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沈玉檀懒得理他,两人就这么干瞪眼瞪了会,估摸着时辰不早了,怕府里的人发觉了出来寻人,整理好了衣衫便从院里出来。
从偏院到矮墙有一段路要走,沈玉檀手由谢歧牵着,磨磨蹭蹭走了一会,谢歧忽地顿住脚步。沈玉檀没反应过来,头就撞上他硬邦邦的背。
谢歧往前了一步,将她揽到身后道:“对面有人。”
沈玉檀不由揪起心来,顺着他的目光果然看到那边的墙角隐约有团黑影。沈玉檀愈发紧张,他们出来并未带侍从,若有人躲在暗处偷袭,只怕谢歧一个人难以应付。
好在那团黑影并没有隐藏的意思,听见谢歧的话后慢慢从墙角后面出来。沈玉檀借着微弱的光线看见一面袈裟晃动,那人从墙角后面出来,沈玉檀才看清楚他的样子,这人恰恰是老熟人,普渡寺的住持寂空师父。
沈玉檀松了一口气,寂空师父神态自若踱步到跟前,合十行礼:“贫僧在此等候二位施主已久,还请二位留步。”
谢歧警惕地看他一眼,又不明所以望着沈玉檀。她亦是心中疑惑,听寂空的意思是早知道他们会来才在这等候,若非寂空住持是得道高僧,曾经又多次对她施以援手,沈玉檀恐怕会以为寂空早在窥探他们的行踪。
寂空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又道:“二位不必多心,是这位夫人与佛有缘,故而才在此相遇。”
谢歧将信将疑,沈玉檀熟悉寂空住持的为人,倒是信任他的话,人往前走了一步:“既然是佛祖的指示,大师只管便是。”
寂空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便道:“我观夫人命格,本该命运不济,生途坎坷,但好在命中有贵人相助,才得以苦尽甘来。”寂空到这看了谢歧一眼,从手中递过来个物什,“只是往后恐怕还会遭遇劫难,夫人既与佛有缘,便将此物赠与夫人,可保佑夫人逢凶化吉,平安顺遂。”
沈玉檀接过来看,一串红绳穿了一颗指甲盖般大的舍利子,那颗舍利子通体白色,放在手心触感冰凉,应是千金难求之物。
沈玉檀不好草率收下,转头去瞧谢歧,他从她手里拿过红绳,绕过脖子给她带上,这次恭恭敬敬了句“多谢大师”。
寂空点点头算作回应,没等她再开口便离开了。
望着寂空住持的背影,沈玉檀回想起以前种种,不自觉又走了神。想着想着脑袋一沉,谢歧手放在她头顶搓了几下,“走吧,回去了。”
——
入冬下过一场大雪,雪絮纷纷扬扬连着下了三日,盛京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下。等天气放晴,积雪化得差不多了,也天寒地冻起来。
赵府传出沈氏病情加重的消息,沈玉檀以接堂妹出府养病为由,由谢歧在宫中走动,几番周折才把沈玉清从赵府脱身。外人不知其中缘由,只道大将军夫人有情有义,即便出了阁也不忘帮衬着沈家二房。
紫明堂的梅花渐开,残雪压梢头,娇嫩的花骨朵冒出芽,日光一照就从莹白的雪里钻了出来。
光照进屋子,沈玉檀正窝在被子里,云鬓未梳,无心赏景,而是低头捯饬着手里一双皂靴。
这双靴子用的是顶好料子,靴底用金线勾了细边,内里絮棉,轮到照着画的模子绣花纹,她却左右摆弄了许久始终也下不去手。
以前在荆州的时候,有家里人疼爱,裁布缝衣这种事根本不会沾手,舅母甚至连女工也不会催促着她学。后来嫁人成日郁郁寡欢,无心挑选衣裳款式,有什么穿什么,绣工更是没有精进一星半点。
故而眼下她有心想给谢歧绣一双鞋做生辰礼,背着他偷偷忙活了几天,却也只绣好了边角,剩下的抓耳挠腮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兰芝看着自家主子愁得直抓头发,总算忍不住开口道:“夫人也绣了几个时辰了,不如歇歇手,让奴婢来绣吧。”
她清早起来竟折腾这个了,这会兰芝经一提醒,才觉得眼疼脖子酸,手累得都抬不起来了。
