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泥足深陷(一)
数月胶着。
天兵声势大振, 战绩越多,越是勇悍无比, 一时竟形成排山倒海之势。
诛魔孽!斩魔神!
杀!杀!杀!
魔将恨得咬牙切齿,每每开战前必将对天将破口大骂一番。
眼见魔将越发气恼狂躁、失了起初的游刃有余,青泽知晓时机终于成熟。
与众天将用计使引魔将倾巢出动、离开北狄后,青君下令,率军与玉骨笛突袭北狄。
时值深秋,北狄地势颇高,漫山红枫在战火间烈烈地开着。
熏熏地从心头灼起, 留下焦黑的余烬。
青泽骑着气势凛凛的仙兽, 从一座远山山头眺望另一座山头的北狄城楼。
他要一场扭转民心的仗,一场擒贼先擒王的仗。
一场只能赢, 不能输的仗。
所以他一扬长剑,携奇兵冲将下去。
“杀——!”
这场厮杀蔚为壮烈,后来青泽却不太能回忆起细节。
只能记得秋日里的红枫。全是红枫的山。红艳艳。绽放。枯萎。燃烧。火。
烽烟。半边天的灼黄,半边天的丹红。
找回昔日血气、神情无畏、战意盎然的天兵天将们。
即将被伸张的正义。难凉的淋漓热血。
枫叶间獠牙似的、骨节粗大的、焦黑的、狰狞的城楼。遮天蔽日、颜色暗淡的战旗。
因魔将被支离而独自站在城楼上的、暗红大氅猎猎飞舞的白发男人。
好似身披鲜血,远远地看着他,面庞忽明忽暗、被染上烈烈余火。
身周是厮杀的魔兵天将, 玉骨笛仍果决利落地穿梭在战场间。
青泽停下动作,想起五百年前看到的那截白色的发尾。
他推开挡在身前的魔兵, 咬牙切齿地往城楼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走到城楼下。淌过战场杀伐。握着一柄剑。
花了六百年,他就要站到魔神面前。
青君必胜,斩杀魔神!青君必胜,斩杀魔神!青君必胜, 斩杀魔神!
吼——!吼——!吼——!
天兵的呐喊与魔兵的嘶吼交杂,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响,喧嚣地鼓噪着他的耳膜。
青泽一跃而起, 落到城楼上,发现原本点燃在城楼上的火把已经被熄灭。
他几乎以为城楼上那个男人因为看见自己走过来而后退了一步。
魔神伸出一只手挡住自己的脸,:“不要过来。”
声音经过布匹的阻挡,显出一股不出的晦涩压抑。
青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个人着不要过来,连身体都微微颤抖着,好似下一秒就要落荒而逃,却仍是站在原地。
就像在等着自己。
他等着自己干什么?
等自己来杀了他吗?
独自站在城楼上,等着自己来结束他荒诞的、荒芜的、丑陋的、可笑的、自甘堕落的、受尽憎恶的、无法解脱的一生吗?
青泽右手提着剑,一步一步走过去。
夜色那么深,好像看不到尽头。
他站到与魔神相距咫尺之间,闻到魔神身体上、发梢间、骨子里透出来的浓郁腥气,和比腥气更暧l昧潮湿的味道。
看见了从袖口里延伸出来的、攀附着他手臂的、花纹似曾相识的靡丽图腾。
然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由分地拽开。
远处烽火连天,城楼下硝烟漫目。
整个世界安静下来。
浓郁的夜色里,他看清了魔神的脸。
有什么东西掉进了记忆的浊潭,又扑棱棱飞起来。
近的近。远的远。深的深。浅的浅。
烫得不能再烫,凉得不能再凉。
手腕上的仙族神器华光四起,眼前只剩白茫茫一片。
*
哗啦啦。
溪水从耳畔划过,青泽睁开眼睛。
从一场漫长压抑、充斥绝望、看不到尽头的长梦中醒来。
他这一觉可睡得真够久,醒过来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白金色的太阳挂在天上,天空又高又远,云又软又胖,山峦间荡漾着空旷辽远的、不真实的、朦胧的柔光。
现在正是洪荒末期,他如往常一般在开遍漫山不染的衡山中憩。
青泽个呵欠,坐起身来。
他的手撑在地上,突然觉得一阵刺痛,移开手一看,发现原本只生长着细草的溪畔不知何时竟生长起了几根从未见过的、黑色的、带刺的藤蔓。
其中一根上甚至开出一个浓郁得有些靡丽绮艳的、蕊芯泛着朱红的黑色花朵。
白泽不是只种不染么,什么时候又种了别的花?
他想了想,不太明白,止了伤口的血,坐回到了溪水旁。
他性情懒散,一觉睡醒也懒得理自己天生微卷的头发,胡乱地用细绳绑了个结,青色外衫随意披着,蹲在溪水旁的一块石头上,很有些衣冠不整、吊儿郎当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踏过花枝的细微声响。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是青泽?”
青泽转过身。
站在他面前的男人身着一身曳地玄袍、其上龙纹飞舞,发冠高戴,黑发及臀,眉目英俊,身形挺拔,好不气派。
青泽的脑子空白了两秒,问:“你是谁?”
那人沉默了一下,:“我是应龙。”
应龙是谁?
