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鬼面无常(7)
判定规则很简单, 先用灵力将水晶球注满的人,便是胜者。
台下看热闹的观众蠢蠢欲动喝着倒彩,心底认定虞煜第一局比赛便会失败。
“三局两胜制, 这不是平白浪费时间么……”
“身为赢家总要保持体面, 加个彩头, 否则比赛一瞬间便决出胜负, 有什么意思?”
“也对, 台上人可是江灵羽,同辈里能胜过她的人, 只有江灵衣……这个新来的算是他倒霉,刚来不久就撞上母老虎剑尖。”
“嘘!慎言!你不想混下去了?!”
就算代表让步的彩头再多,一个初学者, 无论如何不可能与一位优秀驭鬼师预备役相抗衡。
江灵羽心中同样这么想。
她勾起一抹傲慢笑容,紧贴住特制水晶球的指尖甚至刻意张开又合拢。
水晶球内流光随手指动作而舞动, 活灵活现玩出一个又一个花活,观众们不禁为她操纵之精妙而阵阵惊呼。
反观另一边虞煜, 此刻只顾将掌心贴在水晶球顶端, 神情专注异常, 万万没有江灵羽此刻展现出的举重若轻。
江灵羽边玩边等, 水晶球内流光溢彩来到一半位置时,虞煜面前水晶球时明时暗, 注入的灵力才将将填满水晶球三分之一。
饶是如此,其他人对于眼前状况已经非常惊讶。
虞煜的特殊情况,早已传遍整个家族——成年前对驭鬼师存在一无所知,成年后被厉鬼盯上才被带回江家,就算有江灵风可能给他开灶加以教导,难道短短十几天内就能达到这种程度?
好觉醒体质越晚, 先天资质就越低呢?! 、
半个月内能学会引灵,在同辈中已是上等水平,就算以初学者身份输给资质顶尖的江灵羽,也不丢脸。
台下升起股惋惜之声,关注点渐渐从胜券在握的江灵羽,偏移到对虞煜的同情与好奇。
“江灵羽开始急躁了。”纸灵鸟稳稳立在蓝衣女人肩头,语带嘲弄,“她被你保护得太好,一旦事情发展超出预期,即便几乎立于不败之地,也很容易心态失衡。”
“如果再受到敌手有意刺激,结果会如何发展?”
江灵衣面色凝重注视着虞煜,此刻他扭过头,似乎用口型在对江灵羽着什么。
她熟悉妹妹,江灵羽肩膀开始颤抖,那是她动怒到极致的标志。
江灵衣当机立断摸上颈间与江灵羽配对的传音吊坠,以灵力传音入密:“灵羽,速战速决,他在故意……”
话音未落,已然生迟!
本该应该注入水晶球内的灵气,随江灵羽粉袖一抬,瞬时飞向一旁。
没有法器加持,聚拢灵气在空中迅速逸散,短距离之下,飞出流光依旧在虞煜脚边击出一个浅坑!
“不好意思,手滑。”江灵羽按上脖颈吊坠,单向关闭交流,随即扬起眉,朝虞煜冷笑道,“我是不是只会靠花架子耀武扬威,有本事你就来试试看!”
“很巧,我对速度也很自信。”虞煜取下水晶球单手托在手掌,状似忌惮地退开一段距离,言辞不肯让步,“别还没靠手滑到我,你就因体内灵气耗尽输了比斗。”
他举动放在江灵羽眼中,完全是虚张声势。
“我会让你屁滚尿流逃下擂台!”她厉声连喝,直接放弃继续灌注灵力转向虞煜,周身气流涌动。
十指张开,宛如枪口,从里接连飞射出一道又一道流光子弹。
明暗交织成网,恰似疾风骤雨中怒放的朵朵梨花!
三两句话功夫,平静局面骤然演变成全武行,火i药味十足,一着不慎很可能出现流血事故。
观众们心脏被高高揪起,难以放下。
有人骤然起身,试图跳上台中止比斗,却被身旁伙伴拉住。
伙伴以眼神示意高位上稳坐钓鱼台的江灵衣,和代表首席化身的纸灵鸟,摇摇头,接着又指向擂台上正左挪右移的高挑身影。
看清楚状况后,两人同时放下心头重负,重新盘腿坐下。
虞煜动作远比其他人设想中要敏捷得多!
