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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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回大地,挨过寒冬日头逐渐暖和起来,院子里枯树抽出新芽。

    军队已行进了半月有余,马上抵达边关,沈玉檀人在京都,心却像插上翅膀,随他飞去了战场。

    盛京这段日子风平浪静,李淑前些天解除了禁足,似乎查到是沈玉檀在背后推波助澜,出来第一件事就是邀她入宫叙。

    沈玉檀听到这事冷笑,她倒是想和李淑叙叙旧,顺道把上辈子的账攒起来一块算。但她需得克制着,谢歧这一走只是开始,越到后面,京都的事越不能出半分差池。

    沈玉檀坐上马车入宫,李淑不愧是瀛帝最宠爱的女儿,在宫外建了公主府又不想出去住,就把宫里的寝宫修得金碧辉煌,一路走过去,几处妃子的寝宫反倒显得黯然失色。

    刚踏上玉阶,便闻殿里欢声笑语丝竹管弦之声,而这一切,在沈玉檀踏入宫殿的那刻起戛然而止。

    眼下已入春,大殿里地龙依然烧得旺盛,李淑着一身大红牡丹百褶齐胸襦裙,外披蚕丝薄纱,头戴金丝点翠流苏凤钗,云鬓香衣,端的是天香国色,盛气凌人。

    很不凑巧,沈玉檀今日穿的衣裳也绣了牡丹。两人视线遥遥相对,李淑眼里含着刀子,在她衣裙下摆和脸上来回徘徊,冷笑一声:“谢少夫人真是个大忙人,进宫还要让人三番五次去请。”

    沈玉檀欠身行礼:“妾身知道是来见公主,故多费功夫收拾了一番,一来二去就迟了,殿下见谅。”

    李淑自然不拿这些话当真,摆了摆手,宫女又在殿里添了把椅子,沈玉檀刚坐下便察觉到了一束目光。

    那眼神饱含傲慢与轻视,几乎与李淑看她的眼神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那人不是肆无忌惮看她,而是偷偷摸摸、畏畏缩缩地量。

    沈玉檀心平气和望过去,赵云英一愣,慌收回视线。沈玉檀这才发现她就坐在她对面的位子,穿了身青色的裙子,别了下鬓发缓解尴尬。

    沈玉檀勾唇笑了,连忠心耿耿的狗都在这,看来今天这鸿门宴李淑是摆定了。

    她的到来使场面冷落了片刻,赵云英起了个头,在座的姑娘姐立刻笑趣,场面又热闹起来,好像完全忘记了沈玉檀这个外人的存在。

    一群未出阁的姑娘聚在一块,的都是府里京都的八卦,该知道的沈玉檀都知道,故而心思根本没放在这,心不在焉等着李淑找茬。

    李淑懒洋洋靠在座上,听着底下的人的差不多了,给赵云英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挑头起什么曲子。

    立刻有人应和:“记得前些年传入京都,盛京的乐师舞女都会唱上一首呢。”

    “都是些勾栏里拿不出手的玩意,拿它出来什么。”

    赵云英眼珠转了转,盯着沈玉檀道:“谢少夫人在荆州长大,想必会唱荆州调,不如唱给我们听听?”

    此话一出,其他人都没声了。

    沈玉檀不动声色坐直了身子,荆州调她是知道的,时候还会哼上几句,曲调婉转轻柔,不过传到京都被改了调子,常在坊间一些青楼妓馆里听到。

    赵云英这话,明摆着就是想羞辱她。

    李淑傲慢轻笑,看戏似的拈了颗葡萄放进嘴里,“既然如此,本宫倒也想听听。”

    沈玉檀与她对视,眼里讽刺意味不言而喻,李淑焦躁地一下下轻点案几,挑了挑眉毛:“谢少夫人怎么不唱?”

