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沈玉檀发走了两个婆子,刚松口气,精气神跟被抽走了似的,浑身绵软乏力。
兰芝见状忙扶她回房,吃了些清爽的饭菜,又喝了一碗药,由兰芝伺候着睡下了。
上辈子自从玉华入府以后,她思虑过多,夜晚睡眠极浅,即便做梦也是噩梦。
眼下心里踏实了,这一觉睡得安稳漫长,直到日上三竿才慢慢转醒,身上疲惫的感觉也消散了不少。
沈玉檀缓缓起身,唤进兰芝来,安静坐着,任由她替自己挑衣裳、梳妆扮。瞧着兰芝忙东忙西,才有了些回来的实感。
兰芝盘好了头发,抬头见姑娘怔怔地看着她,眼睛红彤彤的,被吓了一跳,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姑娘,姑娘?”
沈玉檀回过神来,揉了揉眼,问道:“舅舅可回来了?”
“姑娘等着,我去问问。”兰芝出去问院里的厮,过了会儿回来道:“回来了,昨夜二更回来的。”
方映堂被贬,年初又丧母,尚在孝中,官是做不成了。所幸他广交天下好友,近日四处游走,筹划着做些别的事维持家业。
沈玉檀指尖抹了胭脂,在脸颊上涂了点,点了点头:“过会儿去给舅舅请安。”
“好。”兰芝最后往她头上插了个簪子,“姑娘先用饭吧。”
沈玉檀病着,早饭也做得清淡,不过倒也可口。她今日胃口好,连着喝了两碗米粥。
用完了饭,兰芝挑了件月牙白的衣裳给她换上,这才去请安。
一路上,沈玉檀脑海中描摹了一遍舅舅的模样。她幼年双亲离世,除了外祖母,便是舅舅舅母对她最好。上一世方家落败后,她几经走动,才得以和舅母见上一面。然而舅舅早被处以斩刑,岁月流逝,她已经记不大清他的样子了。
沈玉檀踏进院子,洒扫的粗使婆子停了动作,转身笑道:“二姑娘病没好利索,怎的又出来了?”
她笑着道“没事”,婆子又朝里面嚷了句“二姑娘来了”,便有三两个丫鬟出来扶她,掀帘子。
沈玉檀停了一瞬,探身子进去。
舅舅舅母都坐在堂上,喝着茶唠话,见她进来止住话头,一起朝她望来。
方映堂年过四十,宽额方脸,浓眉大眼。因久居高位惯了,眉眼间始终带着些厉色。不过这些只是在外人看来,对于沈玉檀,他向来亲睦和蔼。
眼前种种,恍若昨日。让她生出种错觉,仿佛前生诸事不过一场噩梦,如今总算是醒了。
沈玉檀屈身朝两人行了个礼,“檀儿给舅舅、舅母请安。”
两人一愣,方映堂先笑道:“别人是病来如山倒,你这一病倒是学乖了。”
“咱们方家人不讲究这些,快起来。”刘氏也笑了,转头指使下人:“往火炉里添把火,再拿个汤婆子过来给二姑娘暖手。”
沈玉檀浅笑,走过来挨着刘氏坐下。
“你这病是给冻的,没事别老出来,我让人请大夫再给你看看。”方映堂道。
沈玉檀心头一暖,道:“好。”
“我昨夜回来后,听沈家来人了。”方映堂放下茶杯,收了笑意,“沈老夫人要接你回盛京?”
“嗯。”沈玉檀点了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檀儿。”方映堂眉头紧皱,“并非舅舅自私,不愿放你回去。实在是京城人心复杂,权势纷争,以你的性子,回去定是要吃亏的。”
刘氏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沈玉檀拍了拍刘氏的手背,语气轻缓:“舅舅舅母放心,我自有分寸。”
“檀儿自幼受家里人庇护,不曾受过一星半点的伤害。但我如今已快及笄,往后还要成亲嫁人。舅舅虽能护我一时,却不能护我一世。倒不如趁早出去历练一番,不光为了自己,若将来家中有难,我一样护得住家人。”
她目光坚定,一番话完,刘氏早已红了眼,方映堂亦是愣住。直到厮送了汤婆子来,才回过神感慨:“檀儿长大了。”
沈玉檀道明了心中所想,方映堂虽然担忧,却也默许了,叫来沈家两个婆子,郑重其事交代了半天的话,才肯放两人回去。
沈玉檀呆到晌午也累了,回到自己院里用过饭,卧在塌上憩。
她闭着眼,脑袋越来越混沌,困意席卷而来,很快入梦。
耳畔传来微弱的诵经声,夹杂着清脆的木鱼声,在耳边逐渐放大。
沈玉檀慢慢睁开眼,恍惚见面前摆着尊佛像,供桌上插着香,室内烟雾缭绕。
她正纳闷,转头见身旁兰芝跪在蒲团上,手里一串佛珠,闭眼嘴里嘟囔着经文。
她轻轻推了兰芝一下,后者抬眸看她,了然道:“夫人暂且耐心等会。”
沈玉檀正迷惑着,兰芝偷偷四下望了望,压着嗓子开口:“早就劝夫人别管他,夫人非得不听,这会白天晚上惦记着,平白给自己惹麻烦。”
听她完,沈玉檀总算想起来了。她此时身在普渡寺,因着赵云轩尚了玉华公主,把府里搞得乌烟瘴气的,她借着为老夫人祈福的由头,实则是来寻个清净。
不料她两日前下山,在山底碰见了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她探了他的脉,发现尚有气息。又见他身披胄甲,腰间悬剑,穿戴皆非常人所及。思忖片刻,将他偷偷带回了寺里。
可他伤得很重,一直高烧不退,性命堪忧。沈玉檀惦记着这事,故而作何事都心不在焉的。
兰芝没了法子,叹了口气道:“我在这把风,夫人悄悄溜出去吧。”
沈玉檀鬼使神差地应下,出了佛堂,像被什么牵引着似的,走到一间屋子前。
她深吸了口气,推门进去。
屋子朝阴面,采光不好。窗纸破了几个洞,日光透过缺口一柱一柱洒下来。
屋内摆着面陈旧厚重的屏风,走到跟前,能闻见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
屏风后的床榻上躺着个男人,他背对着她,宽阔紧实的后背新旧伤疤交错,有的地方深可见骨。
沈玉檀触了触他的额头,柳眉微蹙,将桌上早已备好的药一勺勺喂给他。又转身湿了帕子,轻轻擦拭他的脸。
她细细量着眼前的男人,他五官生得深邃立体,眉目舒朗、鼻梁高挺,样貌放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只是不知被谁追杀,才沦落至此。
沈玉檀心不在焉想着事,手忽地被人紧紧攥住。她低头,那人不知何时醒了,正目不转睛盯着她,双眸带笑。
他本就生得好看,笑起来更是目泛涟漪,似乱花迷人眼。
她不知不觉看愣了,下一刻,他稍一使力将她拽进怀里。沈玉檀欲要挣扎,男人摁住她的手,不由分吻下来。
她不断反抗着,眼前的景象愈来愈模糊,耳边有个声音在喊:“姑娘,姑娘?”