他单脚退后作为支撑点,身体几乎没离开原地,几个微动作连续转换,轻而易举让江灵羽击来的流光尽数化为贴边攻击。
他甚至挑衅似的冲江灵羽勾勾手,接着用指尖顶起水晶球,玩篮球似的开始滴溜溜旋转球体,唇畔嘲笑不言自明。
江灵羽脸部因极端愤怒而咬牙切齿,近乎扭曲,她愈发上头加大灵力输出,虞煜动作就愈轻盈,穿梭在流光间,宛如雨燕般优雅华丽。
分量不轻的水晶球在他掌心中乖顺旋转,从一只手顺着手臂往上,越过肩膀,传到另一只手,全程丝滑得像是球上贴了透明胶,稳稳当当黏在虞煜身上。
球内光影变幻莫测,伴随优雅异常的身姿,活像是一场艺术表演,给予观众极大视觉享受。
短短一两分钟过后。
水晶球突然大放光明!
炫目一瞬结束,球体重归透明,脱离掌心,缓缓悬浮在半空自体旋转,向所有人宣告此场胜负已分。
竟是虞煜脚下,升起一道代表赢家的浅蓝色光圈。
“为什么是他?不对,比赛怎么突然结束?”
“到底怎么回事?明明他水晶球内才被填满不到三分之一,擂台判定机制出了错?”
“等等,我明白了……他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躲避江灵羽攻击不是重点,如何让牵引对手灵力悄无声息快速融入水晶球内,这才是难题,也是江灵瑜真正目的所在,他明知单靠自己速度不可能胜过江灵羽,故此兵行险着。”
“在那么紧张的时刻,江灵瑜还有额外精力牵引灵力?万一失手,灵力会在他体内经脉横冲直闯,一不心就会沦为废人!”
“果然是愣头青才有勇气干的事……可他身体反应速度未免也太恐怖,难道是从练武术?我武术课成绩在家族年年第一,实话,换成是我只能当场认输,也许要换老师来,才有资格比上一比。”
台下纷杂的议论声中,第一次异口同声将“江瑜”称作“江灵瑜”。
“……切。”江灵羽咬紧下唇。
第一局是她选定比赛内容,在体内蓄积的灵力容量上,哪怕江灵衣也无法与她相抗,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输给经脉从未拓展过的新手。
然而恰恰在江灵羽最拿手、也最得意的优势领域,她输给了虞煜的计谋。
或者,输给了自己失控的情绪。
江灵羽死死咬紧牙关,高昂头颅:“绝对实力面前,你这点聪明根本派不上用场,下一局我绝对不会再输!”
“承让。”虞煜略一点头,压根没把她态度放在心上。
他只想拖延时间,等江灵风尽快搬救兵过来制止这场无妄之灾,第一局输赢无所谓,只要确保由他选择比赛形式的第二局能赢,就能顺利把比赛拖延到第三局。
没想到事态比他预料中还要顺利,也许在救兵赶来前,比斗能够顺理成章提前结束。
虞煜暗自松了一口气。
毕竟要在隐藏实力的同时,适当显露出不被怀疑的水平,相当考验演技和心理承受能力。
稍作休息后,第二局比赛开始。
“这次比赛内容由我选择,那么便比赛绘灵纹吧,‘灵、花、盾’三个灵纹一次画成,限时十分钟,快者为胜。”
这几日他早就翻阅过房间书架上众多典籍,典籍中通用灵纹与《灵咒》中字符相比,仅仅是缺胳膊少腿的简化版。
纸仆为两人准备桌椅,纸笔皆由珍贵的特殊材料月岩制成,便于传导灵力,接着又取来《通用灵纹大全》摆放在桌上。
江灵羽瞥了眼厚厚书籍封面,对虞煜额外提出的请求不屑一顾。
灵纹与术法息息相关,如果术法是一道有目的明确的命令,那么灵纹就是构成命令的基础字符,是每个江家子弟的基础修炼课。
默记灵纹,宛如吃饭喝水一般融化在骨子里,哪需要开书对着临摹。
江灵羽坐下后几乎连思考都不用,手腕极稳,复杂到足以令普通人头晕目眩,无异于看天书的灵纹纹路,如水一般自笔尖流畅蔓延而出,笔走龙蛇,刷刷一气呵成,中途连半点失误都没有。
她一次性画完仅用时五分钟,擂台便判定挑战成功。
江灵羽从全神贯注状态中脱离,长舒一口气。
这次是她近段时间来画灵纹状态最好的一次,用时短,成纹完美,可以预计在基础效果上还能拥有惊人增幅。
她擦去额头因过于慎重流下的薄汗,志满意得地抬起头,算欣赏对面虞煜急得抓耳挠腮的丑陋模样。
目光无意平视扫过,台下观众却大都保持目瞪口呆望着对面。
这群人到底在搞什么鬼?
