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山神眼
出门时,天色尚早,宋均端一碗菜粥坐在穿堂门槛上吸溜,仪态毫不讲究。沈育穿戴整齐,从他头顶跨过,回头问道:“家里那尊石头还在吧?”
宋均:“什么石头?”
“有一年我爹过寿,董先生从嶂山挖来送他的。”
“哦……”宋均翻着眼球回忆,“应该在吧,好像用来压西院那口废井了,反正也没人在意,怎么了?”
“没怎么,”沈育摸摸鼻子,有点心虚,“我去储宫了。”
他也搞不懂自己是怎么想的,梁珩要给皇帝老子送寿辰礼,他为什么要把自家老爹的东西拿给梁珩参考?
北闾里出来,经过宽阔的驰道,左边是南闾里,右边是西闾里。望都百事通邓飏给他们解释过这个布局,南闾为贵,住着宅门可以开向大街的高官,西闾为显,住着屋檐可以飞进宫墙的贵人。
这样的贵人只有三个,即是郎中三将。
把守西闾坊门的都是南军精英,披坚执锐,轮班巡防。
沈育来到望都城有一段时日了,每次从西闾里经过,都为这阵仗哑然,连王城百姓送此经过,也不敢抬头东张西望。
西闾里靠近章仪宫后墙的巷道口甚至都守着两个士兵。
那巷子又黑又窄,约莫是个排水沟,沈育瞥过一眼,忽然觉得巷里似乎有人影活动。
他站得远,所幸眼神尖,瞧着那两人影一道高、一道略矮,贴面凑在一起,像在什么私话。
待了一时半刻,两人走出来,天光一照,高的那个是仇致远,稍矮的是信州。仇致远依旧作高帽垂绦扮,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挂着叫人看不分明的笑容。
信州俯首帖耳,听他嘱咐,末了一个往章仪宫,另一个往储宫去。
沈育远远站着看得一清二楚。信州虽侍奉储宫,论起所属,却是身为中常侍的仇致远的部下。汇报工作本是寻常,沈育只是有点心寒。
差点被梁珩一口闷了的奉师茶,泼到地上也只剩一滩浓痰。
配殿书房,沈矜已先到了,正与梁珩话闲。
“嶂山是个什么好地方,还能挖出宝石美玉来吗?”
梁珩大约已把沈育出卖了,沈矜呵呵笑道:“殿下别听那子吹嘘。嶂山若是有玉脉,朝廷早就掘地三尺了。那湖泊不过是我老友的后院澡堂子,泡水久了,偶尔发现一块,却是再找不出第二块来了。”
“啊……”梁珩垂头丧气。
他还真被沈育唬住了,也想给皇帝爹找一块“国之利器不可示于人”的石眼。
沈育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走进书房,得了他爹一记眼风,意思是“你子嘴上真是没把门儿”。
见了沈育,梁珩已很自觉了,往几案边上一挪,让出位置,等沈育坐过来,方便上课给他抄批注、递答案。
沈育却不敢了,沈矜笑盈盈瞧着他,等他规规矩矩去自己案后入座。
“你过来呀。”梁珩上手拽他袖子,直接把人拉过来。
“殿下,”沈矜慢条斯理地,“虽然嶂山没有第二块石眼,但若你能到陛下寿辰为止,好好读书,认真听学,我就把自家那块石眼送予你如何?”
梁珩瞠目结舌,手上一松,沈育的袖子就掉了。
“真、真的吗?”
沈矜道:“那石头,我那老友称呼为山神眼,可是嶂山独一无二之宝。”
沈育凭肘扶额,不忍见梁珩被老爹忽悠得团团转的傻样。
一天结束,沈育还要陪梁珩温习所学,真是太子宫中百年不见的奇景。信州体贴太子用功,备好糕点、水果,送进书房。
梁珩嫌他惹自己分神,信州温顺道:“殿下,身体要紧,学了一天了,不妨稍作歇息。”
信州起来也是与崔季同辈的青年,却因为常年在宫闱活动,气质低沉压抑,他与梁珩话时十分温柔,沈育却知道背着梁珩给沈矜准备污秽茶水的就是他。
“不必,”梁珩笑道,“赏给你吃。”
对待兄长一般的亲近。
“是。”信州也露出笑容。仆人做到这份上,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沈育从他脸上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心虚与伪装。
梁珩这个傻子,用紫毫舔了墨汁,在麻纸上抄写《少仪》。
“为什么你的字能写得这么笔挺?”梁珩对着沈育的字比照自己的。他的字也不丑,只是一笔一划总是软趴趴,没什么精神。
文章沈育已经抄过无数百遍,只是梁珩做功课,他也得陪着,这才叫陪读。他写字时,梁珩就趴在边上看,看着看着骨头软下来,眼睛快凑到他的笔尖。
“你写字真好看,”梁珩,“手也好看。”
沈育面不改色,把某人垂涎三尺的脸推开。
宋均很不能理解沈育,他喜欢文人,不喜欢文盲,沈育算是他看着长大,受他影响很深,原本也应是这样的人。
但是沈育最近往储宫去得太勤了,让宋均怀疑他快成了太子的入幕之宾。宋均还曾问过沈矜,接近太子就是接近朝廷权力中心,放任沈育这样下去真的合适吗?
