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恶犬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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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庶民性命,轻于鸿毛,奴仆之性命,更轻于柳絮。

    生杀予夺,只在主人眨眼之间。

    梁珩发了一通火气,扑杀的闹剧暂时中止,然而春日宴竟还能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客人们很快从晦气的氛围里脱身,用琼浆玉液洗去一腔郁闷,复又是展颜嬉笑,无忧无虑的模样。

    仇千里与牛禄更是如鱼得水,彼此言语间攀谈起对奇珍异宝的见闻与收藏。仇千里宅中也有美人如云,有幸得见者无不夸为仙容玉貌,世间无双。看牛禄的模样,似乎如果自己的美姬在容颜上被人比下去,还不如扑了干净,不争脸的东西,养着也是浪费。

    “牛兄,你也不必如此执着,”仇千里拿身后美婢作靠枕,半点察觉不到其女僵硬如石,怡然自得道,“我府中,美固然有之,却非是女人。世间真绝色,不在女人,也不在男人,偏偏是那阴阳混淆、柔中带刚的境地,能咂摸出点容止的味道。什么时候能劳动牛兄尊驾,再请您观赏我豢养的美羊。”

    不称女,不称男,甚至连人都不是了。不知道仇千里养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向晚,从牛园出来,枝头高挂的灯笼将金子似的光芒挥霍向大街。各府马车停靠成列,等待接上主人。

    这是正门,侧边一条巷蜿蜒进无光照的阴暗中,那是门。沈育瞥见巷里有几人正在门前话。

    “别了,牛兄,下次再聚。”

    段延陵同牛禄过招呼,将人送回。

    连轸本是坐相府的马车,与段延陵一道前来牛园,此时却询问梁珩能否载他一程,梁珩已先一步上了马车,神情郁郁,不太话。

    “你怎么了?”段延陵莫名其妙,“从刚才起就怪怪的。”

    连轸:“你不觉得,那两个婢女,很可惜?”

    段延陵也很遗憾:“是啊,我家也没有这等蕙质兰心的姬妾。不过,这和你我又有什么关系?连傻,心疼人可不是你该做的事。这种事,惯来是那些刀笔吏、口舌官,闲来弹劾的。”

    他着特意一眼递向沈育。

    沈育却正留心别处,听得那巷里,人声:“……再不就医,就没救了,行行好吧……”

    “沈大才子,”段延陵叫他,脸上挂着高高在上的笑,“想必你是最看不惯的吧?主人杀奴才,像杀一头牲畜,没就没了。”

    他摸摸下巴:“轻贱的人命,也能叫人命?”

    沈育回过神来,:“对牛禄而言,或许不值一提,对她的亲人朋友而言,却是珍贵无比。譬如你段延陵的性命,你自认为举世无双,对那些轻贱你的人而言,也不过一叶浮萍。”

    牛园匾额的金黄灯光,刷得段延陵表情如同恶鬼。

    梁珩从车里探出头来催促:“还不走么?”

    连轸便撩袍上车,沈育却辞了,是还有别的事。段延陵立刻道:“正好给我腾个位置。”他一脚踩上脚凳,被梁珩伸腿踹下去。

    “你滚。”梁珩嫌恶地。

    车帘落下,车驾起行,离开华灯初上的南闾里。

    牛园的门隐在无人处,贴着墙根是排水渠,糜烂的气味散布巷道。

    先前在门前话的两人已经离开,身影在巷道尽头若隐若现。沈育悄然跟上,鞋底碾过青石板,经过门时,听见门里一声充满戾气的犬吠。

    夤夜。

    里坊大门紧闭,夜深人寂。沈府一片漆黑。月光洒在堂前,水波似的一晃。

    “站住。”

    堂里传来一声。那水波便停了。

    一粒豆大的灯火亮起,昏暗地照出一人形轮廓。沈矜盘膝而坐,将油灯向门前一推,把他儿子纳进来。

    “上牛园吃宴,过得夜半才归?”

    沈育还以为大家都睡了,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回房,眼下被逮个正着,只好乖乖近前请罪。

    “上哪儿去了?”

    沈育睁眼瞎话:“酒喝多了,在牛禄府上醒了一觉,才想起回来。”

    “里外坊门都关了,你爬墙进来的么?”

    沈矜神色严厉,认真程度令沈育回想起时挨揍的经历。他爹不是死读书的迂腐文人,脑筋好使更甚于儿子。

    沈育便如实交代:“遇上没钱治伤的人,顺手帮了一把,耽误了一会儿。”

    沈矜道:“天下没钱治伤看病的人都给你帮完了,耽误到半夜?”

    沈育:“……”

    沈矜叹气,一句话就点破了因果:“在牛园遇见没钱治伤的人?”

