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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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转眼过去半月有余,边关前去搜人的去了一波又一波,前些日子赵云轩还沉得住气,可谢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尸堆里连谢歧的亲信都不扒不出来。赵云轩越想越发觉此事有诈,命城门加强防守搜查,凡是入京之人必仔细排查,唯恐混进谢歧的人。近来愈发离谱,竟是直接将所有的城门封锁,非有令牌不得出入京城。

    正如沈玉檀所想,将军府外最近多了许多“巡逻”的禁军,每当她出府便会悄悄跟在后面,甩都甩不掉。这样一来,她每日去了什么地方见了哪些人都一五一十传进赵云轩耳朵里。沈玉檀索性老实在府里呆着,免得引起赵云轩猜忌。

    而今瀛帝病危,玉华公主算是一只脚踏进了赵府,赵家是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又有虞家在背后鼎力相助,赵云轩可谓只手遮天。

    日落时分,火红飘散的残云连天。

    屋里开了半扇窗,婆娑树影下,沈玉檀静坐在桌前,一张脸未施粉黛,发髻松松夸夸垂下,她低着头,一段凝白的脖颈染上暖色,黛眉凤眸,朱唇轻抿,单单这样已是娇艳无双。

    沈玉檀正埋头写字,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消磨许多时光,缓解心中的不安与焦躁。然而写了半个时辰,偌大的纸上横七竖八大大不过两个字而已。

    按住笔端的手指用力,墨透过宣纸洇染开,院里隐约传来话声。这声音貌似很远,且越来越近,嘈嘈杂杂像是在争吵。

    猛地扔下笔,刚写成的二字瞬间浸为乌黑,沈玉檀从屋里出来,看见兰芝从回廊里出来,急匆匆拦着什么人,且退且道:“大人,奴婢过了,我家夫人身体不适,恕不见客。”

    “大人莫要往里走了,还请大人改日……”

    “兰芝。”沈玉檀唤了她一声。

    兰芝身子微僵,面色不济行了礼,侧过身露出后面挡着的人来。

    赵云轩一身雅青色的长袍立于廊檐下,腰间坠玉 ,润朗的眉目惯常舒展着,就算这般窘迫的场景,也未露出半分难堪来。反倒冲她颔首微笑,本就俊朗的面容此刻便俊逸无双,朗朗如山间清风,水中皓月。

    他生了张好皮囊,又惯会伪装,上一世赵家还未落没时,京城芳心暗许的高门贵女大有人在。就连沈玉檀,刚成亲的时候也被他蒙蔽过去,觉得他性子谦和温良,就算不相爱,相敬如宾过一辈子也好。

    只是后来她才发现赵云轩心狠手辣、狼子野心,为了权势地位不择手段,本就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不知他今日来有何目的,沈玉檀有三分惧怕,声音尽量平静道:“兰芝,你先下去吧。”

    兰芝杵了许久,总不好违了主子的命令,忧心忡忡福身退下了。

    沈玉檀不能叫他看出端倪,面容换上一片哀凄之色,今日未梳洗穿戴,如此颓容倒也和这副形容相配。目光空洞,了无生气地开口:“不知大人要来府上,怠慢了大人,我替兰芝向大人赔个不是。”

    “不知赵大人来我府上,是所为何事?”未经理的发丝垂在耳边,沈玉檀看上去格外悲戚,瘦削的身架显得愈发清冷脆弱,单薄地像随时都会折断一样。

    赵云轩并不答她的话,而是径直走过来,等他挨近,沈玉檀才闻到满身的酒气。

    烦躁地皱了下眉头,难怪赵云轩今日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原来是饮了酒,跑她这发酒疯来了。

    赵云轩看她这副模样沉寂半晌,竟是突然笑了,不敢置信又像在自嘲道:“你竟为他如此伤神吗?”

    沈玉檀装作听不懂他的意思,垂首低眸道:“这些日子边关还没传来消息,我心里担忧,未免伤神憔悴了些。”

    赵云轩忽然往前一步:“这只有你我两个人,你何必要装出这般模样?”