兰芝见她放下针线,忙取了软枕放在床头,正要接过主子手里的活计,就见沈玉檀宝贝似的收起皂靴放在床里侧,生怕兰芝够着似的还往里推了推,“这用不着你,我歇息一会,你也回房歇着去吧。”
兰芝:“……”
送生辰礼最重要的就是图个心意,怎么能假手于人。沈玉檀暗下决心,就算半夜偷着爬起来绣,她也得一针一线把花样绣好。
越是这样想的,越挨不住上下眼皮架,眯上眼混混沌沌就睡过去了。
这一觉沈玉檀还做了个梦,梦到的正是谢歧生辰礼这天,她拿着做好的皂靴送给他,眼巴巴地等着他些夸赞她的话。结果这人非但不领情,还把她耗费心血做的东西随随便便丢到一边。
沈玉檀当然不干,拉着他非要理论不可。谢歧在现实里对她百依百顺,梦里却是泠漠无情,了一大堆沈玉檀在梦里听不懂却知道是伤人的话,气得她扔了靴子,人没出息地抽抽搭搭哭起来。哭着哭着,也不知从哪跑来一条大黑狗,沈玉檀一掉眼泪它就伸舌头去蹭她的脸,又烦又痒,弄得她忍不住岔着气咯咯笑出声。
谢歧再次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泪珠,就见沈玉檀这副又哭又笑的表情,本来还担心,这下倒换成了捉弄她的心思。食指绕着她半边脸转,脸上的肉滑溜水嫩,叫人爱不释手,谢歧来回磨蹭,时不时还掐上一把。
沈玉檀从梦里迷迷糊糊醒过来,睁眼一看哪有什么大黑狗,而是谢歧正面含笑意在一下下捏她脸上的肉。他见她醒了,也没停下手头的动作,稍稍加重了一分力气:“这都晌午了,还赖着不起?”
沈玉檀乍听他话有点恍惚,回了好一会才分清现实和梦境,然而想起梦里谢歧不给她好脸色,越想越生气,直接了他的手,扯起被子转过身背对着他。
谢歧莫名其妙,还以为是他吵着她睡觉,沈玉檀不高兴在耍性。
噙着笑将她身体掰正,绕了一缕凌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恼了?”
沈玉檀又要躲,谢歧眼疾手快掀了被子,一把将人抱了起来。
谢歧坐在床边,沈玉檀坐在他腿上,人就窝在了他怀里。好闻的檀香入鼻,她更清醒了些,觉得自己方才将梦里的事迁怒到谢歧身上,实在太傻气,面上飞红,老老实实靠着他不话了。
谢歧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背,问她:“用过早膳了?”
沈玉檀还没从羞愧中缓过劲来,闻言闷闷回道:“还没有。”
谢歧立刻吩咐厨房准备吃食,把人抱到镜前,不消她动手,先拿了梳子帮她梳发。他从未给人绾过发,故而只会梳些简单的发髻。好在梳得整齐,不至于松松垮垮不成样子。
等发髻梳好了,下人正好将膳食呈上来。有丫鬟眼尖瞥见床上一团被子,就要前去收拾。刚叠好一床被子,床角露出一个黑色的鞋尖,沈玉檀猛地想起皂靴还放在被子里,快步走过去吩咐:“不必收拾了,下去吧。”
丫鬟应声退下,沈玉檀拉开被子钻进去,精准地抓到靴子塞进怀里。谢歧转过头,就见她从头到尾盖了个严严实实,只剩一颗脑袋露在外面。
谢歧走过去点她脑门:“起来用膳。”
“我还不饿。”沈玉檀摇头。
刚完这句话肚子就咕噜响了一声,不饿才有鬼。
沈玉檀窘迫望天,谢歧无可奈何,又叫人把桌子挪到床边,探身盛了一碗米粥,仔细吹凉了,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张嘴。”
沈玉檀愣了愣,谢歧换了一个手拿勺子,“再不喝这个手也麻了。”
她忙低头去够勺子。
等她喝完,谢歧接着舀了一勺。两人谁也没开口话,谢歧不厌其烦一勺一勺地喂,等粥碗见了底,又用手帕细心给她擦嘴。
她今日情绪不对,谢歧方才便察觉出来了,但既然她没他便不问,凡事只管迁就着她。只是还有件事虽不合时宜却不得不。
谢歧不想坏了她的食欲,待她吃饱了撂下筷子,又净手漱口折腾了片刻,才定定地看向她。
“下月初八,皇家围猎。”他眸光微沉,实则已暗涛汹涌,“太子要反。”
沈玉檀心中咯噔一下,太子造反是迟早的事,她心里也早有准备,只是没想到——
