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红带寄相思。
佛舍利, 天降功德。
得了佛舍利,往后便可气运缠身,功德无量。
这金光便是那令人垂涎的功德。
七件灵宝乃是修真界之物, 力量之源自是天道。谢朝兮于幻境之中便已然恢复了修为,只是不断压制着。但到了这一步, 灵宝相聚的威力将他体内的灵力与魔力统统勾了出来, 便再不受他所控了。
空慧在一旁, 目睹了一切。
天上星从谢朝兮身上离开之际,那通身的魔气便再也压不住了,他亦看出这人是个魔修。但身为魔修, 却能吸取天地灵气,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有几分意外。
但谢朝兮已然失去踪影,空慧向着虞芝迈了一步,看着她称不上好的脸色,不由得出声安慰道:“我观二位施主缘分未尽,施主莫要太过忧心。”
虞芝眉眼低垂,睫羽之上覆着一层金光,于眼下透出一片阴影, 神色被光晕得模糊,无法看清。
她伸出手, 身边环绕着的七件灵宝便依次进了玉镯之中。
空慧仍然是一副要送她离寺的模样,准备在前边带路, 但虞芝脚步轻抬, 口中却问道:“空慧大师,不知这五蕴寺,可能求姻缘?”
这话让空慧侧身看了她一眼。他并不将虞芝当作信奉佛祖之人, 甚至在虞芝身上,他只能看见她毫不动摇的决心。若要虞芝会将自己的姻缘寄托在庙宇之中,他如何能信?
但空慧不是个刁难人的性子,便是心中如是想着,脚下也改了条道:“施主,请随老衲来。”
五蕴寺极大,但沿路走着,却没见到几个僧人。
虞芝并未将心思放到路过的沙弥身上,但许是心中那种陌生的空荡感令她有些不适,竟然主动对空慧道:“那些惦记着佛舍利的修士们呢?”
他们破了幻境,来拿了佛舍利。那些与他们同样被困在回溯之中的修士又到哪儿去了,莫不是空慧还有余力,仍在看管着他们?
事实上,她对这些人究竟落得何种下场,半点也不在意。便是空慧要了他们的性命,她都不会为此而多眨一下眼。
但这条铺满落叶的路实在太过萧瑟,她感到几分枯寂。
空慧眸光温和,看人却极准。虞芝是什么性子,他心中清楚,若非记挂着旁的事,又如何会遮掩一般地问出了这样的话。
他知晓虞芝并非真的在关心那些修士,并未回答,而是道:“谢施主吉人自有天相,虞施主还请宽心才是。”
虞芝抿了抿唇,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不再开口,沉默地跟在空慧身后。
并未走多久,眼前出现了一座偏殿。
这殿宇不如大雄宝殿那般富丽辉煌,但门前的香火却绵延不息,看得出来平日里供奉的香客不少。
殿前有一棵约有十人合抱粗细的连理树,当是棵活了许久的有灵古树,即便是深秋之际,上边的叶片也郁郁葱葱,连一点金黄也未见。
浓荫将虞芝遮盖,但这烈日之下的清凉之地,与秋风之中却显得更加寒凉,冷意钻进她的衣襟袖口,侵略着她的肌肤。
只消用稍许灵力便可抵御这萧瑟秋意,但虞芝的指尖都被吹得冰凉,也并未调动灵力,而是一步步走进了这座殿内。
菩萨的金身坐在莲花之上,手持玉瓶,面带笑意。
不知是否因为时辰太早,应当热闹的地方也冷清,殿内的蒲团整齐摆在前边,没有一个虔诚的信徒参拜。
