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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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冬岁末,天降大雪。

    皇家冬猎,瀛帝端坐在龙辇之上,前后有侍卫护驾,官员命妇跟随,一行人浩浩荡荡朝行宫进发。

    沈玉檀呆在轿子里,方一启程心里就惴惴不安,虽知道后面要发生的事都在谢歧的掌控之下,还是难免胡思乱想。

    她今日穿的厚,轿子里暖烘烘的,熏得人心口发闷,叫兰芝开了一扇窗,冷风灌进来才缓解了些。

    谢府的轿子行在队伍靠前的位置,窗户一开,纷纷扬扬的大雪就飘了进来。

    远处山尖树木全裹在雪里,天地白茫茫一片,沈玉檀笼着兜帽探出头,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谢歧。

    他披着金线勾边的玄色大氅,胯下汗血马,玉冠束发,不似平日府里穿着随意,整个人气度非凡,贵气逼人。

    谢歧微微侧首,似乎在和旁人交谈着什么。大雪落在他的发和眉梢,随着策马的动作簌簌落下,侧脸轮廓利落分明,使沈玉檀莫名想起山尖那抹莹白。

    她又往外探了探,盯着谢歧半边脸出神。许是目光太过炽烈,他有所察觉,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沈玉檀立马拉下窗帘,可还是被谢歧先一步看到了。马车摇摇晃晃行驶着,厚重的车帘掀开,冷风携着雪灌进来。

    谢歧进来便直奔她坐的地方,抬手解下披着的大氅。沈玉檀轻声抱怨了一句“冷死了”,胳膊伸过去接他脱下来的衣物。

    “知道冷还开窗?”谢歧没让她碰掺了冰碴的衣裳,抱了个手炉坐到一旁,等身体回暖了才把沈玉檀拉过来。

    谢歧把玩着怀里人的头发,感受到她两只手慢慢环住他的腰身,靠在他肩膀轻轻叹息。

    “放宽心。”谢歧将手里塞进沈玉檀手里,道:“我既筹备多日,唯一的变数只在太子,剩下的出不了半点差错。”

    沈玉檀抱着手炉道:“我仍是有些害怕。”

    “等到那日你多带些人手,能不插手就不要插手。”她攀着他的肩膀起来看谢歧,“听到了?”

    谢歧垂下眼来亲了亲她:“好。”

    沈玉檀心中还是堵得慌,人缩成一团紧紧靠在他怀里,放佛只有这样心里才安定许多。

    两人消磨了一会时光,谢歧不得不骑马去前面,离开前把她身上的披风裹得紧紧的交代:“外面还下着雪,莫要再开窗了,当心染了风寒。”

    沈玉檀点点头,等他出去后老老实实坐着,马车摇摇晃晃,不久犯困睡着了。

    ——

    “夫人,到了。”兰芝叫醒沈玉檀,怕外面冷,又往她身上添了一件狐裘。

    沈玉檀醒了醒睡意,掀开车帘走出去。

    外面大雪仍在下,乍离开京城来到广阔的天地,铺天盖地的寒气袭来,冻得沈玉檀了个哆嗦。

    行宫处在群山环抱之地,恢宏富丽的宫殿埋在一片皑皑白雪下,宫门前数十棵常青树结了雪淞,银装素裹、玉树琼枝,远远望去恍若空中楼阁。

    瀛帝自马车上下来,他今日精神不错,不再上马车,徒步朝山上的行宫走去。众人见状也纷纷从车上下来,沈玉檀刚走了两步,便感觉到手心一热,谢歧不知不觉来到她身后,伸了一只手进斗篷里。

    赵云轩出来撞见这一幕,漫天的大雪飘落,她半张脸缩进斗篷里,鼻尖冻得通红。这时候谢歧走过来为她压好斗篷,沈玉檀仰头,雪花落在鼻尖那抹剔透的红上,她弯眼冲他笑起来,眉目间的寒意消融,背后大好的江山雪景竟也不及她眸中的流光溢彩,赵云轩看着看着,一时竟迷住了眼。

    直到二人身影渐渐远去,李淑从前面回过头来喊他,赵云轩才堪堪回神。

    有那么一瞬间,赵云轩嫉妒得快要发狂。连他自己也颇感诧异,分明是仅有几面之缘的人,自从做了那个荒唐却真实的梦后,隔段日子便会再梦到一次。如此往复,梦里沈玉檀的每一句话,每个动作,他甚至都记得清清楚楚。