沈玉檀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兰芝放大的脸。
蹭地起身,沈玉檀大口大口地吸气,心口猛烈跳动。
她怎么会做这么荒唐的梦, 当年她救下那个男人后以礼相待,甚至没问过他的来历和名字。于她而言不过是人生的匆匆过客,可梦中男人对她似乎十分熟稔,而且亲了她。
难道,她其实肖想过那个男人,只是心里不愿承认,所以才会梦到这样的事?
兰芝搞不清状况,焦急地替她顺着背:“姑娘怎么了,可是身子又不舒服?”
沈玉檀长长吐了口气,摆了摆手:“无事,方才魇着了。”
她苦笑着摇摇头,当年她对赵云轩还抱有幻想,又怎会轻易喜欢别人。沈玉檀揉了揉额角道:“叫我有事?”
“姑娘方才歇息的时候,咱们院里飞来了只信鸽。”兰芝兴奋道:“那信鸽通体雪白,摇摇摆摆立在外面石凳上,厮们见它腿上绑着东西,解下来一看,见上面写着姑娘的名字。”
完,她似又疑惑了,喃喃道:“可这信是谁送的?”
沈玉檀闻言眉头微耸,直觉不妙,立即道:“信呢?”
兰芝从袖子里翻出来个巧别致的木筒,“在这。”
她接过来先注意到筒身,上面用墨水写了三个字:沈玉檀。
拆开是张纸条,她两手摊平,纸上写了一行字:方家有难,入京可解。
沈玉檀读完抓着纸条僵在原处,脑海中闪过万千思绪。
兰芝疑惑地凑过来,待看清纸上的字,惊地张大的眼睛,“他方家有难?而且他为何知道姑娘要入京?”
沈玉檀醒过神,拉过兰芝慌忙道:“鸽子呢?”
“厮解下信,鸽子就飞走了。”
沈玉檀觉得全身血液倒流,方才她脑子里蹦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信是赵云轩送的,他也回来了。
回盛京之前,她从未出过荆州,并别提结识什么奇人异士。可写信的人却知道方家即将落难,她要回盛京,除了赵云轩,她实在想不出谁还能写出这封信。
她熟悉赵云轩养的信鸽,若能亲眼看见,定能认出来是或不是。
“若有下次,记得一定要逮住信鸽。”沈玉檀把纸条装回木筒里,皱眉道。
“是,兰芝记住了。”
沈玉檀躺回床上,心烦意乱地很,吩咐兰芝退下,闭着眼琢磨了半晌,才慢慢静下心来。
就算赵云轩也重活一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辈子他们毫无瓜葛,她不妨跟他挑明了,她会想法子逃婚,他大可以安心尚公主。
前世他们纠缠不休,但今生,她不会再跟他扯上半点关系。
——
日子如流水般过,河水解冻草冒芽,转眼过去半月有余。
沈玉檀回盛京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刘氏疼她,收拾了好几箱金银珠宝,非得让她带去盛京。
沈玉檀苦笑不得,劝了她许久,又带钱多了怕路上遭劫,刘氏这才退步,临走却还是往车上塞了两箱银子。
方映堂嘴上不舍不得,但这段日子要么板着脸,要么逮着人训斥,弄得辈们都战战兢兢的。
方府正门大敞着,门前站着方家众人,外面停着辆华丽雅致的马车,引得街边行人纷纷侧目。
沈玉檀轻轻袅袅走下台阶,指使着下人搬东西。
这半个月没再收到过信,她稍微放下心来,每日都在计划着回京后的事。可思来想去都没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只好先告诉舅舅切勿跟太子的人往来,走一步看一步。
刘氏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嘱咐:“这一路山高水远,檀儿要照顾好自个儿。”她刚一句话,眼睛便红了,于是强忍泪意道:“即便到了京城,檀儿也是我方家的姑娘,沈家上下若有谁欺负了你,舅母第一个饶不了他!”
刘氏故意提高了音量,底下沈家两个婆子听见,笑得心虚而讨好。
沈玉檀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转身面向方家众人:“十五年来教养之恩,檀儿定会铭记于心。不管从前以后,檀儿都是方家的一份子。”
话毕,她屈身行礼,在众人的注视下,莲步轻移登上马车。
车夫挥动马鞭,骏马嘶鸣,车子飞驰卷起层层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