签筒在正前方,虞芝仿佛能听到竹签在其中摇晃的声音,“沙沙——”,命运被绑在那根脆弱的签子上,稍稍用力,便能将之折断,甚至化作湮粉。
竟有人会真心实意相信佛祖能给自己一段美满姻缘。虞芝觉得自己应该想笑,但她站在殿内,却无论如何也扯不起唇角。
她抬眸,看到那菩萨的目光与自己对视,仿若要穿透她的心,读懂她的人。那双眼慈悲,像是下一刻便要为她施下一段姻缘。
虞芝没有眨眼。
外边的光照在菩萨金身之上,有些许刺眼,她却并未避开。
她不懂低眉顺目,更不懂烧香磕头。
有风自殿门吹进,将她的裙摆吹得翻飞。垂落肩头的发丝飘至眼前,将那视线挡住,虞芝转过身,终是没有上前。
走出来,她才注意到殿门边有张木桌,乃是僧人为香客解签而放。
空慧并未随她进去,而是等在此处,见她两手空空回来,也并未多问,而是看向那棵连理树,手中递给虞芝一根正红色的丝带,缓缓道:“红带寄相思。施主若不愿求签,不如去结一结连理枝。”
那棵连理树之上已然绑着密密麻麻的红色丝带,都是往年香客们求签之后所系。若是有心,甚至可以在上边写下自己与对方的名姓,缠在连理树上,今生今世都不分离。
一阵风吹过,那些柔软的丝带便纷纷扬扬飞起,如同茂密树冠之中盛开的蓬勃花朵,成了这寺内最耀眼的一片景色。
虞芝没有接过空闻递来的东西,而是自顾自地走到了树下。
她的手垂落在身侧,将腕上绑着的那根红色绸缎取了下来。
灵力聚于她的脚下,足尖轻点,她的身躯飘然而至最高处,将这红绸系在了连理树的尖端之上。
这红绸乃是天阶法宝,比起绕雪丝还要难得些许。当日将谢朝兮重伤,便是靠着这红绸化作的剑。
价值连城的珍宝被她挂在树上,她脸上也未见半分不舍,目光平静,隐现些许柔和。
丝带之上灵气浓郁,明亮的光在绸缎之上流动,赤色艳丽,如镀上银边,将满树的寻常红布都比了下去。
虞芝的动作没有一点停顿,不论是将东西系上,还是落回地面,都在转瞬之间,似是不需稍加思索。
她站在那片浓荫之中,抬头遥望了那最高处的绸缎一会儿,便不做留恋地转过身,要离开五蕴寺。
身后传来空慧的声音:“虞施主,你已得七件灵宝,可否容老衲问一句,所欲何为?”
他虽如此问,但却已然对虞芝所求有了猜想。虞芝并非执着于修为之人,自然不是拿着灵宝进阶;但若并非为此,真相只会更加骇人——她是要毁了这修真界!
虞芝头也不回,答道:“空慧大师,你我皆知之事,又何必多问?若你想拦我,只管动手便是。”
她的尾音上挑,语调不重,却隐有几分挑衅之意。
灵力乍起,那如绸缎般的黑发散落在身后,她的衣饰呈粉白色,如初生的桃花一般柔嫩,但里边的枝条却韧性十足,危险至极。
空慧并未出手,而是好言劝道:“施主,灵宝出世,为祸四方,还请三思啊!”
“空慧大师,你欲渡尽世人,可世人皆苦,仅靠你普渡,如何能渡得尽?”虞芝转过身,“依大师所见,这修真界为何有百般困难苦难?灵修魔修者众,掠夺天地之气,奴役凡人之躯,岂非百罪之首,万恶之源?我今日所作,便是要将这污浊的修真界荡清,让它不复存焉!”
这话便是肯定了空慧的猜测,他的眉头第一次皱起,平和的面容紧绷,轮廓霎时凌厉逼人:“施主如此,然苍生何辜?!”
“苍生与我何干?”虞芝的声音掷地有声,她顿了顿,“大师,想剜疮,自要流血。等到这修真界再无修士,世道不就海晏河清?无人需你度化,无人会被当作修炼的工具,这世上没有逆天的法力,只有平凡的人,难道不好?”