    赵云轩自诩冷静自持,可近来却越来越不能从梦里的场景剥离出来。以至于方才谢歧去牵沈玉檀的手时,心里忽然蹿出的强烈的占有欲差点令他失了分寸。

    等李淑走到跟前,赵云轩不动声色收敛好思绪,抬起眼漾出一副温润的笑颜。

    以后的日子还长,他赵云轩想得到什么东西也不急在一时半刻。

    李淑经过他时含情脉脉递了眼色,赵云轩心领神会,两人眼神交织片刻,一前一后朝行宫而去。

    ——

    一场雪断断续续下了几日,待到第七日天光放晴,是难得一见的艳阳天,也恰恰到了冬猎之日。

    行宫数间宫殿排成一个“回”字,沈玉檀和谢歧住的地方地势高,凭窗向外眺望,四下皆是积雪覆盖的山峦,仅有的点缀是几株破雪傲立的寒梅,近处堆满了雪的松针下,有松鼠抱着松子从洞里钻出来。

    视线从窗外收回来,沈玉檀悉心为谢歧穿戴好衣裳,低头扣好护腕,忧心忡忡目送他离开。

    山下,旌旗四处飘扬,胄甲在耀眼的太阳下反着白光,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山林深处进发。

    大瀛皇室狩猎猎并没有什么花样,也不过是在规定的时辰内,谁狩的猎物多谁拔得头筹,只是往年这个位置都是给瀛帝留的,没人敢跟皇帝老子争第一。剩下的人尤其是武将则各凭本事,若是得了名次自然也能在皇上面前崭露头角。

    瀛帝今日兴致似乎颇为高涨,连看见太子瘸着一条腿骑在马上也未露出不悦的神情来。

    谢歧与太子李绪一左一右跟在瀛帝身后,李绪脸上没什么表情,谢歧余光瞥见他收紧缰绳的双手,平静之下,是令人难以察觉的慌张。

    狩猎很快开始,人们四散开来,瀛帝驾马走了一段路,从侍者手里拿过弓箭,瞄准雪地里的野兔,一箭便射中它刚探出来的脑袋。

    李绪一条腿能纵马已实属不易,因而跟两人拉开了一段距离,眼睛却紧紧盯着瀛帝的后背,想点什么,但几番开口都没有出声。

    “陛下。”谢歧看了李绪一眼,上前道:“此地草木稀疏,极少有猎物出现,不如去林子南边繁茂的地方,可能会有不的收获。”

    李绪抓着缰绳的手骤然攥紧,一脸深不可测的神情看向谢歧。

    谢歧全当察觉不到,瀛帝调转马头,目光先后在二人身上扫了一眼,随后道:“的不错,朕便先去南边。”

    往年也会碰到这种情况,瀛帝并未起疑心,一队人马匆匆调转马头,朝着林子南边而去。

    李绪不动声色松了一口气,他的人都藏匿在南边的林子里。

    瀛帝狩猎时不喜欢命人跟着,除了一队御前侍卫之外再也没有多余的人 。瀛帝惯常去南边,众大臣和官家子也都知道,会尽力避开这一处方向。加上南边树多神不知鬼不觉藏几十号人,只要将人引进来,李绪有把握一击必得手。

    只不过,谢歧怎么也会如此提议?李绪强装镇定,实则心里已掀起惊涛骇浪。再去看谢歧,他自顾自地驾马往前走,仿佛无事发生一样。

    李绪心情舒缓了一些,或许是太过紧张,是自己草木皆兵了。

    李绪慌忙低头掩饰好情绪,事到如今,他也分不清到底是不安还是亢奋。他自幼被封为太子,一直以来却靠看父皇的脸色活着。别的皇子顽劣任性的年纪,他只能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看晦涩难懂的诗文国策。皇子公主们受了委屈可以找母妃诉苦哭闹,而母后只会告诉他他是大瀛的储君,不能和其他人一样任性胡闹。可他到底不是天资聪颖,即便费尽心思讨瀛帝欢心也很难换来父皇一句夸赞。他就像他那个可悲的母后,看似母仪天下,拥有无上的权利,其实不过是一个步步心谨慎,也得不到心上人的半点爱慕和怜惜的可怜虫罢了。

