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旭日东升, 天光大亮。
又是新的一天。
李情自城楼上缓步而下,刚行至长廊处,便见一宫人前来通报。
“太后娘娘, 苏楼主求见。”
俗话,无事不登三宝殿。
李情颇为疑惑。
汴京城内的危机才刚解除, 后续她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 这个时候苏幕遮前来拜见她能有何要事?
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虽为江湖人, 但就冲他帮助朝廷守住汴京城一事,李情也不至于避而不见。
“将人带到正德殿内。”
李情坐上鸾轿,等她回到正德殿时, 苏幕遮已等候许久了。
“草民参见太后。”
苏幕遮一撩长袍跪下。
“免礼。”
李情从他身侧莲步轻移一步步迈上台阶, 端坐在珠帘后的凤椅上。
“草民有一事相求。”苏幕遮开门见山道。
“苏楼主只管直言便是。”
李情道。
“草民听闻宫中内库曾收藏有一株千年火参, 草民斗胆求此参一用。请太后恩准。”
苏幕遮长长作揖。
李情露出难色。
火参宫内确实有, 但此参原是徽宗私库收藏的救命神药,徽宗携心腹大臣南逃之时, 曾将私库搜刮一空,但凡能带走的轻便财物药材之类的早就被他携款而逃了。
试问,李情要从哪儿去找出同样的神药给苏幕遮?
“敢问苏楼主, 要这火参有何用?”
“草民幼子梦枕自罹患重疾,身患诸多病症, 又生有寒毒噬身, 恐有性命之危。草民欲以千年火参入药制成救命神丹, 以缓解我儿旧疾, 令他免受寒毒侵扰。恳请太后看在草民退金有功的份上, 成全草民一片拳拳爱子之心。”
李情闻言不由联想到自己的一双孩子,心头难免生出几分感怀,火参她手上确实是没有, 就算能从徽宗手里要来火参,只怕也远水救不了近火。
但若是直言难免有失偏颇,也容易使功臣心寒。
沉吟片刻,她低声问道:“火参之事,可否容本宫见一见令公子,而后再行决定?”
没有直接拒绝便是还有商量的余地,苏幕遮眼中染上一丝喜色,“自然可以。”
当下便唤宫人前去传令。
太后有命,宫人不敢耽搁,于是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面色苍白、一脸病容的孩童便被带到了李情面前。
“咳咳……苏梦枕参见……咳咳……”
一句话还没完,那幼童咳嗽不止,那模样好似要把肺都给咳出来。
苏幕遮难言心疼之色。
“免礼,”李情心下叹息,当即免了他的跪礼,“走上台阶来,让本宫看看你。”
幼童下意识的望向苏幕遮,得到后者不动声色到首肯后,方才一步步走上台阶。
走到第三阶台阶,他停住了脚步。
“咳咳咳……”
下一瞬,一只雪白的皓腕自台阶上的珠帘内探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按在了幼童的命门上。
命门被控,幼童反射性的运动反抗,空着的一手已经按在了衣袖中的红袖刀上。
连苏幕遮亦露出惊骇之色,然而随即一道威严的女声在耳边沉稳的响起:“凝神,静气。”
一缕暖流自手腕的经脉之处缓缓涌现,以温暖不容置疑的强势迅速流向四肢百骸,暖流所过之处,寒意消融。
幼童一愣,手微松,下意识的卸下防备。
苏梦枕只觉整个人好似被温暖的热水所包裹,浑身暖意浓浓,就连自出生以来无处不在的寒意都在这股暖流之中消弭于无形,素来苍白的脸都染上了丝丝红晕,喉间的痒意也消失不见。
“这……”
苏幕遮不曾料到,隐在珠帘背后的太后竟有如此功夫,更不曾防备他一来就抓住了苏梦枕的命脉,惊骇之色未去,却见苏梦枕脸上竟难得出现了血色,连平日不断的咳嗽声也听不见了,便知太后是在为儿疗伤,当即又惊又喜。
因苏梦枕生来体质孱弱,患有多种绝症,偏偏这些病症与寒毒在他体内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若是去了寒毒则绝症失去平衡而发作,必死无疑。
若是寒毒不去,苏梦枕体质阴寒,咳嗽不止,日日受病痛折磨,这些痛苦成人尚且难以忍受更何况是一个孩童!