    沈玉檀微微颔首,神情一惯的平静:“回殿下,妾身自幼家教甚严,此等乡间野调闻所未闻,更不要提唱了。”

    李淑一愣,面色顿时垮下来,沈玉檀视若无睹接着道:“殿下若是喜欢听,找几个伶人来唱不就是了。”

    赵云英听出不对劲了:“谢少夫人是何意思,既了是乡间野调,还要污辱殿下的耳朵不成?”

    “赵姑娘此言差矣,方才可是你要让我唱的。”沈玉檀不怒而威,眼睛直直望过去,看得赵云英浑身一凉。

    “你……”她无甚底气地站起来,却不敢真的惹怒沈玉檀。

    “行了,别在本宫跟前吵。”李淑瞪了赵云英一眼,那眼神好像在,没出息的东西。

    没能借机让沈玉檀出丑,李淑心中憋闷,又想出来个别的法子。手高高扬起,一颗玲珑精致的彩球就落到地上,李淑悠悠地提议要行酒令。

    她们玩的是盛京流行的玩法,一人背对众人敲鼓,剩下的人围成圈传彩球,鼓声停下后彩球落到谁手里,那人需得吟诗作对,答不上来便要自罚一杯。

    李淑改了规矩,鼓声停下彩球落到谁手里,不必作对,直接喝了桌上的酒。

    侍女拿了两根鼓槌,背对众人开始了击鼓,别致的彩球从李淑手上传起,落到赵云英手里,她扔烫手山芋似的飞快传给下一个,传过一圈到沈玉檀这,她手掌甫一碰到彩球,鼓声戛然而止。

    众人目光齐齐落在沈玉檀身上。

    被人这样盯着,沈玉檀却无半分不适,眼睛轻飘飘落在面前那杯酒水上,听见李淑道:“夫人请吧。”

    沈玉檀攥了攥袖子,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手帕沾去嘴角的酒渍。

    鼓声又起,彩球传了两三圈,又回到沈玉檀手上,她端起酒杯饮了下去。如是玩了几回,大多时候都是落在沈玉檀手里,一连灌了几杯酒水,脑袋犯晕,人有些昏沉。

    彩球又传到她手上,沈玉檀略一思忖,探出手去拿酒杯,宽大的袖袍不心扫过桌面,酒壶连带杯子稀里哗啦扫到桌下,碎了一地。

    沈玉檀貌似迟钝地躲开,这才开口道:“妾身不胜酒力,方才看晃了眼,实在对不住殿下。”

    她既翻了酒壶又一番推辞,酒是肯定不能再喝了,李淑面色冷然,吩咐众人:“本宫乏了,留谢少夫人会话,你们都退下吧。”

    赵云英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李淑,收到她的视线随后起身行礼:“臣女告退。”

    其他人也三三两两站起来,沈玉檀目送所有人快步离开了大殿,连侍女宫人也退出去,道:“公主有何事要与妾身听?”

    “人都出去了,你还装什么?”李淑从座上起来,走到沈玉檀面前,冷冷哼了一声:“沈玉檀,你为何要与本宫作对?”

    沈玉檀与之对视:“那妾身可是要问殿下,之前为何要针对妾身?”

    李淑想起几次宴会上对她的刁难,难以置信道:“本宫的确讨厌你,不过只捉弄过你几次,值得你如此费尽心思在背后谋害本宫?”

    沈玉檀眸子是敛着的,声音平静如水:“殿下既知晓其中道理,厌恶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妾身想这么做便这么做了。”

    “贱人,你好大的胆子!”李淑勃然变色,一脚踹翻她面前的案几。

    “这话同样也送给殿下。”沈玉檀巧妙躲开,起身欲走,“殿下若无他事,妾身告退。”

    沈玉檀刚走两步,李淑怒极捡起地上的碎瓷,抢先一步拉着沈玉檀往后拽去,晶莹的瓷片抵上她的后颈。

    锋利的瓷角陷入皮肤,沈玉檀脚步顿住,侧过半张脸看她:“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白嫩肌肤渗出一滴血珠,顺着细长的脖颈滑下来。

    李淑加重手上的力气,一双美目淬毒:“眼下谢歧不在京都,你今日就算死在这,父皇也不会将本宫怎么样。”

    “妾身身死事,与谢家结仇事大。等妾身夫君归京,到时候殿下该如何平息谢家的怒火,靠陛下,靠虞家吗?”沈玉檀转过头与她对视,不顾瓷片划破肌肤,那双眼睛却意外的平静,仿佛早就料到她的所作所为,像在看跳梁丑一般,挑衅地勾起唇角:“你敢吗?”

