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谢朝兮想,他好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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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雾气升腾, 分明是正午,日光却黯淡。自花丛之中渐起的白烟渺渺,令这阴森的天魔殿更显虚幻。

    虞芝被谢朝兮领着, 走进了一间屋子。

    这里头的摆饰与她在绛霄峰上的那间别无二致,连那些奇珍都一一按照原样放在桌案上, 床榻边。这儿的主人花了多少心思, 可想而知。

    她伸手搭在进门处的长颈玉瓶之上。触感温润, 乃是上好翡翠,绿得通透,是不知采了多少石头才能开出来的美玉。

    瓶子里没有一枝鲜艳花朵, 倒是养着两块石头,晃晃瓶身便能听到那石块与玉璧敲击的声响。

    清脆伶俐,动听至极。

    虞芝两指捏住瓶颈,摇了摇瓶肚。意料之中的声音响起,她的手指却兀然一松,玉色倾斜一地,清澈的水自玉瓶裂口处溢出来,尖利边缘出现在玉石之上,满眼狼藉。

    她摔完瓶子, 看向谢朝兮,眼尾微挑, 隐约可见几分挑衅之色。

    “翡翠太过寻常,我早已不喜欢了。“

    她口中着这玉瓶, 可话外要的是谁, 在场两人都一清二楚。

    谢朝兮恍若未闻,带着她后退一步,避开碎石飞沫, 护着她的衣裙,连一滴水渍都未沾上鞋面。

    他起话来还是处处为她考虑:“芝芝,你若是不喜,我换了便是。莫要伤了手。”

    摆好了软垫的木椅被他拉开,虞芝顺势坐下,便听他又道:“你喜欢什么,我便为你寻来什么。你爱什么样,我便是什么样。只是,芝芝,你到底与从前一般。冷漠无情,一点没变。”

    方才那少年本欲跟着她一道进来,却被自己拦在门外,为他指了个新去处。那人被自己逼迫去了另一头,虞芝也半点不上心,似是毫不在意这人的死活。

    他甚至猜测,若是这少年当真要被自己杀了,虞芝还要将恶骨石拿出来,吸上一番这人临死前的恶念,才算是不枉认识一遭。

    这般看来,与她以前对待自己又何尝不同,对她而言,都是不值得入眼的死物罢了。

    虞芝按住他卷着自己发尾的手指,止住了他的动作。

    她回过头,仰视与自己只隔着一张椅背的人:“你既对我如此了解,便当知晓我此行为何。”

    他们离得这样近,心却分得这样远。

    谢朝兮轻俯下身,对她道:“芝芝,你我多年未见。且多待上几日,我自会将法子告知于你。”

    他反扣住虞芝的手,另只手抚上虞芝的面颊,动作轻柔,似是触摸着绝世瓷器般心翼翼。

    虞芝没有挣开他的手,甚至搭上他的肩,将他拉的离自己更近一些,就这么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面除了她的倒影,什么也没有。

    她没有陷进去,眨了眨眼,开口道:“这法子我知晓,你也知晓。”

    上回见了一面,两人便心知肚明,可如今还在装模作样,生生造出一份柔情来。

    如有看不见的线在两人之间拉扯、绷紧、缠绕、断裂。气氛凝固起来,他们交汇的掌心现出大量的灵力与魔力,碰撞之下,带出一连串火花。

    “芝芝,这些日子,都是他伴着你么?”谢朝兮的指尖用力,不知什么时候已抚上她的后脑。

    他像是叹息了一声,声音几不可闻:“能陪着你的,只有我。”

    话音甫一落下,猛烈的痛意倏忽间出现在虞芝的脑海之中,紧接着是兀然响起的叫喊声:【啊──!我怎么了?!是谁?!】

    那声音似是承受着撕心裂肺的痛苦,令虞芝只觉头脑发疼,恨不得将他从自己的脑海里挖出来,狠狠摔在地上,还要踩上两脚。

    她搭在谢朝兮肩上的手也用起力来,陷下去几个深深的指印,几乎连他的衣裳都要融化在她的指腹之下。

    头痛欲裂,但她弯起的嘴角却没有垂下来过。

    是令人牙关发颤的痛苦,她柔声对谢朝兮道:“太吵了,我不喜欢。”

    谢朝兮像是看不见她的不适,继续道:“芝芝,他再也不能吵闹你。只有我,只有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的手顺过虞芝的发,自头顶抚下,掌心贴在她的脖颈处,停下来,轻柔的捏着她颈后的肌肤。

    满是痛意的身躯令虞芝不自觉贴近,想要冷静下来。

    冰凉的舒适感让虞芝双眼微眯,目光迷离地望向眼前人。

    “是吗?”短短两个字,却仿佛从她口中滚了一遭,只是入耳,谢朝兮都觉得一阵酥麻,险些控制不住手上的力度。

    脑海中的惨叫声愈来愈烈,但变得断断续续,像是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那声音渐渐消失,像是再也不会出现。虞芝心中却清晰地知晓,他只是被压制住,尚未真正离开自己。

