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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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晌午的日头不算毒,沈玉檀路府后想起赵云轩的那番话,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胃里直翻腾。

    比起这些,她心思大半都放在担忧谢歧上,李淑和赵云轩都敢明晃晃出来叫嚣,事情可能正在往坏的方向发展。

    这样一来,沈玉檀不免殚精竭虑,每日食不下咽,白日里派几拨人暗中探消息,到了夜间接连噩梦,常常梦中惊醒后冷汗湿后背,望着空荡荡的枕侧发呆。

    夜里开着窗,凉风吹进来中衣汗涔涔贴在身上湿得难受,沈玉檀换了身衣裳,已然了无睡意,坐到桌案前修书寄给谢歧。

    往往这时候心神是最平静的,照例将朝廷各派动向和从宫中探出的消息叙一遍,之后便全是问边关战事可否吃紧,衣食住行无微不至。有时候明明上一句写到了,下句还要多叮嘱一句,如此写到自己都觉着啰嗦了才停笔。

    紫明堂的门大敞,院子里树影婆娑,那几棵开满了花的树悬挂着几盏红灯笼,灯穗随风飘舞,暗红光影浮动。

    年关谢歧挂在树上她觉着喜庆好看,便不曾叫人取下来,如今点一盏灯挂在树梢,仿佛那人的身影随时会出现在树下,隔着开得最盛的那枝花对她笑。

    沈玉檀望着几盏灯笼出神,等到回过神来,纸上墨迹已经干涸,匆匆卷好装进信封,想着这封信早日交到谢歧手上。

    以往翻阅话本,不懂何为闺中相思之情,到现在才明白心里惦念着谁,那人音容笑貌便时不时会浮现在眼前,叫人行也想坐也想。

    ——

    血,到处都是,越来越多的从纤瘦的脖颈涌出来。

    赵云轩拼命收紧五指,血液仍顺着指缝溢出来,染红了素白的衣袍,温热粘稠的感觉让他有片刻失神。

    太多人在他面前死去,那些人死前往往央求、哭喊、咒骂,他都漠然地看着他们,看着那些躯体痛苦痉挛,惨叫,滚烫的血珠溅到脸上,居于上位者的予取予求,没什么感觉,最多能使他尝到一丝扭曲的快感。

    以往从没有这一刻无助,她就躺在那,血污染红了苍白的面庞,神情平静而涣散,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唤她的闺名,最后看着她闭上了双眼。

    怀里的身体越来越凉,他跪在皑皑白雪中,像过了一辈子那样漫长,她太瘦了,单薄的脊骨凸起,硌得他生疼。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她眼睫上,风轻轻吹动羽睫,沈玉檀安详的神态让他有种随时会醒来的错觉。

    他抱着她撑起身子回屋,方踏出一步,颤颤巍巍摔进雪里。半边身子冻得僵硬,不记得摔倒了几次才将她抱回屋里,给她换好衣裳,一遍遍擦拭身上的血迹。

    赵云轩看着她的尸体放进棺材里,放入灵堂,他守着她三天三夜,李淑大闹灵堂,他抓着那个女人狠狠扇下去,华贵的钗子散了一地,赵云轩拾起地上的簪子,眼底赤红,一步步朝李淑走过去。下人们吓坏了,慌失措扑上来拦他,簪子滑落,全身被人禁锢着,赵云轩毫无征兆地放声大笑,声音越来越大,笑着笑着眼泪一滴滴滑落到手上。

    出殡那天是冬日里少有的艳阳天,日光照得刺眼,满街纸钱胡乱飞舞,他抬起头,被一片雪白蒙住眼,仿佛回到成婚那日,她穿着火红的嫁衣,挑起的红盖头下面,烛光照映着娇俏绝色的脸。

    沈玉檀死后,他混沌终日,活得像具行尸走肉。朝中事物乱作一团,也无暇理,成日在她的牌位前酗酒昏睡。终于谢歧谋反,几万军马直逼皇城,瀛帝方寸大乱,宫里连忙来人命赵云轩入宫。

    沈玉檀死后,他只剩下一缕游魂,看着那群阉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忽地就升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兴致。攻城那日特意换上紫袍莽带,梳洗整齐,像个看客一样立于太和殿上,冷眼旁观朝廷覆灭,瀛帝的脑袋被利刃狠狠割下。

    谢歧执一柄血迹斑斑的长剑,火光照亮的侧脸宛如罗刹,死亡的气息一步步逼近,赵云轩闭上眼睛,心境从未如此平静地听见他:“这是你欠她的。”

    冰凉的刀锋划过颈项,赵云轩旋即失去了意识。

    月光透过窗子散落在书案上,烛台堆着燃尽的蜡油,赵云轩从密密麻麻的公文中抬起头,目光落到书房外的石板路上。

    夜色浓重寂静,青石在月色下泛着光亮,梦里沈玉檀倒在那,颈间的伤口血流如注。时至今日,赵云轩已不再把它纯粹当成梦魇,那种感觉像是他被困在身体里,看着周遭发生的一切,却什么也做不了。