“施主,若果真如你所言,世间便无向善之修士?便是你自己,也免不了葬身于此。”
虞芝笑起来,秾丽之色绽开在她的脸上,目光灼灼:“我何惧之有?”
与这些修士们一同赴死,她心所求。
空慧手中兀然多了一根四股十二环锡杖,圆环随着他的手臂动作晃动,发出轻灵的鸣响。
杖底震在地面之上,空慧的声音多了几分住持的威严之气:“施主,一界生灵涂炭,岂容不惧?”
灵宝出世,其力无穷,亦非虞芝一人所能控制。
即便依她之言,到了那一步,是只将修士们杀尽,还是连凡人也随之消亡,亦无从预料。
“虞施主,修真界之祸,确乃修士所为。然施主之法,着实偏执了些。若施主执意如此,不如随老衲往九转鎏金塔一观。”
“可笑。我为何要随你去?”
如今灵宝在她手里,空慧若是要抢,那交手便是。但若是空慧不算动手,那她又何必遂他之愿。
空慧看得出虞芝所想,亦知晓如何才能动她。
“依老衲看来,谢施主身份非凡,灵力与魔力于其身共存,尚进阶未见瓶颈,当负天道之力,乃是具大气运之人。”
“那又如何?”虞芝仍笑着,但目光却泛冷。谢朝兮的确并非寻常修士,但哪怕空慧再如何思索,也想不到他究竟是谁。
若是空慧算用这事威胁她,那却是错了算盘。
空慧继续道:“施主,九转鎏金塔乃我佛至宝。若施主有幸登顶,便有缘再遇所念之人。”
“你又所求为何?”若这九转鎏金塔果真如空慧所一般,那这样的力量亦非凡物,何必不断劝她进去,总不该是为了让她再见谢朝兮一眼。
空慧语重心长道:“施主,九转鎏金塔博古通今,你的身前生后事,俱于塔中得见。老衲只望施主知晓,若当真动用这几件灵宝之力,修真界究竟会面对何种灾祸啊!”
他手中锡杖轻鸣,但始终未出手抢夺。
虞芝倒并不担心空慧骗她。如今幻境已过,空慧如此守着寺中规矩,直到这时也不愿当真伤人,自不会诳语。
她手中灵宝已齐,只差将之连在一处,以灵力驱动,便可达成心中希冀,令这世间再无肮脏丑陋的修士,让他们化作飞灰。
但兴许正因着一切都太过轻易,她也不在乎再多耗费些功夫,去那九转鎏金塔看一眼,今后这修真界是否当真能如她所愿。
初阳升起,硕大圆盘恰好悬在塔尖处,发着温热。她抬眸望去,那柔和的金光之中尖尖一点,如细针将太阳刺破。
有金流从缺口淌出,自顶端开始蔓延,似糖浆一般潺潺裹住塔身。
那光亮闪耀璀璨,刺得她的双眼泛出细微的疼痛。
高耸的金塔映入她琥珀色的双眸,清清浅浅,似有涟漪荡开。
许是这色泽本就蛊惑人心,她听到自己答道:“好。我随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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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在外边看起来一般,这塔内也是明晃晃的,没有半点阴暗角落。
空慧等在塔外,并未与她一起进来。
虞芝量着那依墙而起的阶梯。这石梯一层层旋起,愈来愈窄,连着九层,自塔底通往塔顶。
她抬脚踩了踩,石梯结实平坦,瞧不出有什么陷阱。
塔中温暖,亦不逼仄,毫无危险可言。虞芝面上轻松,心中却提着警惕,时刻观察着身边是否有何异样。
但的确毫无动静。
