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朗朗乾坤(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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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次出征兹事体大, 无量太华忧心忡忡好几日,终于在出发前一天召来了青泽和玉骨笛。

    在皇座前踱步两圈, 拿出两个镯。

    光彩溢目,浮翠流丹。

    很诚心地递过来。

    青泽接过手镯,有些疑惑。

    转眼一看,玉骨笛已经从善如流地戴在了手腕上。

    见青泽久未动作,无量太华拱手:大人,这手镯是我东天庭震庭之宝,名曰度厄菩提镯, 可以防身护体、增强灵力, 是助战的神兵宝具。大人法力高强,若得此镯相护, 必将战无不胜。

    青泽自觉无需宝具护身,却见无量太华双眉紧皱、神色担忧,不忍忤了他的意,便叹了口气,接过来戴好。

    无量太华这才点点头,俯瞰着茫茫的云海, 背对他们朗然:此行必将磨难重重,待两位大人平安归来, 仙必将开局设宴,为二位接风洗尘。

    青泽对宴席和吹捧半点兴趣也没有,应得很敷衍。

    所幸无量太华也并不介意,仍是壮志凌云地看着远方。

    太涵有仙族结界, 与北狄各自据守一方,遥遥相望,是天赐的天兵据点。青泽率军下界之时, 现任国君列队夹欢迎,匍匐在地,不敢起身。

    青泽在前面冷着一张脸往前走,玉骨笛低头把玩着他的长笛,太涵国君跟在二人身后喋喋不休地邀功。

    邀的什么功?

    他已在宫中大设宴席,钟鼓馔玉,焚香列鼎,备好丰衣美食,宝马佳人,必将好生招待。

    再看青泽连头也不回,俨然是拍到马腿上而不自知。

    第二天,太涵国君懊恼昨晚青君一直兴致恹恹、呵欠连天,觉得必然是自己招待不周,算再多费些周章,挽回一下形象,却听回禀消息的随侍,上神已经率一队军离开。

    玉骨笛仍在留守在太涵,领控天兵接管了太涵的军l权。

    青泽这次出兵并非正式交战,只是在玉骨笛熟悉人间局势的间隙里出外试探一下底细。

    他看麟银不爽,出兵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麟银驻军的区域。

    麟银在当年魔族还气焰很嚣张的时候被青泽按在地上暴揍过不少次,远远看到那身青衫就恨得牙痒痒。可毕竟过了几百年,加上青泽形貌已变、换了身利落行装,竟让麟银有些没太认得出来,远远对着攻来的天兵天将嗤笑了一番。

    直到又被熟悉地按在地上摩擦了一遍,才反应过来——他妈的这个阴魂不散的上古神兽竟然攻下来了。

    不但攻下来了,甚至在短短五百年里法力路数突然变得神秘莫测、千变万化,连架只会莽的设定也给吃了回去。

    青泽见他反应,神情刻薄又悠闲,像只ling虐老鼠的猫。

    万幸麟银当年在青泽手上败绩太多,魔神似乎也察觉青泽对他刻意针对,其后一直派遣了别的魔将与他共同驻守。

    他这边厢正被锱铢必较的上古神兽久违地摩擦着,那边厢梼杌就一个流星锤挥来。

    青泽侧身躲过,看那巨锤重重砸进地里又被梼杌狠狠拽起,引得一大块地面塌陷。

    身后的天兵因为见到突然出现的另一个魔将脸色大变,连握武器的手都没那么稳了,下意识就要往后退。

    青泽回头看了一眼,皱起眉头。

    分明他更胜一头,这帮天将却已然显出败军之像。

    天诛之战果然余威仍在,当初被势如破竹的魔军压迫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心理阴影太大,已经彻底折杀了这帮昔日悍将的锐气。

    也罢,他原本也没算如此匆忙地正面交战,对着麟银牛刀试,威慑一下魔军,放出风声,也算达成此行目的。

    青泽对抱着麟银恶狠狠看着自己的女魔将一挑眉,冷笑一声,扬手退兵,飞身离去。

    *

    “诶诶,你们听了么?据青君率天兵与魔将麟银、梼杌对战,不但重创魔军、击伤麟银,还带着大半天兵毫发无伤地回了太涵!”

    “真的么?难……难那传闻是真的?”

    “什么传闻?”

    “哎呀,你没听过吗?现在暗地里到处都在唱青君率兵攻敌,魔族大势将去!”

    “嘘——!这话可乱不得的,要是被魔兵们听见了……”

    “什么魔兵,从我出生到现在,可都是只是闻其名不见其人,半个魔兵也没看到,也许他们根本不像传闻里那样可怕,只是群在天诛之战后一蹶不振的败军之犬罢了!”

    “哎呀,你们晓得什么。魔族当然可怕了,夫子以前告诉我,魔神觉醒的时候可是六族齐鸣、三界震荡……据在他降世之前,我们都以为人间只有人族。是在他降世之后,人间局势动荡,原本匿于人间的妖族鬼族才借机大行其。”

    “再我们人族,这数百年来,除了太涵,各国主君可都要敬魔族三分。你们以为他们不存在,只是你们地位太低,人家不屑于露面罢了。”

    “真的假的?可我听,魔神在天诛之战时受了重伤,现在还卧床不起呢,我们那边都,威慑三界数百年的魔族已是强弩之末了呐!”