难道是因为她胜利来得毫无悬念,不费吹灰之力,所以干脆去欣赏失败者丑态了?
江灵羽气不一处来,暗自计较接下来第三局,她定要选择实战,用法器好好教训那装模作样的狡猾家伙。
十分钟时间过去,比赛结束。
两人同时站起,这时江灵羽惊讶发现,亮起的浅蓝色光圈,竟然套在虞煜脚下!
“凭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冲到虞煜身边,一把扯过他面前纸张,又重新颓然扔回原处——
三个灵纹依次排列开来,线条粗细偶有不均,比不上她书写的圆润优美,可以看出是初学者水平,灵力输出并不稳定,可灵纹的确完完整整,且得到了擂台认定。
比赛比的是速度,不是谁书写的灵纹效果更强。
“他总共耗时多久?”
“——啊!”
这次不止肩膀,江灵羽连根头发丝儿都在发抖,她像个疯子般扭头朝台下怒吼!
“三……三分钟不到,中途还失误了一次,换了张纸。”台下有个弱弱声音回答了江灵羽问题。
“不好意思,我之前学过多年画画。”虞煜腼腆一笑,以此为借口语焉不详地解释,“与画灵纹相比,诀窍有许多类似之处。”
“不,我不相信!一定是你又在耍些阴谋诡计,我苦心学习这么多年,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输给你?”
江灵羽宛如魔怔,嘴里喃喃着再次从腰间抽出软剑:“还有第三局,再来!”
凭空划出一道弧形剑光,软剑脱手扑出,裹挟加速术法刺向虞煜,眼见他躲闪不及,即将血溅三尺!
这时虞煜面前绘有灵纹的纸张骤然发光,灵力自形成完整循环的灵纹处喷薄而出,形成一簇簇灿烂夺目的镂空花朵!
花朵聚成花盾,笼罩住虞煜全身,直接与飞来流光相撞。
拥有“灵”字加持,大面积盛开的花盾与软剑僵持不下,半空中绽放出烟花般灿烂盛大景象,巨大轰鸣声震得在场所有人统统头晕脑胀!
直到双方灵力都被消耗殆尽,花朵组成的硕大盾牌消失,化作流光的飞剑跌落在地,二者两败俱伤。
江灵羽箭步上前,拾起剑柄,还想朝前挥出第二剑,眉心却突发刺痛。
气温不知不觉下降,寒冷笼罩住她周身,危险第六感在拼命发出预警!
“够了,停下吧。”江灵衣终于面色大变,骤然自高位起身。
经过此番比斗,虞煜无疑展露出他具备的恐怖天赋,尤其是在灵纹一道。
江灵衣自己就是受益者,她知道——在江家,一个天才究竟能拥有多么大的特权!
听到江灵衣熟悉声音,江灵羽眼中强忍已久的泪水终于潸然落下,她哭着跳下擂台,在人群里横冲直撞,径直跑向比斗场出口。
趁所有人目光都被丧家之犬般一路逃离的粉衣少女所吸引,虞煜悄无声息靠近桌面,从灵纹已经失效的月岩纸下抽出另一张“第一次写废了的灵纹纸”,塞入贴身衣物。
上面只写有两个字符,“花盾”。
——却是《灵咒》内的古灵纹。
江灵风搬来的救兵姗姗来迟,恰好将闷头崩溃不已的江灵羽堵在出口。
性格古板的江才良吹胡子瞪眼,注视着这场由家族同辈内讧造成的闹剧。
辈们自请在擂台参与比斗,他无法插手,可在比赛结束以后,江灵羽还对同族人出于落败愤怒痛下杀手,这就是江才良要管的分内之事了。
被宠得无法无天,简直荒唐!
