遥控汽车载着录音机在身后叫嚣,随后在姜北脚边绕了一圈,顶端的摄像孔似乎在观察他有没有带人来,确认没人后,才调转方向缓缓驶进雨幕中。

    姜北不知跟着汽车走了多久,走上一座横跨江两岸的长廊。汽车还在往前开,姜北握紧了手里的枪,刚迈出一步,冷硬的枪口就悄无声息地抵上了他后脑。

    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些许欣喜,附在他耳边悄声:“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