    “你不信就算了……我娘亲可不是这么告诉我的,让我谨言慎行,莫要在外讨论魔族的事情呢。”

    他话音刚落,便见一个衣着繁复的贵妇人提着裙子走了过来,接过侍女手里的方帕,擦了擦他的手,这才拉住他,看着站在一旁的几个孩,尖声斥:“你们这帮没人管的畜生,又在对我儿子什么?他以后是要考功名、建功立业的,你们别想带坏了他!”

    那几个孩似乎认识她,被斥了一句也不着恼,笑嘻嘻地做着鬼脸,蚯蚓似的滑走了。

    见那帮孩跑走,贵妇人纤眉紧皱,对孩:“为娘不过是晚了些时间来接你,你怎么又和这帮野孩子混到了一起去?”

    被她牵着的孩一改刚才的滔滔不绝,低着头很乖巧沉默地站着。

    那贵妇人叹了口气,又:“这些孩油嘴滑舌、谎话连篇的,坏得很,莫要听他们胡八。你是不是最近受了他们影响,静不下心学习?夫子昨天可告诉我了,你最近听课可一点也不认真,每天在书上画人。”

    那童嗫嚅半晌,:“他们是我的朋友……我也没和他们讨论什么,就是到了青君伐魔的事……”

    那贵妇人却脸色大变,一巴掌扇了下去:“我的儿。都跟你了莫要和别人讨论这个事情,那帮畜生没人管的,什么都不晓得,才敢这些话,害死自己也活该。”

    罢又慢慢擦掉孩的眼泪,见他点了点头才松了一口气。

    *

    青泽收起禀报给自己的舆情,揉了揉眉心。

    他实在太低估人们心中恐惧的力量了。

    村镇里的童和农人是传播预言的主要成员,可越靠近繁华主城、年龄越大、家族越庞大、越能发出声音的人对这个预言却越是讳莫如深。

    无论发出多少声音都只能埋葬在一座座幽深华丽的府邸里。

    明明充斥在整个人间,却只能在还没那么懂得恐惧的人们口耳间流传的预言,又在传到某个高度突然安静下来,能起到的效果实在大折扣。

    他想要碎魔建立在人心里的恐惧,所以有意给他人树立一个被神话的形象。可魔族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存在在哪里,就能让许多人惶惶若惊弓之鸟。

    这部分人大多已经拥有了比别人优渥的生活,害怕自己被任何一方迁怒波及,也比其他人知得更多,晓得魔族的可怕,不想要破现在平衡。

    数百年的魔患之威,果然不是三两下就能扭转的。

    让那些助纣为虐的人发现魔族并不再是最无法捉摸的力量,才有可能破这缠缚人间数百年的桎梏。

    *

    疾风四起,笛声犀利,长剑飞舞。

    两大上古神兽横空出世,所过之处,魔兵败退。

    一个月下来,天将魔兵大大摩擦不断,形势却越发胶着。

    仙族是异地作战,无论军备还是后劲都拼不过在人间驻扎数百年的魔兵。

    可不知是不是青泽的错觉,魔兵似乎与五百年前有些不同。

    他也曾隐在暗中观察,发现魔军与天兵相争时好似处处掣肘,不似当年那般肆无忌惮。

    尤其是那几个魔将,许多时候分明可以获胜、或者本该大开杀戒,到最后关头却都突然咬牙放弃,把人个半死,丢了回去。

    可他们那样不情愿,分明都把天兵扔回去了,还一副怒气冲冲,恨不能把他们直接剁成肉泥的样子。

    可到了下一个,又是得半死扔了回去。

    总归是留下了性命。

    可青泽还没来得及想明原因,就发现那帮天兵天将问题俨然比魔兵还严重。

    他们一个个看上去神光奕奕,法力足以与魔族兵将相抗,却总没有拼命的胆子。

    被将将插上仙旗的、新搭的战壕,时常撑不过几日,就在青泽转头攻讦别处的时候被别的魔将从天将手里抢夺回去。

    更甚有之,值此胜负未分之际,好几名天将竟俨然已经有回府的意思,只是碍于杀红了眼的上古神兽,不敢提出请求。

    天诛之战前,这些天将尚且还能与魔将鏖战,拦阻魔兵百年不侵天界。如今五百年过去,魔兵声势大减,他们法力比当初更精进,却连还手之力也没有。

    眼见又失一处驻城,青泽终于忍无可忍。

    他叫人唤来守城天将,一语不发坐在长木军桌后,任天将尴尬地站在面前,兀自喝着茶。

    约摸过了一炷香,那天将冷汗涔涔,终于忍不住声:“大人……”

    青泽好像没听到。

    天将咬了咬牙,又:“大人……”

    青泽仍是喝茶。

    天将终于:“大人!”

