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一把冥钱洋洋洒洒抛向空中,街道满天飞舞,街道旁皆被一片雪白覆盖。送丧的唢呐吹得一声盖过一声,压下本就没有几声的啼哭。
沈玉檀立在这群人面前,看到中间为首那人眼下乌青,魂不守舍,她顿时心中惊愕,倒吸一口凉气。
赵云轩着一幢灵幡,游魂般经过她身旁。发丧的人纷纷从身旁走过,好似看不见她。
沈玉檀疑惑地抬头,看清丧幡上的“发妻沈氏”,差不多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上一世她死前,舅父举家被抄,沈家的人巴不得她不好过。她谨慎了一辈子,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树敌无数,至亲也离她而去,直到死后也没有几个人哭丧。
沈玉檀冷眼旁观,发丧的人一路赶往城外赵家的祖坟,队伍穿过一条街道的时候,沈玉檀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他一身缟素,遥遥站在人群之外,目送一行人越走越远,然后翻身上马离开。
夜幕降临,荒郊四野寂静寥落,新起的坟冢摆放着几样祭品,骏马嘶鸣声划破长夜。
谢歧从马上下来,漆黑的夜里,他一身白衣立在那,夜风吹起他的发,面容俊朗的男人开一壶酒。
沈玉檀极少见他穿白衣,故而眼前一亮,看着谢歧的脸出了神。
他孑然立在坟头,无声,将一壶酒饮尽。
寒风灌进袖里,烈酒灼心,他恍若未觉,动手挖开坟茔高高堆起的泥土。
一双手在冬日里冻得通红,手指偶然碰到沙子石子,被尖锐的棱角划破,风一吹,伤口又凝住。
等挖出棺椁的漆木边角,手上已添了大大十几处伤口。谢歧挥剑劈开棺材,里面的人安安静静躺在那。
她颈间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眉目平和,丰润的唇没有一丝血色。他触碰到她的手,是冰冷的。
谢歧几乎用尽平生的耐心,把她心翼翼抱起来,带离这个地方。
赵家人待她不善,把她安置在赵家祖坟,他于心不忍。
怀里的人冰冷,身子单薄。他忽然想到那些躲在阴暗里的日子,一双素手游走在后背伤痕累累的刀疤上药,她指尖是好看的浅粉色,温热的皮肤沿着伤疤缓缓磨擦。
沈玉檀立在坟前,谢歧看不见她,但她看见谢歧五指收紧,用了很大的力气将她抱在怀里。
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大雪,天地很快被一片莹白覆盖。谢歧抱着她往回走,雪花落在他发上肩上,白色的身影慢慢变成一点,跟满天飞舞的大雪融为一体。
沈玉檀再睁开眼,置身于普渡寺那间禅房里。
诵经声不绝于耳,月光从狭的窗挤进来。屋里只一张方桌,高大的男人坐在那,显得屋子更加逼仄。
桌上一壶酒,被饮去大半,谢歧面色微红,眼皮耷拉着,看向手里的东西。
骨节分明的手指摊开,里面是一个形状奇特的手串,五颜六色的珠子绑在一起,有的晶莹剔透,有的色泽鲜艳。
是荆州姑娘家的玩意,沈玉檀从荆州来京城那年,带了这么一串过来。她带着它去赴宴,被姑娘们笑话气,她羞愧得下不来台,回去后藏起来不戴了。后来她来普渡寺,又把这串珠子翻出来戴在手上,等再回赵府,又放起来不知道搁哪去了。
她自己都未必能再找到,不知道谢歧是从哪找着的。
谢歧低头盯着手串,目光变得柔和,他喉咙滚动,声音有些哑:“今日是你生辰。”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外面阵阵诵经声。
“我给你带了生辰礼。”谢歧把手串放在桌上,仰头又喝了一口酒,像真的在等她答复。
沈玉檀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百感交集,心里不出是什么感觉。
酒壶很快见底,谢歧收了手串,突然笑了一声:“既然你不要,我先替你保管着。”
谢歧把手串放入怀里,隔着里衣贴紧胸口。他仔细量这间屋子,每一个狭窄的角落都不放过。
片刻后,木门从里面推开,月光洒了一室。他合上门,走前留下一句:“明年再来看你。”
沈玉檀觉得自己身子轻的像一缕游魂,随着画面变换,一直跟在谢歧身边。
她看着谢歧将她的骨灰放在祠堂里,看着他一步步爬上高位,最后起兵造反,他背负着数万条冤魂,一身戾气,锋利的长剑了结瀛帝的性命,又砍下赵云轩的脖子。
尸体遍地,丹壁溅血,皇宫如同人间炼狱。
滚烫的鲜血喷洒在,沈玉檀闭上眼,不敢去看他的脸。
这些年谢歧过得并不好。
沈玉檀走过去想抱他,可她根本触碰不到谢歧的身体。眼前的景象渐渐撕裂开,沈玉檀觉得身体越来越轻,像被什么东西吸附着,要到另一处地方去。
沈玉檀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像是谢歧的声音,她循着那道声音往前走,身后的场景变得越来越模糊,眼前骤然亮起白光,沈玉檀缓慢睁开眼睛。
帷帐旖旎,药香四溢。
沈玉檀感觉自己像被拖进了泥里,全身酸痛沉重,喉咙如同点过一把火,干涸嘶哑发不出一点声音。
神思恍惚,像又死了一次。沈玉檀吓地先环顾四周,觉察到身在紫明堂,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心情稍微松懈下来,疼痛立刻又蔓延四肢百骸。
就这样躺了许久,身体才慢慢好转了一些。沈玉檀强撑着爬起来,朝门外走去。
兰芝正巧从院里进来,看见她大吃一惊,丢下手里的东西跑过来。
兰芝捂着嘴,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夫人终于醒了,奴婢都快吓死了。”
兰芝忙扶着沈玉檀躺回床上,四面掖好了被角。沈玉檀不出话,指了指桌上的茶壶,兰芝领会她的意思,倒了一碗水送到面前。
沈玉檀一口气喝完,兰芝道:“主子只管好好歇着,奴婢叫人去宫里送信,大人一会就能回来。”
她哑着嗓子吐出来一个好字,兰芝听得鼻子发酸,跟她昏迷后的事。
原来自她中毒晕倒,已过去了半月有余。赵云轩一死,谢歧坐镇朝堂,赵氏一党被彻底清洗。宫里派人赴西北苦寒之地接回李绪,复太子之位,谢家老爷、男丁都从边关回来,几批军马驻扎在城外,即便有人心怀鬼胎,也不敢在此时造次。
李绪虽瘸了一条腿,却是个当皇帝的好料子,若不是瀛帝有废太子之意,当初段然不会走上谋反的路。近来谢歧忙于继位大典的诸多事宜,偶尔空闲下来,便在紫明堂守着她。今日不凑巧,沈玉檀醒来的时候谢歧刚进宫去了。
沈玉檀枕着枕头,听见紫明堂外面交谈的声音,她抬头张望,谢歧的身影刚好出现在门外。
谢歧看见她,在那顿了片刻,而后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沈玉檀感受到他的胸腔,狂烈地跳动,放在腰间的那只手轻轻颤抖。沈玉檀突然想起那个梦里,谢歧手心放着那个五颜六色的手串,他摊开,又缓缓合上,紧紧握在手心里。
沈玉檀红了眼眶,下巴放在他肩膀,伸手环抱面前的人,在他耳边轻轻话:“别怕,我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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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
还有一章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