这儿空荡,九层塔中没有半点物件,除了石梯,便是塔壁。
霎时,一切光亮悉数消失,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但不过转瞬,有微弱的光亮起,塔身之上慢慢浮现出画面——是幼年的她。
修真界修士与凡人并未分出太过明晰的界限。但凡人大多住在灵气不充沛,甚至有些稀缺之底,而修士与那些宗门大派则是坐落于灵气浓郁之地。就连魔修,都知晓要去往地下找寻魔气。
而凡人多的地方,便被称为人间,烟火袅袅,过的日子平淡而温馨。
这样的地方,在修士看来,便是断了仙途,大多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的。但有修士为那些灵气蜂拥而至,满心都是问道长生之时,自然也有修士选择远离,只想安稳顺遂地过完余下的寿命。
她爹娘便是这样的人。
自她有记忆起,便住在人间,从未见过修士,哪怕她的爹娘都是元婴期的真君,也不曾在她面前动用过灵力。甚至知道他们临死前,她才知晓,这世上竟然是有修士的。
他们有神奇的力量,可以与天争命,可以生杀予夺。
可以将一个人的一生都改变。
她看见那个牙牙学语的姑娘一点点长大,穿着娘亲亲手为她缝制的棉布裙子,吃着爹爹为她学着做的五谷杂粮。
没有灵力,没有修炼,没有争夺。
在这间满街都是、随处可见的屋里,溢满了欢声笑语。门外的院栽满了寻常人家的花卉,不是什么珍奇灵植,但能赏心悦目,便足以让它们受尽呵护。
夜里有时繁星满天,有时明月高悬。
爹娘在耳边过的每一个故事,每一句话,都是撑起她幼弱躯体与魂魄的脊梁。所有的记忆溶进她的血液之中,赋予她无尽的欢喜,与往后难以割舍的怀念。
这都是她珍藏在心中的过去,除去极度思念爹娘之时,虞芝都不会让自己轻易回想,徒增伤怀。如今再看一遍,她心中纵然悲痛,但多了几分释然。
她向前一步,白皙的指尖碰到了娘亲的面颊,温婉美丽,仿若在对她笑着。
虞芝双眸泛着些许水光。她的唇角也弯了起来,露出一个柔和的笑,但随即便转过身,不再沉溺与这场虚假的美梦,踏上了不远处的石阶。
四周寂静,她一步步走着,除了鞋底踩在地面上的细微响动在不断回荡,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两百步后,她进到了第二层。
与塔底一般,骤然而至的漆黑过后,塔壁之上缓缓亮起的便是她的宗门往事。
那是她最黑暗的一段过去。不论是匍匐在宗门前苦苦哀求,或是拼命修炼却不得寸进,都令那时的她痛苦不已,甚至不知晓该如何为爹娘报仇。
环绕在身边的是无数议论与嘲讽。她随着虞仁住在主峰之一的绛霄峰上,身上法宝无数,灵石取之不竭,但没有一个能交心的人。
门中弟子觉得她身份高,性子傲,没人愿与她太多往来。就连那个口口声声喊她师妹的尹珝,也不过是妒忌她的天灵根,明里暗里给她使绊子罢了。
这般久了,她便也当作谁也瞧不起,愈发肆意妄为、骄纵跋扈。
她那时恨过许多人,外门弟子、尹珝、虞仁……
恨不得将他们抽筋剥皮,令他们灰飞烟灭。但如今大仇已报,恩怨已了,她便也将这些仇怨放下,不让他们的恶毒绊住自己的脚步,不让过去的愤恨成为束缚自己的枷锁。
一群死人罢了,又岂配被她放在心上?