青泽在脑子里翻找了一下,觉得没有印象,:“我是青泽。”
他回答之后等了一会儿,见男人仍是站在那里,没有离开的意思,想了想,道:“你来找白泽?他下山去了,你下次再来吧。”
应龙摇了摇头。
青泽愣了一下,不知该什么,就转过头去,继续对着溪水发呆。
几朵白色的花瓣飘在溪水里晃晃悠悠一路远去。
哗啦哗啦。
过了一会儿,一旁突然传来淅淅索索的衣料摩擦的声响。
青泽转过头去,发现应龙竟然坐到了自己身旁。
这可是他专用的地盘,连白泽都晓得莫要扰他的,这人怎么这么自来熟。
青泽:“你……”
他只发出了一个音节,却发现黑发男人虽然仍是一副沉默的神色,放在膝盖的指节却紧抓着,好似有些紧张。
青泽不知怎的就不出后面的话了。
黑发男人等了一会儿,发现青泽没有提出异议,就继续一动不动地坐在青泽旁边,看着哗啦啦的落花和流水,沉默不语。
可他虽然蛮不讲理地坐下了,却好像很知道自己的格格不入似的,身体僵硬得一塌糊涂,那莫名低气压的磁场几乎给一旁原本自由惬意的青泽造成压迫了。
青泽原本心情很是不错,可这男人到来后不知为何升腾起一种沉闷压抑、沉郁得几乎要窒息的情绪,让他不免抵触起男人的出现。
这人什么时候才走啊。
他心不在焉地发了会儿呆,直到渐渐忘记身旁男人的存在,刚才出现的负面情绪才平息下去。
旁边实在太过安静,青泽以为应龙已经走了,转过头去,发现他还坐在不远处,留给自己一个侧脸,微微低垂的睫毛时不时轻轻颤动一下。
也许是察觉到了青泽的注视,男人虽然神情未变,看着眼前的流水、好似在睥睨山河,压着黑发的耳尖却渐渐变得红红的。
青泽看着看着,觉得心里有些发酸。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情,就转过脸去。
到天快黑的时候,黑发男人站起身。
青泽仰头看他,问:“你要走了么?”
应龙点了点头。
青泽就笑了:“再见。”
应龙看他一眼,咬了咬唇,转头走开了。
青泽看着他走远。
他以为与应龙应当只会有这样一面之缘。
可第二天,应龙竟然又来了。
青泽黑发男人,道:“你……”
应龙这次甚至都不看他的,拧着眉头,昂着下巴,侧着脸,视线不知在看哪里,人倒是动也不动杵在原地。
显然是今天也不算离开的模样。
青泽就叹了口气,拍了拍旁边的空地:“你坐这里吧。”
应龙就坐下了。
然后一整天动也不动,就好像把自己当一块沉默的顽石。
第三天的时候,青泽看着走过来的应龙,挥了挥好不容易翻箱倒柜翻出来的、尘封已久的、用细树枝和细线自制的鱼竿,:“这样,如果你一定要呆在这里。我钓我的鱼,你自己找点你自己的事情做,你觉得好不好?”
应龙似乎没什么意见,看他把细绳丢进溪水里,转过头,化出一把长剑慢慢地磨。
果然,有了事情做,气氛终于没这么尴尬了。
青泽在溪水边垂钓了一整天也没钓上来一条鱼。
应龙应该是看见他拿出来的鱼竿的第一眼就知道这鱼竿必然是钓不上来鱼的,却什么也没。
时间一天天过去。
青泽从来没钓起来过一条鱼,应龙的剑似乎永远也磨不锋利。
青泽现在对坐在自己旁边的应龙已经习惯了,只是偶尔会疑惑,白泽这次下山,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又有一天,应龙来的时候提了两坛酒,是天下闻名的龙涎。
他尝了一口,觉得太烈,第一口下去,整个肺腑都在灼烧。
又尝了一口,后劲倒是馥郁醇和,余韵悠长。
多喝几口就有些停不下来。
好喝好喝。
龙涎醉人,一坛下去,青泽躺在地上,微微眯起眼睛,觉得天空都在晃。
应龙也喝了些酒,长剑滑落在地上,眉尾缀着湿气,身体软得直不起来,趴在青泽怀里,一改清醒时的僵硬,抓着青泽的衣襟向他索吻。
吻着吻着被青泽翻身压住,一路亲了下去。
酒坛翻倒在草丛中,坛口淌出亮晶晶的酒液。
鸟语花香,流水潺潺。
青泽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应龙还睡得香甜,想了想,又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应龙醒了过来。
窸窸窣窣穿了好一会儿衣服,离开的时候甚至摔了一跤。
等他离开了,青泽睁开眼睛,连钓鱼的心情也没有了,坐在花田里发了半天的呆,觉得这人委实奇怪。
这次应龙过了好几天才来。
青泽已经习惯了他沉默地坐在自己身旁,突然身边少了个人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没事做的时候就在那里研究山上长得越来越多的黑藤。
当应龙再来的时候,他对应龙简直称得上热情友好了。
应龙的神情一如往常,好似无事发生过,安安静静坐在旁边。
偶尔对视的时候,青泽总会心里一颤,觉得那双被长睫覆住的、黑漆漆的双眸简直称得上深情。
可应龙似乎总会仓仓促促移开视线。
青泽的视线落了空,就下意识往他身上别的地方移。
便有那么几次不心移到他腰下层层叠叠、线条流畅的布料褶皱上。
又迅速移开眼睛,心虚地咳了一声。
心里想,这人喝醉了和平时可真是两幅模样。
前几眼是无心,后来变成有意。
就这样偷瞟了好几次,应龙终于不能装作没发现他的目光,连耳尖都红了。
青泽干脆懒得遮掩自己天生的不正经,破罐子破摔地光明正大托腮看他,笑得像只偷吃到鸡的狐狸。
应龙就红着个耳尖面沉如水地磨着他的剑,骨节分明的手动作有条不紊,走的时候也仍是步子丝毫不乱,可他总觉出几分仓皇失措、落荒而逃的意味。
虽然是个怪家伙,但是真的挺可爱的。
作者有话要: 七夕发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