“将人带走。”他沉下脸,对跟随身后的戒律管事厉声吩咐。
江灵羽失魂落魄随管事离开。
不知何时,代表江灵鼎化身的纸灵鸟也悄然隐于人群中,扑闪着翅膀,口衔首席令牌离开此处混乱之地 。
接下来几天里。
岛南面建筑群像是陷入了一场严肃的大清洗运动,寒冬来临,无人逃脱。
虞煜、江灵衣、江灵鼎被罚禁足半个月,旁观者被罚禁足一星期,江灵羽被带往宗族戒律堂,接受族法惩罚,江灵元也被紧急送往岛北面接受救治,以及进一步观察。
紧接着有消息传来,岛上潜入了危险的不速之客,告诫家族子弟发现异常要及时报告,在十年一度招魂仪式召开前,戒律堂会持续安排人手在岛上每日巡逻,搜寻不知名厉鬼踪迹。
外界乱象频发,一阵人仰马翻。
身为罪魁祸首之一的虞煜,却在禁足期内生活得格外自在安宁。
他窝在房间内,继续学习鱼形玉佩内《灵咒》秘法,闲暇时,给柯子夜写封短信,偶尔画上一幅微型肖像画。
信件每次写完都会被及时销毁,面对画卷,虞煜深思良久,终究舍不得让酷烈火舌舐吻画中人五官冷峻,眼神却异样柔和的容颜。
画卷得以保留在书架最顶部,拥有一席隐秘之地。
充实而平静的时光流逝而去,如书页飞速翻过新篇章,几乎让虞煜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上辈子最后在医院常驻的养老时光。
他最近一次产生情绪波动,是得知江家人在搜寻偷偷潜入岛上的神秘鬼魂。
虞煜忍不住想到鬼面的存在。
对江灵元当时症状,现在回过头来细想,他若有所思,身处严寒,和阴差当初靠近他时所伴随异状大同异,莫非当时鬼面也在亭台外?
许是跟在他身后,为了帮他……
虞煜扯出脖颈上挂着的玉佩,陷入思索。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恩情,即便有,也不会达到令人几次三番出手相救,他思前想后,实在想不通对方为何要帮自己。
对一个似乎无欲无求的强大厉鬼,虞煜心中本该升起忌惮,但……或许是与他曾接连做过怪梦有关,面对鬼面,恐惧每每莫名转化成难以用言语的混乱心情,复杂又微妙,甚至升起几分感同身受的同情。
在梦前期,他是曾因溺水而陷入挣扎的虞煜。
来到怪梦后期,他本人意识渐渐脱离身躯,变成第一视角与上帝视角双重存在的奇妙状态,这样的感觉,类似于是他随系统穿越时空时所体会到的失重与悬浮感,觉察不到肢体存在,唯有意识永存。
最后一次怪梦,清醒过来的虞煜其实意识到。
这是鬼面的梦。
——他的梦,与阴差的梦,不知出于何种缘由联系在了一起。
在梦中,鬼面没有戴面具,他清醒得太快,没能看清楚鬼面真正相貌。
梦醒后的残余之感,只有心口处空荡不已——空荡的不是虞煜,实际另有其人。
原来地府的阴差也会做梦,梦里的灵魂如此孤独。
他骤然叹口气。
念及一直在帮他的鬼面,虞煜并不希望他出事,他试图找到阴差踪迹,劝他早日离开洲心岛,却又了过无痕。
在岛上紧张的高压搜捕氛围下,他总不能傻乎乎走出去,对着空气沿途大喊阴差代称,虞煜甚至连阴差真名都不知道,难道对着喊他擅自给人家取的外号?
“也许需要等到下雨天……”此前阴差每次出现,几乎都是在下雨天。
如果是被困在岛上无法离开,虞煜心道,或许他能够帮上对方,也算还上阴差前几次出手相救恩情。
直到等到禁闭期结束,虞煜也没有等到再一次阴雨天气。
半个月之后。
久未出现的江灵风再次到来拜访虞煜,与上次拜访相比,恍若隔世。
虞煜对江灵风的来意其实已经猜得**不离十,他令纸仆带人在外室就坐,自己则俯身将书案上摊开画卷收起,堆在一旁。
他透过开窗户,看见晴朗无风的凉爽天气,不免自语道:“世上事真是奇妙,想要再见一面时,始终找不到人,不知他有没有被江家人发现……难不成是在刻意躲我?”