沈矜不以为意:“随他去好了。爹做了太子少师,儿子走近些又何妨?”
担心也并非真的担心,宋均只是闲的无聊。先生做了太子少师,也无暇管他的功课修习,每天只能和下人一起理庭院、洒扫清洁、投喂马、投喂先生和先生的儿子,偶尔去东西市逛逛,也没有师弟陪同。
师弟天天陪太子,宋均十分眼红。
“但你今天必得抽出空来,陪我办件事。”
入秋后某天,宋均拦下将要出门的沈育。
时值巧月,被盛夏煮沸的望都城已经清凉下来,秋意悄然爬上树梢枝头。瓜果成熟,兰菊取代芙蓉,成为新的颜色。
“咱俩去趟霸城门,你来了就知道了。”宋均。
霸城门在南,与驰道相接,规格最高,共有六座城门。寻常日子里只开两道侧门,供百姓出入。
沈育与宋均来到城门口,南军为了迎接不日将要到来的皇帝寿辰,巡查格外严厉。
运送板车的一行人被拦下,要求检查运载的货物。板车货物用布遮盖得严严实实,又用绳索绑缚。沈育看见那行人,心中顿时敞亮,明白了宋均为什么叫他一起来。
为首的是一七尺高个,绾一顶布巾,赤着肌肉结实的两只臂膀,看似做体力活的,然而臂膀皮肤又过于白皙。
守卫放行,那人也瞧见了沈育与宋均,带队过来。
“育哥儿,”那人吊儿郎当吹了声口哨,“均哥,好久不见。”
沈育克制着喜悦的心情,拍拍他的赤膊。这人手臂光洁,脸上却有一道疤,擦过眼角,使他相貌颇有几分戾气,然而眉眼生得俊,倒也不甚妨碍。
“穆哥,你怎么来了?!”沈育问。
穆济河,那也是沈氏学塾的门生,不仅如此,还是所谓沈门七子之一,名气颇大。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里,就他一个体魄雄健,挽得剑花抡得棍棒,又是个逍遥洒脱的性子,安井坊里的姑娘没有不多看他两眼的。
学塾里走得近的这七人,没事就喜欢互相叫哥。文人讲究谦逊低调,都管别人叫哥,管自己叫愚弟,轮到沈门七子,就变成了趣揶揄。
穆济河道:“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给你送石头来了。”
那板车上绑的原来是梁珩心心念念多日的嶂山神眼。
“还有我呢,我也来瞧瞧皇帝过生辰的热闹!”穆济河身后又钻出一人,矮了一个头,刚到穆济河肩膀,先前被挡了个严实,沈育与宋均完全没看见。
这人就很典型了,又白又瘦,一根带子勒得细腰不盈一握,脚步虚浮,手臂无力,不消,定是终年在不见天日的学塾里一坐坐一天的结果。
但他笑起来眼睛弯弯,唇边酒窝巧,还管什么弱不禁风,好看就对了。
“晏然,”宋均笑起来,摸摸那少年脑袋,对着学塾里年纪的,他都颇有父兄风范,“你怎么也跟着赶路,风餐露宿的多折腾人。”
“有穆济河照看我呢,没吃苦。”晏然。
一行人推着板车回西闾里沈家,王城百姓迎来送往,没人知道这辆不起眼的板车上绑着即将荣登帝王宝殿的山神眼。
今日学生抵望都城,沈矜特给沈育批了假,已先走一步赴储宫讲学,家中空无一人。
将山神眼卸在东院,遮盖的布匹撤下,丑石现于天光。约莫一丈之高,五尺之宽,石皮在沦为压井石的落魄岁月中布满斑驳的青苔,然而日光一照,绝世珍宝的气度便顷刻显现,从那丑石的中心散发出莹然光彩,只眼珠大的一点宝光,流溢出层层晕彩。
沈育以手拂去石面青苔,亮出圆润光洁的石眼。
“我早就觉得咱家这丑石是个宝,”晏然感叹道,“如今竟然能入皇家宝库。”
穆济河抱臂而立,语气略轻鄙:“一块山石罢了,达官显贵金银琉璃玛瑙玉珠玩腻了,偶尔也想尝尝糠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