    她不知晓谢朝兮究竟做了什么,也无意去问。

    折腾这一阵,随之涌上身体的疲惫感瞬间席卷了她的身子。虞芝的手无力地搭在谢朝兮的肩上,像是勾住他的颈,亲密无间。

    就着这个姿势,谢朝兮将她横抱起来,被他放到床榻之上。

    被褥柔软,连料子都是她惯用的。

    虞芝整个人陷在其中,舒适感自四肢百骸传进来,她放松了身子,呢喃道:“你倒是花了心思。”

    像是费尽苦心,将这儿布置成这副模样,就等候着她的到来。

    在沉鸦涧时,即便是修炼,即便有那声音顾着周围,提醒她潜伏的危险,她也时刻警惕着,悬着心,从未真正信任他。

    但这会,被她那样对待的谢朝兮就在身边,兴许还要朝她复仇,报了当日的百般羞辱、万般苦痛,她却仍能放任自己阖上双眼,陷入黑甜之中。

    虞芝的脑中一片茫然,终是疲倦更深,令她睡去。

    她的指尖自谢朝兮的肩上划过,在他身前衣襟处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几乎没有力度,却如细的羽毛拂过他的心口。

    谢朝兮的身躯微微发颤,在那只手滑落之际,将之捧在了手中。

    他的眉目之中满是复杂,混沌成一团的情意与怨恨交织在一起,不分彼此,统统融进那双如深渊一般的漆黑双眸之中。

    这只手上还挂着他亲手戴上去的那串石链,上面魔气四溢,每一缕都想趁着主人睡着之际,闯进她的身躯之中,品尝这充满灵力的甜美果实。

    谢朝兮凝神看了一眼,那两串石链上的魔气便立时散了个一干二净,黑色的雾气被它们尽数敛入石块之中,不敢再随意放出来。

    他伸手将虞芝头上的发饰取下,免得硌着她,又将锦被轻轻搭在她的腰间,担忧风吹寒了她。

    就这样,谢朝兮安静地坐在一旁,注视着那张沉睡的容颜。

    这时的她没有醒时那么张扬恣意,竟显出几分乖巧,令他心都发软,想要将世间最美好的一切都捧到她的手心。但他亦知晓,她并不会为之感动。

    她闭着眼,灵动的双眸被卷翘睫毛遮盖,那是他一生的梦魇。那双眸之中的神采无时无刻不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里面偶尔盛满情意,有时又冰冷如刀。若是他再仔细看了又看,他便会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初时,他以为那是干净纯良,是澄澈通透,可到了最后,他才知晓,那是空洞无物。

    那千种风情、万般爱意,都不过是她心血来潮之时故作出来的姿态罢了,这些东西被她填进那双什么也没有的眸子之中,取信于他,蛊惑于他。

    ——但其实她,什么也不在乎。

    谢朝兮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感受着那阵不讲道理的猛烈跳动。

    这地方曾经是空的,后来因着遇到了虞芝,才渐渐缓慢地冒出一颗种子,长出一寸幼苗。那的肉芽在一段又一段的陪伴与对话间逐渐变得鲜活,开始跳动。可等它终于长成一颗完整的心,想要被献出去的时候,却又被人狠狠地摔在地上,刺了几刀,继而滚落泥里,裹上一层漆黑的污渍。

    等到那泥水随着时间干透,破碎的心又被重新拼凑了起来。可它却已不再柔软,不再温暖,而是肮脏而又坚硬的。

    相伴而生的是无时无刻的疼痛,仿佛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他,那埋藏着的、吞进咽喉深处的情意。

    谢朝兮将她的手放在锦被之下,妥帖盖好。指腹沿着眼前人的眉骨划过,接着是脸颊、下颔,到了咽喉。

    细瘦的脖颈,甚至有脉搏的跳动,一下一下,像是踩在他的心上。

    指骨渐渐用力,谢朝兮想,他好恨她。

    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要对他好,为什么要与他经历那些难以忘怀的往事,为什么要刻进他的骨血之中,却又将他抛下。

    可是,谢朝兮摩挲着那白皙的、连痕迹也未留下的颈侧,轻柔地吻了吻。

    可他却又爱她。她仿佛能渡给胸口那块血肉微弱而又庞大的力量,将他从这阴暗污秽的魔界之中救了起来。

    赋予他死亡,又赋予他新生。

    他分明知晓眼前这个人一切的坏。他知晓她有多么狠毒,多么乐于玩弄感情;他知晓她满口谎言,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利用;他知晓她数不清的罪恶;他知晓她那些藏在惑人笑容与深深情意背后的虚伪狡诈与晦暗……

    可他还是难以抑制地爱她。

    他还是爱她。

    咽喉发出震动,溢出近似于呜咽的声音。心中的话语像是沿着血脉流动到了口中,简短的字句冲破他紧抿的唇瓣,在这个柔风和煦的午后,响在榻上人的耳边。

    昏暗的屋内不知何时透进了一道光,驱散了魔界长久的阴霾,温暖了此地经年不变的冰冷。

    她的眼睫之下一片阴影,谢朝兮俯身吻上去,缠绵缱绻,满是柔情。

    晶莹的水珠蓦然滴落,在她眉尾的那颗红色痣上,润泽透亮,璀璨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