    青泽放下茶杯:“怎么了?”

    天将:“大人唤我来,有何要事?”

    青泽:“无事,叫你来站站。”

    他叫这天兵站站,真的就任他似雕塑一般地站着,喝完茶就开始翻桌上的书,看着看着甚至哼起了歌。

    到晚上的时候,天将终于忍不住:“大人,仙知,您是气恼仙丢掉了城池,您,您有什么不满的就告诉仙,何必——”

    青泽放下书,断他:“我没有什么不满的。胜败乃兵家常事,失了城池,再夺回来就是。”

    天将:“可……”

    青泽:“将军,你为何会觉得我会因你吃了败仗而不满?”

    天将:“因为……因为我是仙族将领,苦练千年法力,就是为了替天匡扶正义,斩杀作祟魔孽。我本应彰显仙族威仪,却不敌魔祟,惨败在他们手里,还失掉了守卫的城池。”

    青泽摇了摇头:“将军,我听,在天诛之战的时候,天兵逃散,你持剑应战魔神而不退,驻守天门,是从死亡边缘爬回来的最勇敢的战士。你原本是用的一把剑,因为魔神亲手融了你的武器,天尊亲赐你这支长戬。——可是事实?”

    天将:“……是。”

    青泽:“你这样勇猛忠诚的将士,就算吃了一次败仗,我也不会责怪你。”

    天将似乎疑惑极了:“那大人今日为何……?”

    青泽:“将军,我的确生气。我气的不是你了败仗,丢了城池。我气的是你曾是最勇猛的战士,能在魔族最鼎盛的时期迎战魔神而不惧,如今魔族式微、处处掣肘,你却失了对战的勇气。你不是失了一座城池,你是失了一座原本不应该失的城池。”

    青泽又:“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丢掉这座城池?”

    天将牙关颤抖,摇着头,神情痛苦:““大人……我、我也没有办法。我……宁愿当初战死在天门,也不想变成现在这个懦夫。”

    “可我……可我着实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胡八。”青泽,“你与魔神相抗时可不怕死。你做了这么多年天将,要是怕死早就请辞了。”

    “你恐惧的不是死亡。你恐惧的是失败。你们都是万里挑一的、天界最骄傲的战将,却像落水狗一样被得毫无还手之力。你高傲的自尊被踩在地上,你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了不起,所以你恐惧。”

    “你害怕像当年一样,竭尽全力,却仍是失败。”

    “你害怕再次直面自己的无力与弱,便从一开始就放弃抵抗。”

    “若你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你的敌人并不再能战胜你,战胜你的是你的恐惧。”

    军帐内鸦雀无声。

    天将抖如筛糠。

    青泽:“你以为我会安慰你?你以为我会开解你?”

    青泽摇了摇头,神情凉薄至极:“那么现在,我告诉你——”

    “你就是失败者,你一无是处、一事无成、逃避责任,愧对天将之称!愧对他人信任!”

    “我不是!”天将长戬一抖,戬尖直指青泽,青筋暴起,咬牙切齿,“我是个战士!我是天界的将领!我愿意为我所追寻的正义付出生命!我——!”

    他看着青泽,神情简直称得上杀气腾腾。

    因为怒火而大口大口喘着气。

    青泽却终于笑了。

    他。我知你不是。我知你们都不是。那你就去做。那就为你想守护的东西去战斗。你记住你刚才的话,你记住刚才心里激荡的决心。

    他。你想起来了吧。从天诛之战起就丢掉的东西,过了这么多年,你想起来了吧。

    他。你们都应该想起来。

    “放心去战。不会有人因为战败而觉得你是懦夫。”青泽将手中的舆情报告揉成一团,丢到地上,“但一定有人因为你怯战而觉得你是懦夫。”

    天将收回长戬,沉默许久,突然朗声大笑。

    战!战!战!

    把那帮魔祟封回无间地狱,砍断他们的手,砸烂他们的腿,挖出他们心,把他们游街示众,让他们尝尝本天将长戬的味!让他们为曾经造的杀孽血债血偿!

    青泽在洪荒时是个擅于煽风点火的高手,当他把这个才能用在收买人心上,竟也大放异彩。

    他把所有天将的底细都大致探了,各自了一番言语。

    数日之后,战局竟然一点点被掰了回来。

    魔将们脸上原本带着嗤笑的优哉游哉神情终于渐渐消失,双眉紧皱,严峻之色愈显。

    他们占尽了地利,却不被允许大开杀戒,与终于下地决心与他们背水一战的天将一时胜负难分。

    青泽看了看标记越来越复杂的地图,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

    他过很多次胜仗,却始终差了最关键的一场。

    不是普通的胜仗,是一场足够壮烈的、很大很大的、跌破所有人眼球的、足以倾覆魔族威压的胜仗。

    他要在这众目睽睽的人间,真正败魔神。

    让众人目睹,战无不胜的存在不再战无不胜。

    让众人知晓,最被人恐惧的力量也可以俯首称臣。

    作者有话要:  明天就见面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