虞芝喉间溢出一声笑,掌心的灵力朝着塔壁挥去,那一切画面便如同石子击落水中,泛起圈圈波纹,统统消失在她的眼前。
她继续往上,踏过两百层台阶。
塔内陡然间变得暖了些,甚至更亮了几分。兴许是方才从黑暗中走出,她才有了这样的误解,但眼前的墙壁之上,出现的是谢朝兮的面容。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晃过她的眼前,她见到自己将谢朝兮救起,见到她对这人的满腔杀意,见到了抹不染尘埃的笑容。
瀑布之水飞流直下,击石溅空,耳边传来湍急的流水声。
她的面前出现清澈泉眼、潮湿泥潭,她仿若置身皑皑雪山,高高云端。春华秋景一一浮现,她甚至见到了阿清,再一次注视着她,从那个瘦弱的姑娘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剑客。
昏暗的魔界、浓郁的血腥气、灼烫的火焰……
夺得七件灵宝的一切都复现,她这时才猛然发觉,一桩桩、一件件,都有着谢朝兮的身影。
哪怕她抛下他,但这个人却始终跟上来,不屈不饶,闯进了每一段回忆。
无时无刻都如他所的那般——决不会离开她。
但转眼,她又见一次见到谢朝兮消失在她的眼前。
虞芝垂下眸子,想着,她不是来回忆往昔的。
灵宝在她的手中,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如何得到它们的,不需要这座塔告知她,她心中也从未忘过。而谢朝兮,她要么便不再管他,要么便去找他。总归,在这儿一遍遍地看着这些印在脑海之中的画面,没有半点用处。
她脚步轻移,又上了一层。
一百五十阶,她算着。
这是九转鎏金塔的第四层。
这座塔博古通今,晓未来知过去,乃是佛门至宝。
方才那三层都是她的过去,那大抵从第四层开始,便要让她见见所谓的未来了。
方才空慧巧舌如簧地把她哄进这塔中,也是为了让她能在见了往后的事而心生退意罢了。
向前走着,虞芝的心绪平静,并不认为自己能如空慧所愿,但仿佛有什么在不断敲击着她的心口,传递着些许微弱的不安。
光芒亮起,映入眼帘的是七件灵宝。
恶骨石链将六件灵宝串做一处,浮在她的身前。
她见到自己身着红衣,踩在半空,裙角在风中翻飞,而她掌心中的灵力早已蓄好,沿着她的指尖,丝丝缕缕都注入了灵宝之中。
汹涌的灵气迸发,铺天盖地的力量席卷而出,浩浩荡荡地冲击着修真界的每一个角落。
天地之间的所有灵气都被灵宝吸去,虞芝看到自己的脸色变得惨白,唇瓣也没有半点血色。体内的灵力悉数被手上的灵宝夺去,身边散发着虚弱的濒死气息。
她毕竟只是凡胎肉.体,岂能控制这般威力无穷的灵宝。哪怕她以自己的身躯为介,将灵宝之力用出来,但到了这一步,比起那些仍苟且偷生的修士们,她才会是第一个丧命于灵宝之下的。
但哪怕如此,她也并未退缩,而是耗尽了体内的最后一丝灵力,连手腕上的缎带都鲜红欲滴出血色,那双微微颤抖的手仍然握紧了这串蕴满无尽力量的链条。
看到这一幕,虞芝感到一阵恍惚,她蓦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站在塔内,还是已然到了其中。仿佛她体内的灵力也随着这画面被抽出,虚弱感随之涌上。
但她调动了体内的灵力,发现都是错觉。
她抬起手,忽然发觉自己腕上早已失了这根红绸。素白的皓腕如同一道横亘在她与塔壁之间的阻拦,令她从混沌之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身在何方。
看到画面中的女子失力倒地,渐渐没了声息,虞芝还是忍不住想起当日那道声音对她过的话。
那声音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为了哄骗她去救谢朝兮,胡诌了个她要魂飞魄散的梦。
但当她拆穿之时,那声音却:【那都是依着你的命数推演而来,如何算是骗你?】
甚至那声音在临死之前,还诅咒她道:【虞芝,你定要魂飞魄散而亡——】
如此看来,倒也有几句实话。
修士从无转生之,况且她做出这样罪恶滔天之事,那些尚且活着的修士又该如何恨她,挫骨扬灰亦算是宽和大度了。
但若是能为此而魂飞魄散,她确实是心甘情愿。
画面中的女子躯体化作点点飞灰,尸骨无存,连魂魄也没有一缕留存。
只剩下七件飞速旋转的灵宝,仍在孜孜不倦地掠夺着四周的灵气,放出毁灭的力量,将修真界变得摇摇欲坠。
塔内的光散去,虞芝转身上了台阶。
她不知晓这是否会是她的未来,但这样的结局,她亦早有所料。
一百五十步。
九转鎏金塔第五层。
她已身死,往后却是洪水滔天。
天地间再无灵气,就连魔气都被恶骨石尽数攫取,不论灵修亦或魔修,气海都一天天地枯竭,肉身也愈发虚弱。
修士辟谷,不靠凡间五谷活着,却离不开灵气与魔气。
到了这一步,他们只能不断吃着灵植、灵兽,甚至有的灵修逼不得已,索性孤注一掷堕了魔道,吃着其余修士的血肉偷生。
但即便如此,他们也扛不住多久。不过数月,修真界的所有修士便都死了个干净,连最后的分神期大能也活不下去,枯死在自己的洞府之中。
她甚至隐约看见了虚弱无比的谢朝兮。
灵宝之力本就自天道而来。如此掠夺,他自然抗不下来。
但他会死么?
