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春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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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禄原是段、连的狐朋狗友,解绫馆、陈玉堂的聚会也常常有他。听家住南闾,辟了处大宅院,筑园建馆、挖湖开塘,引水穿流,建楼榭亭阁,高低错落。

    园中珍禽异兽,瑶草奇葩,不可胜数。每至春晴,雀鸟啁啾,蝶舞蹁跹,景色美不胜收。

    与同在南闾的仇千里宅,号称王城双姝。二人斗富由来已久,今日你宅大我一寸,明日我便要挪墙一尺,上月你起了高楼,下月我就要建塔。

    仇宅与牛园,时不时就要动工重建,好玩的花样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梁珩被段、连撺掇,也有些按耐不住。沈育最近也很将就他,四人便一同去了。

    牛园里,一处假山水比之沈家院还大,看得沈育嘴角抽搐。更兼水中数只白鸟,嬉戏玩耍,展翅如同仙鹤,额上又有羽冠。

    “是那什么……”段延陵想起来,“桂宫那只花冠鸟的同类吧?”

    梁珩也傻眼了。

    皇后口中的外族贡品,皇宫里也只得一只,牛园却养着一群。

    牛禄在厅堂外迎接四人。

    堂前不用屏风,而垂下珠帘,颗颗如琉璃晶莹,碰撞发出清亮的玉击声。大约是挂了幅值当半座城财富的门面上去。

    “殿下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牛禄殷勤招待。

    他虽年纪轻轻,却是一副红光满面、膘肥体润的富贵相,引梁珩去左首尊位。段延陵、连轸、沈育依次在列。

    牛禄对沈育也很殷切,尽管他在这一众贵胄公子中,算不得家底丰厚的。

    “沈参赞才名如雷贯耳,我这个不识诗书的粗人,将来不得也要靠沈参赞提点!”

    看来沈育多半是沾了梁珩的光,虽然眼下只是区区太子参赞,可谁都心领神会,他将来是做帝王内臣的人。

    牛禄的客人,或有沈育眼熟的,多半是在陈玉堂惊鸿一瞥。

    公子哥儿请客,请的也是公子哥儿。将来就是这些人,继承各自父亲的职位,站在寒士求之不得的庙堂上。富不知疾苦,贵不知艰辛,令沈育想起宋均、晏然、邓飏,若是出现在这样的场面,只能是坐立不安,不愿与之为伍。

    主人待客热情又豪爽,山珍海味源源不断送上食案,这一格是燕窝,那一格是海参,又有鱼松台鲞,甲鱼烧鹅,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无不委屈在食盒中,一格重一格,直堆得高过头顶。

    “河水化冻的第一批鱼,全城的渔贩子都知道,得第一时间送来我府上,”牛禄道,“鲜嫩无匹,来来来,别客气!”

    “殿下,皇宫里也尝不着吧!”

    牛禄得意洋洋,自己也了,全城的第一批鱼都在他家,偏要多问梁珩一句。梁珩咧嘴道:“我要吃得着,还来你家做甚。”

    牛禄哈哈大笑。

    服侍的美姬为沈育执箸,送到他嘴边,沈育实在消受不了,连忙推拒,再看段、连二人,应付自如,早已是美人在怀。

    梁珩也得了两个专门的婢子,美貌堪称闭月羞花,体香如兰芬芳,依偎在他一左一右。梁珩也十分局促,正巧与沈育对上视线,两人脸上都晕开默契的红霞,齐齐低头。

    沈育心中琢磨,梁珩难道不是经常与段延陵厮混酒宴,怎么忽然一副扭捏姿态?

    “人生如寄,其乐短暂,”段延陵喝到兴头上,赞叹牛禄道,“只有如牛兄一般,住仙境、饮仙露、食仙粮,才是快哉!极尽人事!”

    众声附和。

    堂下便传来一个声音:

    “段兄此言差矣,食粮终究是人间的食粮,即使材料究极珍贵,手艺穷尽技巧,又如何能与仙肴媲美?”

    青年一袭绛红纹银袍,款款步入厅堂。面容秀丽宛若好女,颇有些阴柔姿色,正是曾在皇帝寿宴上嚣张登场的仇千里。

    牛禄一见他,便道:“你又晚了,这次罚个六杯才行!”

    与脑满肠肥的牛禄相比,仇千里简直算得上翩翩佳人,盈盈一笑,堂上便有婢子看得失神。

    “好罢,”仇千里叹道,找地坐下,“上酒来。”

    美姬红着脸为他斟满一杯。

    仇千里一口喝完。

    “糟水矣,不足取。”

    堂中谈笑声顿时压低,牛禄脸色微僵,嘱下人上来尘封的好酒。

    封泥开启,浓郁的酒香熏倒了一片。

    仇千里抿一口:“米酒矣,其味甚淡。”

    牛禄这下坐不住了,亲自取来珍藏的烧酒,据酒坛里装的是开封见血的宝刀,饮之,如同从咽喉到脾胃被划得鲜血淋漓。

    美姬为仇千里斟满一酒碗,这次,他只在鼻下略略一嗅,便满面失望,甩袖道:“牛兄啊牛兄,你是不欢迎我,想赶我走?怎么竟用这等次品糊弄我?”