    后来虞贵妃诞下皇子,冬猎摔断一条腿,父皇不断压赵家,这一切就像一场噩梦。曾经他以为只要尽到储君的责任,父皇就算再不喜也会将皇位传给他。直到他摔进泥里被马蹄践踏,伤口未愈,又偷听到瀛帝同心腹商讨另立储君等事宜。不甘、屈辱和狂怒席卷心头,九五之尊又怎样,他隐忍了这么多年,如今只想将那些与他作对的人狠狠踩在脚底下碾磨,让他们也尝尽其中滋味。

    树林往南边越走越静,踢踏的马蹄声每一下都踩在李绪心上,他隐约看到四下埋伏的死士,每个人背弯得像一张弓,只等他一声令下便万箭齐发。

    谢歧望向李绪,见他眼睛微红,两只手抖得厉害。回头自顾自抽出一支羽箭,锁定前面跑动的银狐,故意松手射偏到一旁的树干上。银狐受到惊吓,蹭地一下跑远了。

    瀛帝的目光被吸引过来,笑了两声道:“此箭射偏了。爱卿依旧洞察入微,只不过许久不带兵仗,箭术竟是退步了。”

    谢歧道:“近来武艺愈发拙劣,陛下见笑了。”

    瀛帝但笑不语,也抽出一支箭,对准猎物射了出去。

    李绪环顾自周,这片树林寂静空荡,除了他们再无来人。跟着的侍卫也不过十几人,算上谢歧他的人勉强能占上风。

    成王败寇在此一举,他于此地断过一条腿,天道轮回,过往对父皇诸多仇怨今日也要在此了结。

    寒风乍起,赤金衣袍翻飞,谢歧和瀛帝在一旁比试箭术,全然没有注意到他有所动作。

    两人很快锁定了同一个目标,拉弓搭箭,翎羽微颤,两道残影一前一后朝着猎物而去。

    与此同时,一支羽箭横空出世,先两人一步精准无误射中了猎物的头颅。猎物扑腾倒地,鲜红刺目的血液汨汨流出,逐渐染红了箭镞,亦如李绪眼底一片赤红的杀气。

    天地间骤然狂风肆卷,成千上万棵枯树群魔乱舞,积雪不曾覆盖的杂草随风掀动,忽地有侍卫大吼一声:“陛下心,有埋伏!”

    话音未落,无数支箭矢齐发,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铺天盖地地压下来!

    大喊出声的侍卫扑过来护驾,立刻被箭矢戳成筛子,自马上滚落下来。

    箭流都是奔着瀛帝去的,谢歧挥剑挡下近在咫尺的两支箭,紧接着调转马头,赶到瀛帝马前拦下箭流,“护驾——”

    其他人猛地反应过来,迅速围过去将瀛帝护在里面。

    又是一波箭袭,谢歧敏捷地俯身躲过,手中匕首寒光一现,瞬间刺入马背。那马便像受惊了似的,嘶鸣着蹬起前蹄,同时马腹中箭,哀嚎一声蹿了出去。

    谢歧找准时机跳下去,佯装坠马尽量摔得离开瀛帝越远越好,众人见状声音此起彼伏:“大将军!”

    丛林晃动,刹时蹿出几十个身手矫健的黑影,皆着黑衣却未蒙面,很快同侍卫们厮杀在一起。

    瀛帝被突如其来的刺客惊到,好一会才恢复神智。此刻他们已被刺客团团围住,无法逃走只能杀出重围,而眼前的刺客剑法凌厉嚣张,不断祭出杀招,层层逼近。若不是侍卫拼死护驾,那泛着寒光的刀刃恐怕早就落在了他身上。

    危急关头,瀛帝于慌乱中四顾,忽地看见太子安然坐于马上,刺客来势汹汹,竟无一人是朝着他去的。

    瀛帝只觉得天旋地转,但见李绪被吹乱的发丝于风中狂舞,一双瞳仁遍布血丝,盯着他的时候几乎咬牙切齿。瀛帝有片刻怔忪,他从未在李绪脸上见到过这种表情,在他面前太子向来恭顺木讷,也正因如此他并不喜这个儿子。故而瀛帝看到那副表情虽惊愕但在刹那就明白了他的意图。