是以得知宋室皇宫内有一株千年火参,苏幕遮便急急向朝廷示好,意欲以退金之功换取火参入药,以缓解寒毒给苏梦枕带来的痛苦。
却不想,这宋国太后竟有如此武功,更不曾料到,此人竟能有法子叫苏梦枕不受寒毒所困扰。
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李情的内力在苏梦枕的体内流转三十六个个周天,等她收工时,苏梦枕病容全消,脸上白里透红,看起来竟与常人无异了。
但这也只一时的安然无恙。
“太后,我儿……”
苏幕遮立刻急切的追问道。
“令子身上患有多种绝症,幸有寒毒牵制而得以保全性命。但凡若去了其种一种,体内平衡被破,苏公子便会立时殒命,但这牵制也并非长久之策,时日一久寿数难免有损,有早夭之相。”
李情怅然叹息道,“他身上的病痛,本宫解决不了。但本宫师门有一内功名为《枯木逢生长春决》,本宫生有弱症先天不足,因而恩师为我量身创造了此功法,此内功心法倒可令苏公子生机不绝,不受绝症所害。长此以往亦可化寒毒为内力,但能否恢复健康,本宫也不知道,全看苏公子自身造化了……”
着,李情嘴巴微微颌动,却无半点声音发出。
苏幕遮看得分明,这是在传音入耳案传功法。
功法这东西乃是一个门派的根基,何等重要,更何况是这种能解去先天不足,弥补自身缺陷的神功!
不想太后如此干脆,不提半点要求变将功法传下。
“可记住了?”
念完内功心法,李情复又问道。
苏梦枕点点头,而后结结实实跪地磕了三个响头,江湖人有江湖的规矩,功法素来只传后代与徒弟,眼下李情将功法传给苏梦枕,虽无师徒之名,亦有半师之谊。
“苏幕遮谢太后传功之恩,金风细雨楼愿为官家与太后差使。”
苏幕遮亦是长长跪地叩首。
“无妨,”七绝道人性格豁达并非敝帚自珍之人,师门中也并无不可功法外传的规矩,不然李情也不过如此痛快就传功,“苏楼主于国于江山社稷有恩,本宫不过投桃报李罢了,金风细雨楼身为白道之首,还望能以身作则,约束江湖中人谨守律法,须知侠?以武犯禁。”
“草民谢太后教诲。”
李情微微颔首,正欲再度开口,耳边忽而传来熟悉的声音,她眸中飞快染上一丝喜色,到口的话却换成了:“若无他事,便跪安吧。”
苏幕遮闻弦歌而知雅意,心知太后此时定然无暇再与他们多交涉,带着苏梦枕重重的磕头后退下。
两人的身影刚消失在殿门口,一股烟云瞬移而入。
下一刻,一股温柔有力的推劲袭来,李情心头微动,整个人被搂进了熟悉的怀抱里,淡淡的冷香缭绕在鼻息间。
“你对那子倒是大方。”
玉迦南语气凉凉,师门功法传就传。
“你跟幼童醋个什么劲儿?”
李情在他怀里翻过身,伸手就去捏他的脸,“到底还用得着他们父子,也算是给康儿留些人手。”
江湖中不乏有为国为民者,但恃强凌弱者亦是不少,从前李情看电视剧的时候那些武林人士不分场合地方一言不合就动手,时候也没见他们如何赔偿了。
如今国内百废待兴,她少不得得召集人手重新制定法则,但在宋国之内,管他是江湖人还是普通老百姓皆要严格按照法律行事。
而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便是她算培养起来的监管者,受朝廷管辖,形成独立的机构,专门监管为非作歹的江湖人,又不至于一方独大。
先把台子搭起来,待康儿成年便可接手朝政。无论如何,她总得给康儿留下一个太平盛世吧。
“你倒是替臭子想得周到。”玉迦南挑了挑眉,哀怨道,“心心念念都是那臭子,怕是早已将我抛之脑后了吧。”
“胡什么呢!”李情颇为无奈的啐了他一口,“阿雪呢?”
她惦记起儿子了,这段日子李情与玉迦南各有要事,忙得不可开交,已有些时日没见到阿雪了。
玉迦南侧身避让三分,李情的目光落在他身后,距离两人几步之遥外,垂髻童怀抱细长的铁片,表情严肃。
三岁大的奶娃娃白嫩的脸蛋儿绷的紧紧,一双蓝得发黑的眼眸紧紧盯着自顾自抱在一起的父母,似乎在无声的指责他们把儿子抛之脑后的无良行为。
“阿雪也来了呀……”
李情的脸唰得红了,反射性一把推开玉迦南,玉迦南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踉跄,险险站稳了身体。
“情儿……”
他幽怨的抬起头,却见李情如霞云染面,染上了几分羞色,如风一般从他身边穿过直接抱起了阿雪。
“……”
啥时候不好带,他怎么就脑子发抽把臭子给带过来了呢?