“这么快?”她还记得上一世是围猎结束后,瀛帝染了风寒,缠绵病榻一月有余,非但不见好,还有愈演愈烈之势。前朝后宫人心惶惶,甚至有传言瀛帝已经立好了遗诏,只是不知真正传位之人可是为当今太子。
瀛帝无力关心国事,朝堂乱作一团,偏偏瀛帝下召命虞贵妃的兄弟监国,置他堂堂太子于不顾。太子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又有人从中撺掇,倒真认为此乃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某天夜里支开皇宫守卫,派早已谋划好的死士围了寝殿 。太子自作聪明,冲进去才发现扑了空,皇帝根本当夜根本没宿在寝宫。
而与此同时御前侍卫早已把宫外死士杀得片甲不留,太子愚蠢地以为掌控了一切,实际上是把自己围进了圈里。
后果可想而知,瀛帝震怒,下令□□太子,于午门处斩,凡太子党羽有关人等诛其九族,一个不留。即便与太子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像沈玉檀舅舅这样的,则是抄家,女眷贬为奴籍男子发配边疆苦寒之地。
事情过突然,沈玉檀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动了动唇问:“为何如此之快。”
“太子迟早要反,与其栽在别人手上,不如我送他一个机会。”谢歧动手替她掖好被角,越细看越觉得她不梳洗扮反而有种疏懒的美。
“你的意思是,太子谋反,是有人在背后一手促成的?”沈玉檀惊诧。
太子失势得利的人有许多,到底是谁在背后操纵布局,虞贵妃?李淑还是……
“是瀛帝。”谢歧平静道。
沈玉檀怔了片刻,许多事在大脑里飞快掠过,随即恍然大悟。
太子已经废了一条腿,大瀛不需要一个残废的储君,且皇上向来偏向虞贵妃,迟迟不废太子不是因为念及皇后的旧情和赵家的势力,却是怕做得太过决绝,反而适得其反,难以堵住百姓悠悠众口。
所以他才找到一个契机,冬猎后对外称病,引得太子蠢蠢欲动。给他时间里外布置,一朝造反,瀛帝便可顺理成章的废掉太子,清理赵家。
沈玉檀攥了下怀里的靴子,问他:“你如何算的?”
“冬猎那日瀛帝上善带的随从并不多,猎时人员分散,若是挑这时候下手,胜算很大。”谢歧想了想继续道:“你放心,这次就算太子失手,他们也查不到方家头上。”
沈玉檀稍稍松了一口气,她不关心谁当皇帝,只是怕太子造反后会像上一世那样,连方家也跟着遭殃。再者便是谢歧的安危。
“你也要伴驾前去?”
“不止是我,你也要去。到时各家女眷都会前往,随皇后一同呆在行宫中。瀛帝疑心深重,若太子事败,偏缺了谢家的人没来,除了赵家之外,第一个暗中调查的就是谢家。”
瀛帝本来就对他多有忌惮,到时候定会怀疑他和太子是否暗中勾结,故而必须做到万无一失,才能消瀛帝的疑虑。
沈玉檀抿了抿唇要话,谢歧先她一步道:“那天你一定多加心,我虽在你身边安排了暗卫,保不准太子的人会去刺杀虞贵妃,除非有要紧的事,否则呆在屋里不要出来,可记住了?”
“记住了。”沈玉檀认真点了点头。
谢歧提着的心这才放下一半,又事无巨细嘱咐她该要提防的人。冬猎那日他不在行宫,生怕出了差错顾及不到她。
沈玉檀静静听着,心底蔓延出的甜意还没来得及品味,又生出沉重的忧虑之心。谢歧的何尝不也是她心中所想,比起行宫,猎场更是危险百倍,他轻描淡写的过去,她却知道其中必定凶险万分。
沈玉檀头靠在谢歧身前,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忽地直起身体正色道:“别光我,你千万也要心,不要受伤。”
“好。”谢歧笑着应下,拿来衣服往她身上套。沈玉檀就伸着胳膊,美滋滋等着他伺候。
树梢的积雪完全融化了,麻雀立在枝头吱吱喳喳地叫,窗外日光倾洒,暖洋洋照进屋里,晒得她整个人也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