    惊惧之余,只剩滔天的怒火:“李绪,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李绪立于风中,看着向来冷眼待他的父皇血色尽褪,听着他声声质问,多年来压抑的情绪居然顷刻释放,身体里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嚣,“父皇可是年事已高眼睛不好使了?”他讽刺地笑了笑:“儿臣反了。”

    “你……逆子!逆子!”瀛帝急火攻心,喉中腥甜,一口血喷洒在马背上,差点跌下马去。

    李绪发狂般大笑,眼神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剥,出的话却温言细语:“父皇放心,儿臣自然不会要你性命。这里每一把剑都淬了毒,只要见了血毒便流入五脏六腑,如果没有解药,父皇便可在养心殿长久安眠。到时候朝堂上的事自有儿臣理,不劳父皇费挂心。”

    他不光要登上之尊,还要名正言顺,听万民仰拜,俯首称臣。

    瀛帝听到这话,更是怒火中烧,几欲昏死。早知李绪狼子野心,他就不该只带了一队人马,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眼下却又别无他法,只希望侍卫们能撑得久些,等其他人能发现端倪赶过来。

    可若是迟迟没有人来……

    护在他面前的人越来越少,倒下的人越来越多。瀛帝惊恐万分,忽地目光一转,眼睛定在谢歧身上。

    谢歧方才摔下马,滚落到离他们很远的地方,此刻被三两个人团团围住,因刀淬了毒处处顾忌,一时竟抽不开身。

    侍卫们渐渐不敌,现在唯有将希望寄托在谢歧身上。

    然谢歧可会忠君?

    想到这,瀛帝才真真切切胆寒起来。俗话一朝天子一朝臣,谢家虽不参与任何党派之争,也是在不波及到家族利益的前提下。而谢家如今掌握兵权、一家独大,为了制衡瀛帝做了不少压谢家的事,谢歧若是像李绪这般表面逢迎实则早已深恶痛疾,未必不会临时倒戈,助李绪一臂之力。

    瀛帝喘着粗气,连呼吸都是颤抖的。只见谢歧身手矫健,一把长剑使得滴水不漏,刺客非但不能近身,反而节节败退,不出十招便已被谢歧占领上风。

    谢歧刻意拖着时间,每一个俯身侧首的瞬息都在留意瀛帝和太子。瀛帝身边的侍卫所剩无几,好几次刀锋险擦过他的脸。瀛帝面色苍白,形容狼狈地躲避着饥渴嗜血的刀尖。

    是时候了,在三人间徘徊的剑势徒然凌厉,快到看不清招式,而后猛地划出一道弧线,鲜血飞溅,三人被一掌震飞出去。

    密林织成的四角天空湛蓝清澈,毫无预兆地开始飘雪,瀛帝的背影和上一世攻破城门后的身影交织在一起,城门内浓重的硝烟,大殿上血流成河,赵云轩的头滚落到脚边,画面一幕幕在脑海里划过。

    谢歧握紧手中的长剑一步步走过去,瀛帝瞳孔骤然紧缩。

    远处忽地传来马的嘶鸣声,瀛帝霎时面露喜色,谢歧转身看到一队人马迅速逼近,为首那人蓝衣白裘,远远喊了一声:“快,护驾!”

    他身后至少百余人快马加鞭赶来,与太子的人交锋。太子死士虽是一等一的好手,但架不住人多势众,之前斗又消耗了不少体力,局势瞬间扭转。

    大雪无声落在地上,赵云轩眉眼发梢都挂着莹白,快要与雪地融为一体。待谢歧看清楚来人时,正与赵云轩的目光遥遥相对。

    短短的一刹那,赵云轩很难从谢歧阴沉的眼神中捕捉到什么,但他还是意外感受到了滔天的杀意,那是一双自地狱而来的眼睛,虽有所克制,见之依旧令人胆寒。赵云轩有一丝疑惑,正是这片刻的失神,谢歧已舍弃长剑,施展轻功掠过众人,落到太子马上。

    谢歧先所有人一步劫持住太子,从腰间抽出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抵在李绪的脖子上,细密的血珠顺着刀刃源源不断滴落到雪里,像白缎滑腻的绸衣随手绣上去的几簇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