这想法来得太快,虞芝甚至无法分辨出心中是何样的感觉,只能将之忽视,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即便如此,那他们也不过是死在一处罢了。
他要不离开她。
那哪怕生死,也该是一起的。
修真界属于凡人了。
再也没有仰仗修为欺压弱者,靠着欺侮奴役凡人而取乐的修士。
在修士接连死亡的恐怖被驱散之后,平和与安稳便出现在了世间。
虞芝的眸中露出几分欣喜。
这是她一直以来所期盼的,她费尽心思集齐灵宝,为的便是将这些虚伪的修士从世间抹去,不再让凡人整日活在恐惧之中,让他们不用害怕被灵修驱使,让他们不用害怕被魔修折磨。
仿佛在这一瞬间,一切都如她心愿。
虞芝不再耽搁,往上走去。
这些画面都是这座塔给她看的罢了,唯有亲自做了,才是真实。
而这一切,都将等她走出这座塔。
走过一百级石阶。
九转鎏金塔第六层。
虞芝发觉石阶愈来愈少,但她走起来却似是逐渐艰难。
尚且力所能及,她并未多想,而是匆匆走至塔壁之前,等待着它的亮起。
无数凡人出现在眼前。
街头的叫卖声、学堂的念书声、孩童的嬉闹声……
都是她梦寐以求的一切。
没有人会毁去眼前的家,舍弃一切去遥远山巅决意修仙;没有人会因为命格奇特,便被家人藏着,战战兢兢一生仍怕被抓去当作炉鼎;没有人会因为捡到几株罕见灵植,便被杀人夺宝,满门丧命……
她的唇边带上浅笑,但下一刻,这抹笑却凝滞在脸上。
震耳欲聋的一道吼声之后,她见到房屋坍塌,天崩地陷,河流翻滚,狂风怒号。
无情的灾害没有一点预兆地伤害着无力的人们。
方才还生气盎然的画面霎那间如同被血色覆盖,赤红一片。
冰凉的尸体与凄厉的惨叫接连出现,虞芝神色愕然,僵在原地,双眸都不知晓应该落在何处。
“为什么……”
她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
这样的天灾怎会突然出现,况且地陷、洪水与飓风,又怎会同时而至?!
她猛然抬头,看到了画面角落处的那环状物。
那是悬在空中的七件灵宝。
它们仍在——毁着这世间。
灵宝抽尽世间灵气,修士随之而亡。但它们没有生死,自然不会随着修士一起消失,而是被留在世上,不断散发着灭世之力。
修士尚且有些实力,不论如何也能抵挡一阵。但此刻换了凡人,如同手无缚鸡之力一般,除了死,便是重伤。
甚至没有两日,世间便再也没有一个活人。
虞芝感到茫然爬上心头。
若是凡人亦会死去,修真界都死了个干净,那她所做的这一切,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若是这样,修真界,又还剩下些什么?