    沈育道:“被牛禄的狗咬了。”

    “管闲事,”沈矜,“得有那个本事才行。”

    “管都管了。”沈育无赖似的,两手一摊,被沈矜一脚踹歪屁股。

    “滚去睡觉。”沈矜骂道,吹熄了油灯。堂内复归寂静。

    白日讲学,沈育没有来,去了南闾里。

    北闾布局如同棋盘,家家户户只占得方寸之地,局促而拥挤。南闾情形则大不同,住民非富即贵,仅一个牛园占地就迫近北闾数十家的总和。

    绕着大苑行走一圈,耗时大半个时辰。别处都是围墙瓦檐,只有门里隐约听得见狗叫声。

    正门供主客进出,门给奴仆使用,一个上午,进去些采买,出来几个倾倒污水秽物的。酒肉腐烂的气味直冲云霄。

    沈育观察到偏巷里外无人,正是好时机,举步欲往门去。忽然一个声音在背后出现:“喂,做什么的?”

    沈育先是反射性摸到腰间,藏在衣服底下的剑柄。继而反应过来这是谁的声音。

    “梁……”沈育舌头结,一顿,责问道,“你怎么来了?”

    沈育藏在巷口,梁珩就藏在他身后,不知躲了多久,笑嘻嘻的一张脸,是吓人后得逞的表情。

    梁珩的头发半绾半披,穿了身玄色便装,行走在南闾大街上,与寻常官家子弟一般无二。

    “先生告诉我的,”梁珩底气十足,“南闾的天比别处好看。”

    沈育一时无语。

    他要管到牛禄头上,牛禄无法无天,沈矜这是给他挪了片天来罩着。梁珩就是行走的免死金牌,有他在,沈育至少不会不明不白就给牛禄的狗咬死。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梁珩竖起一根手指,戳他腰畔硬邦邦的一条,是沈育藏起来的剑。

    “你是不是想杀人?”梁珩语气太认真了,以至于沈育都不好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瞎什么。”

    梁珩忧郁地望着他:“没用的,沈育。牛禄杀的是奴籍,奴隶的性命不是性命,即便告到廷尉跟前,也不会有结果。”

    沈育只简单回答:“我知道。”

    他一手按剑,四下里确认无人,走进偏巷,两边围墙挤兑出仅容一人的狭空间。

    “你要跟我来吗?”沈育一笑。

    梁珩还来不及回答,被他揽住腰。

    “嘘。”沈育比一个噤声的手势,足下一点,登时借势踏着两边墙面飞身直上,转眼就踩在牛园的筒瓦上,飞鸟似的,轻飘飘一丝声响也无。

    又一跃落在院里,一棵粗壮的槐树遮挡后。

    梁珩被他抱着飞起落下,全然料不到他有这等身手。

    牛园门连接的后院,是下人喂马、养狗的地方,平日来人少,院中一股骚臭。

    马厩一字排开,贴着墙根,狗舍建得比人住的房屋更高大,门口放着喂食的瓢、桶,生肉的血水从木桶缝隙渗出。

    “牛禄还养着狗,”沈育,“咬死咬伤了不少平民,这笔账算起来可没完——你怎么了?”

    梁珩贴着沈育身侧,两眼放光:“你还会武?!”

    这时候这个……沈育又无奈,又按耐着隐隐的自得。这时候过来两人,走到狗舍前,提起喂食的肉桶走进去。

    沈育握着梁珩的手,将他紧紧拉在身边,悄声溜到狗舍通风窗下。

    喂食的人来了,隔着木板,群犬流哈喇子、喘粗气的场面可以相见。一阵此起彼伏、滚雷似的吠叫。

    听上去数量不少,梁珩来之前什么也不知道,此时吓了一跳。

    沈育示意他屏息敛神,听得狗吠之中,有人声议论。

    “昨天有人找上门,今天还遛这群祖宗吗?”

    “这些都是猎犬,脾气生猛得很,仔细一日不遛,你我就要被分食了。找上门就找上门,哪日遛狗不咬着几个不长眼的愣头青?谁敢告到牛爷头上?阎王老子的功过簿都不敢记牛爷一笔,牛爷背后那位才是真阎王。”

    “是是是。那今儿个还是在东闾里遛?”

    “也就住东边的贱籍们,落牙齿和血吞,若敢声张,脑袋给他们削了。”

    两人喂完狗食,丢下桶、瓢走了,狗舍里一片争抢与撕咬咀嚼的动静。

    沈育回头问梁珩:“进去瞧瞧?”

    见梁珩脸色铁青,腮帮紧咬,碾碎似地吐出三个字来:“牛、仕、达!”

    牛禄十七八岁的年纪,与他们一般大,却坐拥如此豪阔的园林,家中既无父母,也无兄姐。

    本朝为官,一半靠祖荫,一半靠提携。牛禄孤身一人,能混个一官半职,积累的财富三世不败,靠的是一位族兄——

    翻手蔽日月,覆手镇朝堂,号称活阎王。只能是郎中三将中,那位南军户郎将,牛仕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