    他挨得她更近,冷声讽刺:“如今谢歧身中埋伏,数十日寻找未果,想必凶多吉少。你想在京都自保立足,需要倚仗,谢歧能做的事,我未必不能给你。”

    “你向来会审时度势,也应当明白,眼下京城谁来掌权。”

    他醉醺醺斜睨着沈玉檀,那段白皙的颈项尽收眼底,眸子里便烧了一团火。

    一阵风起,沈玉檀抬头眺望不远处那抹翠绿。

    院子中间两棵枯树刚刚抽芽,青色娇的嫩苞缀满了树梢,上元节同谢歧挂的灯笼还在上面。这些日子只要她疲乏担忧了便抬头望一望,睹目思人,心里会跟着踏实不少。久而久之,形成了习惯,沈玉檀这会抬起头,见那盏红灯笼早就褪了颜色,风吹得纸糊窸窣作响,刺眼日光下,灯笼穗缠到一块在空中飞舞。灯笼原本没什么好看的,只不过是那人亲手挂上去的,她就觉着应当永远放在那。

    赵云轩看着沈玉檀出人意料趋于平静,一双凤眸无惧无怒,直直望过去:“谢歧既是我丈夫,也是大瀛百姓的倚仗,我虽不知晓大人存了这样的心思,但今日这番话传出去,恐于大人也十分不利。故这些大逆不道之言我只当从未听过,也请赵大人即刻离开我府上。”

    “大逆不道?”赵云轩似是听到什么极好笑的事,趔趄上前一步,把人逼到角落,“自古成王败寇,这天下能姓李,便可以姓赵。我谋的是天底下至尊至贵的高位,区区人言,何足可惧?”

    他看着沈玉檀脸色几经变幻,只感觉无比畅快,压抑了多年的野心欲望终于无所遁形:“如今圣上病重,将军战死,这天下可还有二人能与我抗衡?”

    沈玉檀慌乱中面色微变,赵云轩低眸凝视她,怀疑探究的意味明显:“我只有一事不明白,事到如今,为何你还要一意孤行,将希望寄托在一个死人身上!”

    蜷缩在广袖下的手掌攥紧,越是这时候越不能露出马脚。赵云轩生性多疑,未必没探查到一些消息,且迟迟不见谢歧尸身,定然疑窦丛生,才怀疑到沈玉檀头上。

    抬头与之对视,眸里盛着潋滟水光,却是平静开口:“大人以为,我嫁与谢歧是为谋权图利,实则全然相反。初来京城时,我嫁到谢家求的不过是个荫蔽清净的地方,谢家待我极好,他待我也极好,到后来心意相通,从此世间唯他一人,绝无可能生出二心。”

    “莫心系二人,只要谢歧一日不归,我便在府里等一日,若他战死,我也绝不苟活。”

    彩霞烧得火红,落日自掩映的云层中窥探,天光乍泄,放肆地洒在消瘦柔美的侧脸上,明明看似弱不禁风的一个人,眼神却坚韧如磐石,出这话时无悲无喜,好像谢歧是生是死,她早都算好了。

    二人无声对峙,春日暖风拂过,赵云轩只觉得寒意彻骨,从头冷到脚底。

    错了,或许从开始就错了。

    他机关算尽谋权势谋天下,忍辱求全娶了沈玉清,又尚了玉华公主。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既要谋这天下,给不了她独一份的荣华,便不该肖想要把人留在身边,世间哪有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

    更不必,她心里从未有过他。

    赵云轩身形摇晃,指尖轻微微颤抖,他今日饮了酒,种种逾矩举动都是酒壮怂人胆,将终日恪守的礼数抛之脑后踩在脚下,才闯入这将军府。现在听完这些话,面对着沈玉檀满脸漠然,甚至于掺杂着厌恶的神情,他才明白今日的所作所为多么讽刺可笑。

    罢了,终究是他贪得无厌,即便那人对他避之不及,他最终也会想尽办法留住她。

    日暮西沉,云光散去,黑暗渐渐笼罩大地。沈玉檀半敛凤眸,一面佯装悲戚一面量赵云轩的神色,心里万分焦急。若赵云轩还不走,她的把戏拙劣,保不准什么时候会露出破绽。

    所幸赵云轩貌似酒喝多了转不过轴来,皱眉像在沉思她话里的意思。片刻后不知抽了哪根筋,一句话没,自己又摇摇晃晃离开了。

    沈玉檀缓缓吐出一口气,人跟抽了魂似的,靠着门缓缓蹲下身子。

    ——

    盛京三十里荒郊。

    一轮皎洁圆月挂在半空,星子寥落。尚夹着寒意的晚风吹动树林,新芽枯叶沙沙作响。这条路是从澹州入京的必经之路,本就冷清的林子今夜似乎更显得寂静。

    月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影照下来,铺在一柄寒光四射的宝剑上,持剑的人一身夜行衣,蒙着半张脸,朝面前的人一揖:“主子,埋伏的人都处理好了,没留下活口。”