    四下鸦雀无声。

    牛禄脸色由青转黑,糊了层锅底似的,憋了半天,自己抓起酒坛牛饮大口,酒液辛辣,呛得他连连咳嗽。

    是真酒无疑。

    众人也忍不住,纷纷品尝碗中烧酒,滋味不能更正宗。然而王城豪富,首推仇千里,次才是牛禄,仇千里非是好酒,众人都不敢有什么建议,生怕受到没见识的嘲弄。

    牛禄坐在主人座后,半天没有反应,不好是不是在追悔自己为什么请了仇千里。忽然拍案而起,指着仇千里身边美姬厉声呵斥:“你这妓子不知好歹!不懂伺候!贵人吃不饱,喝不好,岂非你之过错!”

    美姬忙俯首认错。

    梁珩圆场道:“何必大动肝火……”

    牛禄道:“拖下去扑杀了!”

    梁珩:“……”

    沈育:“……”

    段延陵慢慢放下手中酒杯。

    仇千里脸上挂着笑,对抓着自己衣袍苦苦哀求的美姬视而不见,待到堂下侍从上来将人拖走,才闲闲抚平皱褶。

    “牛兄,”梁珩,“牛禄……”

    两孔武有力的侍从拿来麻袋,将美姬从头到脚套进去,袋子扛二人肩上,抬上众人宴饮的二楼。头顶一阵木板咯吱的脚步声。尖叫不断刺耳。

    梁珩:“我你……”

    脚步声行到栏杆边,扔下来一物,砰的砸在堂下玉阶。惨叫声戛然而止。

    麻布口袋洇开团团鲜红。

    众口缄默。

    食案旁,沈育感到服侍自己的婢子,无法克制地发抖。

    牛禄道:“下人犯错,我已罚过。仇兄,这下你可以尽情享用了。”

    鲜血仿佛顺着地板爬上仇千里的红袍,使他的笑脸带着恶劣的、得逞的快意,依旧不回答牛禄。

    “诸位,宴会继续,尽管畅怀!”

    那里还有人吃喝得下,甚至有人当场呕吐一地。美婢端着满满的酒杯,不知所措。

    “扑了。”牛禄得云淡风轻。

    呕吐那人面如金纸,服侍他的婢女立时腿软,泪流满面,被力士挟住两肋,拖将上楼,堂下顿时又添了一条红麻袋。

    “请饮。”牛禄示意客人们。

    黄滕酒,琉璃盏,仿佛催命符,婢女个个眼泪盈眶,又在主人淫威下强作笑颜,以凄苦的眼神恳求贵客饮下美酒。

    有人饮了,有人则不。

    段延陵剔丝似地夹鱼肉,并不理睬那杯酒。侍酒的女人跪在他身侧,扑簌簌抖若筛糠。

    连轸愣愣道:“延陵……”

    主座上的人:“拖下去。”

    那女人手中酒杯哐啷落地,酒液扑洒一地,然而沾不上段公子矜贵的衣衫。

    “他杀他家奴婢,”段延陵冷漠地,“与我何干。”

    奴婢是主人的财产,处置由人不由己。人命不过是风中飘絮,一拂即散。

    沈育在美姬发抖的手中喝下烧酒,一半烧穿了他的喉咙,一半抖落在衣领,冰冰凉凉贴着心口。

    那美姬出窍的魂魄落回身体,差点给他磕头。

    “殿下,”牛禄催促,“请饮。”

    梁珩没有反应。左右两位美人忍不住五体投地,哭泣出声。

    沈育抬眼看去,酒劲停留在口腔,火辣辣冲上天灵盖,令他快看不清梁珩的模样。

    牛禄便:“拖……”

    梁珩的酒杯重重跺在食案上,沉闷一响。

    “我,够了吧。”

    牛禄道:“贱婢冒犯殿下,败了殿下兴致,怎能不罚?”

    两个美姬被力士架起来,妆容已全花了,二八年华的花朵,即将在万物复苏的季节里凋零。

    “臣家中的东西,伺候不好殿下,臣也要请殿下恕罪。”

    “殿下啊,”仇千里悠然道,“您可管管他这张油滑的嘴,斯人之美,天下共享,怎么就成了牛禄自己家的东西。既是自家东西,可不就由着他折腾,外人怎么管得着。”

    梁珩怒不可遏,一杯子掷向牛禄,砸破他额角,砸得他马上跪地请饶。

    太子盛怒,二人不敢再多言。

    力士松开两名婢女,二人顿时没了骨头似地软在地上。

    段延陵看得够了,自己给自己倒杯酒,品尝少许,十分败兴地道:“叫个什么事儿,你呢?”

    他问连轸,连轸没有接他的话。

    春光在牛园上空照耀,瓦檐下,两条麻袋被镀上阳光的颜色、百花的芬芳与池水的清气。

    白鸟仍在嬉游,红色的血埋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