    那是另一个他自己。

    跟这一世完全不同的走向,他和沈玉檀成婚却始终对她心存芥蒂,为了权势不择手段,尽管后来爱上沈玉檀,仍顾全大局娶李淑为妻。李淑对她百般欺辱,他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觉得只要她再忍耐些日子,他会给她想要的,到时李淑会匍匐在她脚下求她恩赐。

    可她被李淑杀死,在凛冽的寒冬香消玉殒。他才追悔莫及,独自活在世上了无生趣。

    这一世则不同,他还没有伤害她,一切都来得及。只要谢歧一死,他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让沈玉檀回到他身边。

    她是他的人,总归是要陪着他的。

    ——

    信送出去已十日有余,迟迟没有收到来信。

    沈玉檀心里浮现一丝不好的预感,在紧要关头不能散乱府里的人心,表面维系着一派镇静,每日照常做事,到了夜里却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还有更糟心的,谢歧趁瀛帝重病无法加以干涉,休了沈玉清欲尚李淑。之前二人的婚期耽搁,如今瀛帝卧床不起,朝廷有人上奏不如以国婚冲喜,陛下的病情或许会有好转。此话一出,有不少大臣纷纷上书附议,眼下后位空悬,虞贵妃顺理成章代瀛帝应允了此事。

    这自然是赵云轩的手笔,一旦与李淑成婚,想当于掌握了一半皇权,瀛帝病重若有不测,谢歧也不在京城,朝廷内外便会听他一个人的。

    朝廷大臣们大多是见风使舵的势利眼,有些谢歧党羽的官员看不下去上书启奏,恰好被李淑看到,以违抗帝命的理由把人送进了诏狱。沈玉檀得知此事后,疏通点好关系确保人在里面不出事,又嘱咐其他人按耐住性子,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赵云轩和李淑大婚在即,沈玉檀不出意料收到了请帖,又过了一日,紫明堂来了位客人。

    沈玉清正襟危坐在椅子上,眼一瞧瘦了不少,宽松的衣领衬得脸只有巴掌大,经此种种,原本清秀的一张脸神色黯淡,完全不似当初光彩照人的模样。

    遥遥看见沈玉檀走过来,忙从椅子上下来,端端正正行礼:“二姐,许久不见了。”

    沈玉檀虚扶一把,叫人回到座上,沈玉清也不幌子,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来这,二姐想必已经知道所为何事。”

    “的确猜到了一些,你不妨细听听。”

    沈玉檀完见她垂下头,片刻后抬起来道:“我如今被赵家扫地出门,而父亲犯事入狱,回到沈家恐怕遭人白眼,以后的日子定不会好过。”

    她这话神情落寞又愤恨不平,倒多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意思,沈玉檀正要搜肠刮肚吐出两句安慰人的话,沈玉清双腿一弯跪到地上,豆大的泪珠砸下来,“以前是我有眼无珠,不该招惹二姐,眼下走投无路,我思来想去也只能来找二姐,还望二姐不计前嫌能帮一帮我。”

    沈玉檀与她对视,道:“你先起来。”

    沈玉清抽噎着从地上起来,沈玉檀与之平视:“赵成的事有你一份功劳,以前的恩怨你我已经两清,今后本该相安无事,不成想赵云轩做到这般地步。”

    沈玉清眼底划过一丝狠戾,已然对赵云轩恨之入骨。她好端端一个京门贵女,在外颇有才名,本该嫁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不幸落到赵家,赵云轩人前人后两幅模样,对她百般折辱不,撞见他与李淑偷情近那次几乎要了她半条命,如今他们不顾伦理纲常操持国婚,赵云轩第一件事做的就是休妻,叫她怎么能不恨。

    沈玉檀抿了口茶又道:“你暂且安心,脱离赵家未必是坏事。今日你虽找我相助,可这里没有你想要的明路可走,倒是有一条路凶险万分,走过去前面便是康庄大道,你意下如何?”

    沈玉檀盯着她垂眸沉吟,耐心拨弄水里的茶叶。依她对沈玉清的了解,要她看人脸色活着,还不如死了来得痛快,在穷途末路时机下收买沈玉清,显然要容易的多。

    沈玉清手指绞着袖口,咬牙思忖了许久,下定决心似的点点头:“请二姐指教,清儿一定都听二姐的。”

    “随我过来”,沈玉檀撂下茶盏,沈玉清跟着她走出紫明堂,转身进了书房。

    两人在书房一直待到晌午,沈玉清走出来时,明晃晃的日光照下来,羸弱的身体有片刻眩晕感。

    手心一直往外冒汗,听过沈玉檀的谋划,她仍心有余悸。难怪自己会一步错步步错,跟沈玉檀心思之细腻,城府深沉比起来,她那些心思可以无所遁形。或许从替嫁的主意到沈玉檀身上那刻起,就已经输了。

    沈玉檀看着沈玉清的身影逐渐远去,已经思量好她将来的用处。很快,京城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有备无患,该笼络的人心一个也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