玉迦南脸色黑沉沉的,心下直骂娘。
“娘。”
阿雪喊了一声娘,李情一把抱住儿子,按着平日里的劲儿使力,却不想十分尴尬的是她竟没一把将儿子抱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
李情下意识的望向被阿雪紧紧抱在怀里的铁片上。
铁片约莫有三四尺长两指宽,长长细细的一根,被不足一米高的孩童堪堪抱在怀里,还有部分长度拖在地上,那模样儿颇为可乐。
尤其阿雪一脸严肃的神色,活似抱着个什么宝贝,更是叫人忍俊不禁。
“你这是哪儿给阿雪找来这么个玩意儿当玩具?”
李情想上手给他抽出来,反叫阿雪不乐意的避开了。
玉迦南哼了一声,不悦道:“这铁片是万梅山庄宝库收藏的千年陨铁。这子最近迷上了剑,走路都不稳当便要去拿剑耍着玩儿。梅管家怕他伤了自己,从宝库里取出这一截未经锻造的千年陨铁,是剑当由执剑者亲手锻造,才叫他歇了动剑的心思。自此以后,这子铁不离身,旁人连碰都不能碰,梅管家还他颇有祖父之风。”
提起来,玉迦南就想吐槽,“情儿你看他这幅剑痴的模样,长大了别又是个练剑练傻了的二愣子!”
“……”
李情无语,这可真不愧是未来的剑神啊。
“娘,他坏!”
阿雪不满手指着玉迦南,他年纪虽然听不太懂亲爹在吐槽什么,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李情哑然失笑,摸了摸他脑袋,“爹坏,咱不理他啊。阿雪喜欢剑也并非什么坏事,娘不求阿雪日后有多大成就,只盼着你一生喜乐无忧。”
阿雪煞有其事的点点头。
“还点头呢,你个奶娃子听得懂你娘在什么吗?”玉迦南颇为无奈。
阿雪冷着脸撇过脑袋不理他,“娘,”口中喊着娘人却在殿中左顾右盼的找人,“哥?姐?哪里?”
“别着急,哥哥和姐姐马上就来。”
李情安慰道,转头吩咐守在门口的宫人:“去把官家和帝姬抱过来。”
宫人应是疾步而出,片刻后身着龙袍的康儿与帝姬服的青萝手牵手慢步而来,一进门两人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弟弟!”
青萝跑的飞快,一不注意脚下一滑当场了个滚儿,惯性之下康儿被带着一同摔倒在地,两颗肉球咕噜咕噜滚到李情跟前。
好在如今天寒地洞,衣服裹得厚实,摔了也不疼。
两个娃儿也不哭,爬起来就找弟弟。
“……”
李情简直没眼看。
再一看阿雪,他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干脆背过身,十分不想承认这两个丢脸的家伙是他的亲哥亲姐。
“弟弟!”
偏偏后康儿和青萝压根没察觉到他的嫌弃,一见到弟弟便双双猴扑了上去,阿雪顿时被泰山压顶,抱着铁片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
“哈哈哈哈哈!”
忽而殿内一阵笑声响起。
三个娃儿齐刷刷循声望去,只见玉迦南笑得见牙不见眼。
“娘!他坏!”
三双圆溜溜眼怒目而视,面向李情控诉道。
“行了!笑够了吗?”李情翻了个白眼,“有你这么当爹的吗?”她狠狠掐住玉迦南的腰间肉一转。
“嗷!”玉迦南脸上的笑瞬间扭曲,讨饶的摆摆手。
几个孩子见嘲笑他们的坏爹被亲娘教训了,方才满意转过头,高高兴兴的玩到了一处去。
李情望着他们,露出会心的笑容。
“如今天下已定,你我只需做些善后事宜。再过些年,我就把这摊子交给康儿,我们俩也能当个甩手掌柜,离宫四处走动,也可揽尽世间风景。”
从前的李情想的是居庙堂之高,执掌天下风云的赫赫威压,如今得到了,却恍然发现身居高位所见的风景,不及上良人在侧的甜蜜。
这一身的担子太重,所思所想皆是家国大事,反倒心累。
或许人就是这般总是追逐更远大的前程,千帆阅尽后却恍然大悟,一切不过如此。
“早就该这样了!”玉迦南万分的赞同,“若是所有事情都叫你我做完,那臭子还当什么官家?便是勉强靠着你我的余泽坐稳了龙椅,迟早也会叫人给拉下去!”
话音未落,两人相视而笑,眼波流转之间,情意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