喃喃一句,虞煜忽觉很有自作多情之疑,哂然一笑,转身往外室走去。
离开前,房间内似乎传出几声异响。
虞煜在门槛前止住脚步,回过身,疑惑地在房间内左右扫视片刻,房间内空荡荡,一览无余。
不……
瞄到书架旁露出一角红绸,虞煜忽然笑了笑,什么也没,背过身继续跨过门槛。
大约二十来分钟后,虞煜同江灵风结束交谈。
待虞煜从外室走进来,对着空荡荡室内,他深呼吸一下,轻声道:“接下来我会离开一段时间,你不要再跟着我,万一会被江家人发现,对你不利。”
没有回应。
“我想,你一直隐藏住自己的身形,从未摘下面具,应当是地府有什么规矩在约束你,不能在常人面前现身吧。”
抖去手臂上凸起的鸡皮疙瘩,感受着房间内温度逐渐下降,虞煜无奈摇摇头,伏在书案上,又开始写起什么。
这次,他依旧将信纸折成四四方方叠,却没有顺手丢入桌脚下的火盆焚烧。
第二天,来接虞煜离开的人到了。
虞煜随江灵风一行人离开,前往岛北面后,空无一人的房间内,再次平地卷起一股阴风。
阴差盯住书架最里面的暗屉处,突然抬起黑袍,从袖里幻化出手,拉开抽屉,指尖伸向高高堆起的画卷。
随手抽出一幅卷轴,展开画面,露出内里身着西服的英俊男人。
画中人有几分熟悉。
能让阴差觉得熟悉的脸,这可不是件什么好事,也许是他追捕时曾见过的恶鬼,亦或是曾钩过的魂魄……
无论如何,人类的思念,看来是无法传达到这个人耳里了。
阴差放下画卷,细心整理好暗屉,如同从未偷偷开过一样。
他站在原地,倏地抬手触摸到脸上从未摘下过的金属面具。
阴差已经忘却自己活了多久,从一睁开眼,他已经戴着面具,站在不见天光的深渊里,过了很久很久,不知年岁,深渊里渐渐热闹起来,多出无数飘荡游魂。
后来又建立起秩序。
初次见面,最初建立起秩序的鬼魂恭敬地低下头,唤他“阁下”,于是没有其他鬼魂敢管束他,
“阁下,您一直停留在此地,是有什么心愿尚未完成么?”
“不知道,我全不记得了……也许我在等着什么,也许只是中途停下来,便再也找不到要去的路……”
“那您想离开这里么?”
“离开……能帮我填满心口空洞么……”
“去任何您想去的地方,漫无目的走走也好,想看看人间风景也罢,去遇见,去发现,也许会意外找到解开您心中执念的方法。”
于是阴差莫名其妙就来到了人间。
游荡了几百年,看遍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人一代代生老病死,变为游荡的鬼魂,或是继续轮回转世,偶尔他也替忙不过来的地府抓抓恶鬼,勾几个难死的魂魄……
他的心依旧保持空空荡荡,什么情感也体会不到。
“执念……”
他有过执念吗?
所谓执念,就像是人类这样,始终思念着某一个人,固执地用尽一切手段铭记下与之相关的所有事,让回忆不要随时光流逝而逐渐被忘却?
鬼魂,心口有洞是由于执念难解,执念太深以至于渐生魔障。
求不得,放不下,最后诅咒缠身。
只有解开诅咒他才能脱下面具,可不脱下面具,他就无法得知自己是谁,追溯到不知为何被遗忘的过往。
阴差摇摇头,他从前并不认同那个鬼魂法,或者,他不理解鬼魂似乎在可怜谁的语气。
他很平静。
平静到对万事万物一视同仁,人与动物、与草木石头、与微风和细雨……来都抵不过时间流逝,除去生命周期长短外,实在没有什么区别。
执念也会随时间流逝而被磨灭,面具迟早有一天会自行脱落。
他是这么认为。
曾经如此。
现在,阴差却无端升起对自己模样的好奇——也许这样很是陌生,自从遇见人类以来却频频出现的情绪,就叫做好奇吧。
因为好奇,他一直跟在人类身后。
他忽然很想看看,被面具遮掩的脸,在人类眼中是什么模样。
人类……会喜欢吗?
阴差低下头,卷起阴风,吹过原本摆放齐整的书案,两根苍白手指,轻轻拈起被叠成方块的纸条。
偷看人类写给他人的信件,这种行为应该被谴责。
可阴差实在忍不住好奇心,他真的很想知道,人类会给那个叫子夜的人写些什么——为什么他会这样执着地,重复做着无意义的事情。
写完烧掉,写完再烧掉,一天天重复,却怎么也不显得厌烦。
阴差给自己做了很久心理建设,然后才展开纸条,顶头称呼却是——
“你好,好心的阴差阁下。”
室内冰冷气温骤然回升,阴差展开信纸,继续读接下来的话。
然而接下来的话很短,没有太多温情絮语,仅是单纯感谢,以及劝他尽快离开的告诫,甚至还如果他被岛上阵法所困住,自己一定会找办法尽全力帮助他离开此地。
最后补充一句,嘱托他心安危,不要被驭鬼师们奇奇怪怪的术法捉住。
被捉住……离开这?