她从未想过事情会变得如此。自始至终,她恨的便是与虞仁一般的修士罢了。这世上千千万万受修士压迫的人,她要为之而杀尽这些修士,可……凡人,她却从未想过要害了他们。
眼前散落的肢体与模糊的血肉实在惨不忍睹,她仿若听到有轰鸣声在耳畔响起,连心都随之起伏。
虞芝不由得后退了几步,她的双眸失神,琥珀色的瞳仁亦没有一个落点,似是再看不见一般,只能伸手摸上那石阶边的扶手。
一个跨步,她身躯摇晃,几乎砸在了阶梯之上。
二十七……五十……六十二……九十九……一百。
她不得不仔仔细细数着这儿的石阶数,如此才能将方才见到的那些画面遗忘。
是一场梦,虞芝想。
但到了第七层,她的自欺欺人被毫不留情地撕碎在眼前。
她期待听到的交谈声没有了,走动的人也没有了。
甚至时光飞逝,连那些花草树木都相继枯萎,家禽牲畜亦低声呜叫。
这是这世间最后的生命。
她眼睁睁地看着万物死去,万灵倒下。
她看着娇嫩的鲜花渐渐染上灰褐色,烂在泥土之中。她看着猛兽扑倒在地,风将它身上的皮毛吹走,露出覆盖住的腐烂身躯。
如同嗅到了泥泞与死亡的气味,虞芝屏住了呼吸,只觉得通体发寒。
连它们也留不住。
她攥紧了拳,去往了更高处。
虞芝感到自己的双腿却如同被人斩断,竟然有些直不起来。
但她松开了扶手。
这是她选择的路,若她当真要如此,这便是她该面对的果。
哪怕再残酷,再慌乱,她也不该逃避。
她该去看看。
五十层石阶。
短暂而漫长的一段路。
虞芝抬眸,看向了暗淡的塔壁。
没有光亮起,画面流淌着,却又如同从未变过。
一切都沉寂下来,没有生灵,没有生气,没有生命。
耳边传来风刮过泥土的声音,呼啸,刺耳。
这样的孤寂与荒芜太过恐怖,但她想,好在这时再也没有人了。风声再可怕,四周再寂静,也不会有人承受这一切了。
虞芝向前走了几步,转身倚着塔壁,缓缓滑坐下来。
莹亮的水光出现在她的眸中,垂落的长发遮住了她的神色,只能看到微微颤抖的唇瓣。
这一切都会是真的。她知晓。
这是五蕴寺,这是佛门九转鎏金塔,不会有假。
但这是她亲手造成的么?如同修罗地狱一般,甚至连只鬼魂都不复存在。
凡人也不会轮回了。他们身死,亦无人能救。
身后靠着的塔壁还在浮现着死寂。日月如同也随之消失,不知道是从何处发出的微弱光芒映在虞芝的脸上,忽明忽灭,下一片又一片阴影。
虞芝抬起手,凝视着自己的十指。
方才就是这双手,毫不迟疑又坚定至极地做出了选择。
她的手沾满了鲜血,她早已知晓。但这千千万万生灵的性命,她又如何能凭一己之力毁去?
没有人可以。
她心中有恨,但她想过要将修真界毁成这样的景象。
她恨的只是那些修士罢了。
虞芝忍不住伸手攥住自己的衣襟,呼吸亦变得急促起来。
这不是她所愿所想。
可若她不去释放灵宝之中的力量,那这一番千辛万苦,是自作自受么?
直到这时,她才知晓,空慧为何一定要让她进这塔中。
如他所料,她的确开始动摇,她的确感到不安。
虞芝不愿再想下去,她缓缓站起来,猛然踏上了通往第九层塔的石阶。
若空慧所言为真,那谢朝兮会在上面。
她从未有一刻如此时一般迫不及待想要见他,比她所经历的,所预料的每一次都要着急。
她要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