    李淑握紧瓷片的手竟真因为这话微微颤抖,殿外传来一道惊诧的男声:“殿下!”

    赵云轩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看样子像急匆匆赶来,衣衫散乱,气息不稳,撞见这一幕眉头紧蹙,视线落在脖颈那道鲜红的血痕。

    “赵大人来的好巧,妾身刚与殿下完话。”沈玉檀两根手指夹着瓷片推开,任血丝淌下来,嘴角始终噙着摸笑:“既然如此,妾身就不在这叨扰二位了。”

    她挺直脊梁,转身不再停留半刻,李淑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呵,你以为你还能得意多久?等着……”

    赵云轩仓皇出声:“殿下!”

    沈玉檀脚步一顿,旋即头也不回出了大殿。刚出去兰芝就忧心忡忡跑过来,看到她脖子上的伤口惊呼:“夫人您……”

    沈玉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面色已完全冷下来,殿内李淑摔碎了瓶罐,她恍若未闻,拉着兰芝往宫外走。

    兰芝拿来手帕敷在划口处,血液立刻洇红了手帕。两人走了一段路,赵云轩不知何时从后面追上来,喊了一声“沈姑娘”。

    沈玉檀转过身,意外挑眉:“赵大人还有何贵干?”

    她低头的时候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未愈合的伤口又冒出血丝,丝丝缕缕地淌进衣领里。赵云轩皱眉,眸色似乎又晦暗了几分。

    赵云轩看向身后的兰芝,沈玉檀轻声吩咐:“你先回马车等我。”

    “夫人……”兰芝放心不下。

    沈玉檀握了下她的手,“去吧。”

    兰芝拖拖拉拉一步三回头地没了影子,空荡荡的宫道上,就只剩下沈玉檀和赵云轩两个人。

    沈玉檀往后退了一步,道:“赵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

    赵云轩不语,目光一直紧紧盯着她脖子上那道伤口,许久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心翼翼贴上她的颈间。

    脖颈传来冰凉的触感,沈玉檀一惊,身子迅速向后退了半步,沾了血的帕子轻飘飘落到地上,像几瓣凋谢的梅花。

    地上的影子长久伫立,赵云轩捡起帕子掸去上面的灰尘,寂静地凝视那抹鲜红,忽然开口道:“当初嫁给谢歧可是你的本意?”

    “沈宗诚不愿将女儿嫁给我,于是将你从荆州接回来,让你代替沈玉清嫁到赵家。”赵云轩心翼翼掠过她眉眼,“是这样吗?”

    春日里怡人微风拂过宫道,吹起繁复冗杂的裙裾,沈玉檀侧身立着,刻意与他拉开了很远的距离。这样避嫌的姿态仿佛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他心里。

    “赵大人想多了。”沈玉檀不愿再跟他纠缠,“若无他事,恕不奉陪。”

    “谢歧不是最好的倚仗。”赵云轩忽地蹦出这句话,看着沈玉檀柔和端淑的侧影,仿佛耗尽心神垂死挣扎:“他或许能护你一时,但世事难料,若他遭遇不测,你没有没想过……令觅他人?”

    赵云轩声音渐,沈玉檀有片刻怔松,前世种种铺天盖地般袭来,赵云轩眼前的模样和记忆中冷漠的那张脸重合。赵家人怠慢苛待她时他冷眼旁观,李淑次次算计她赵云轩不敢制止,直到她死的时候,他依旧不站在她这边。如今大言不惭出这种话,还真是无比的可笑与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