    面前的人也是一身黑衣,没有蒙面,负手而立,正在仰头赏月,与这般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闻言狭长凤眸往下扫了一眼。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死状各异,血水几乎汇聚成一条溪流。风吹过,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熏的人几欲作呕。然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显然见惯了这种场面,只吩咐道:“将人带过来。”

    苍耳应声退下,不一会几个亲信回来,将五花大绑的一个人扔到地上。

    那人神志不清栽倒在地,恰好摔进血泊里,染了一身血水,顿时大惊失色,想要往后退,奈何身上绳子捆地结结实实,半点动弹不得。

    金丝暗纹勾边皂靴踩上侧脸,谢歧一手抽出身侧的利剑。足底发力,那人头陷在松软的土里越来越深,血水漫过双眼呛进鼻口里。谢歧拿着剑柄在手里把玩,片刻后像是找到了合适的地方,手腕忽地使力,那柄长剑寒光乍现,来不及看清,“噔”地一声插入地上。

    利刃离地上的脑袋只差毫厘,剑尾轻颤,剑身在月光下倒映出半张呆滞的脸,地上的人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

    “放心,还有用着你的时候,不会让你轻易去见阎王。”谢歧收回长剑,苍耳将地上的人提起来,强迫他抬起下巴。

    此人蓬头垢面,看起来年纪尚轻,跟军中汉子比起来更为瘦削,胡子拉碴,细长的眼睛此刻也因为惊恐睁圆了。不是褚师琰又能是谁。

    褚师琰跪在地上被迫仰头,衣衫不知是被血水还是冷汗尽数湿,生死关头走过,饶是见惯两军厮杀的场面仍轻微发抖。

    边关一战,他自以为毫无破绽,不料谢歧早就对赵云轩有所忌惮,将计就计,由他自作聪明将人引过去,哪知乃是局中局,羌人非但没能顺利收网,反而陷入了谢歧设的圈套,悉数被杀死。谢歧命人同羌军互换衣裳,制造假象,一把火烧了干净。等赵云轩的人赶到,见状还认为是谢歧的确中了埋伏,实则谢歧为了掩人耳目兵分三路,早已日夜兼程返回京城。

    几日来赵云轩迟迟不见谢歧尸首,心中生疑,以防万一,在回京的路上设下埋伏。今日他们途径此路,褚师琰隐约看见林子里弓箭手,只是还不等他们搭好弓,从林子里突然出来几个黑衣人,身手矫健按住几人脑袋一刀割断了脖子。褚师琰刚萌生出一点的希望也化为乌有,紧接着如坠地狱。

    后怕心悸之余,褚师琰也疑惑不解,若谢歧在边关是早有准备,而眼下离京城不远,城里到处是赵云轩的眼线,他又是如何得知赵云轩要在此地设下埋伏,且时辰也算计的刚刚好?难道谢家在朝堂的根基比想象的还要深?

    褚师琰越发相信,谢歧领命赴战实则是等赵云轩按耐不住出手,便着诛杀逆党的头号,轻易将这江山易主。既然大局已定,赵云轩事败是早晚的事,谢歧独留下他的性命,自然有他的道理。

    林子深处传来几声鹧鸪啼叫,谢歧一身黑衣同夜色融为一体,目光落在褚师琰身上,明明毫无波澜,反而让人觉得阴冷可怖,被逼得后退一步。

    谢歧已浑然不觉趟过血水,自袖中拿出一件物什,置于月光下。上面纹路清晰可辨,待褚师琰看清楚它的模样,心中咯噔一下,旋即狂跳不止。

    谢歧故意拿它在眼前晃了晃,冷声道:“若还想活命,拿了这虎符,即刻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