阴差用力捏住信纸,怕揉碎,很快又心松开,将其折叠后收起。
他根本不在乎驭鬼师的存在,但他的确已经玩忽职守很久。
此次本该为追捕一个名为“邵云亭”的厉鬼而来,中途却被另一个秘密重重,竟能引起他些许情绪波动的奇怪男人吸引住了目光。
最后一次。
再去看奇怪的人类最后一次,他便离开,回到一如既往死水般毫无波澜的日常轨道。
阴差闭上眼睛,整个岛上所有人的隐秘私语如同被施加几十上百倍的分贝扩音器,清晰明了冲他而来,无所遁形,连禁地也逃不过阴差的搜索与感应。
对他而言,岛上不存在禁地一,无处不可进。
洲心岛上声音很嘈杂,似乎在为什么盛事而着手做准备,长辈一个个极为严肃,辈们一分为二,部分人垂头丧气,部分人摩拳擦掌,一副兴奋又不安的相似神态。
他们在讨论着一个高频词汇——招魂仪式。
江家,十年一度的招魂仪式。
在仪式上,年轻一辈拥有资格的预备驭鬼师们,将与应召而来的鬼魂结下契约。
只有完成最后一步,他们才能被称之为真正的驭鬼师,得到家族真心认同与接纳,同时也可以搬出岛南面群居建筑,拥有灵力浓厚处的独立院落。
在此次招魂仪式上,获得最强契鬼的那一位,将会成为灵字辈正式首席,成为其他人所要纷纷效仿的榜样,直至下一次十年到来。
所有人自年少时开始,潜心修炼术法,精心设计构建体内合适的灵力脉络,努力扩大蓄积灵力的容量,一切的一切,就是为了等待今日!
如果灵力不够,在结契时因灵力耗尽而失去生命,在招魂仪式上死去,也是常出现的事。
哪怕是为了保住命,江家子弟也必须拼尽全力奋斗,没有人敢在生死攸关大事上随意敷衍了事。
甚至有人怕死,事到临头放弃结契资格,宁可被族规严厉惩罚,被家族内所有人看不起,被赶出岛内也不愿参与。
江老太i祖上,曾经就是被赶出洲心岛,身上设下闭口禁制,流落在外的旁支。
阴差默默处理着纷乱复杂的消息。
直到听到一段关键对话——
“你江灵瑜也在此次参与招魂仪式的名单上?怎么可能!”
“对啊,我这么努力,都没被允许去参加招魂仪式……”
“他上去丢脸不,丢了性命才是大事,不知道今年提名名单怎么回事,就tm离谱!”
“是不是遭人报复了?毕竟……嘘……不能,不能!”
……
薄冰一瞬间覆盖住窗棂,冷哼声随风而逝,黑袍消失在虚空里,追随留下的标记而去
*
江灵鼎从父亲江才猛房间里稽首告退。
原本温和到略显懦弱的神情,抬起头来为之一变,眼中闪过一丝猩红。
“是的,就是这样,你恨他,你恨江瑜,你恨不得噬其血吞其肉,让他当场死在这里!”
“但是现在还不行,不能弄脏了你的手,江灵鼎,想要改变自己,让你父亲和其他人看得起你,你必须要拥有足够胆量,学会心狠,最后还得耐心一些,如同毒蛇般潜伏在阴暗角落,冷不丁咬住人死穴,毒牙死死咬住便不松口……”
魔鬼般声音,在江灵鼎耳边一次又一次进行引诱。
江灵鼎眼神从迷茫渐渐变得坚定,眼中红芒愈发加深。
“如果……我帮你做到这件事,你就答应和我私下结成契约,成为我的契鬼。”他鼓起勇气,诺诺道。
“哈哈哈哈……如果,你真能做到这件事,我或许会考虑考虑也不定。”
寄生在他眼睛里的鬼魂阴阴一笑。
——仔细听去,分明是许久未见的邵云亭。
作者有话要: 补上昨晚的,三更合一。
谢谢亲爱的们祝福~爱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