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大赦令
“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广济寺去?”度师父问。
崔季显然早已知道,并不惊讶,为两人添茶,一边:“从前杀了人,常常往寺庙一躲,头发一剃,官府也查不到。是处合适的避风港。”
沈育道:“我不是你徒弟。”
度师父面无表情:“敕星剑的主人已经没了,我传下来的只剩一柄二协,你不做我徒弟,我师门就绝后了。”
沈育一声不响。
崔季笑着摇头。
度师父道:“我授你绝艺,教你斩佞臣,诛昏君。”
崔季吓一跳,左顾右盼,还好门前无人。武人的性情,又与文士大不相同,所谓艺高人胆大,学武之人精神气有别于常人,正是仗剑能于千军万马中七进七出、心中无所畏惧的体现。
沈育没好,也没不好,道:“穆哥都走到单官面前了,最后得个落败身死的下场。”
度师父道:“单官身边有高人,自号嶂山怪客,力气之大能徒手与猛虎搏斗。最重要的是,他们这些人不讲武德。”
嶂山怪客,沈育或许见过,劫狱那日,那一壮士使双锏,绞住穆济河的敕星剑,旁来两个官兵,铁链往地上一绕,就锁上了穆济河双腿。那人武艺高强,穆济河也无可奈何,骤然出现在狱中,必然是事先有所安排。
“穆哥不过的人,我学个把月,就能过?”
度师父答:“他们不讲武德,你也可以不讲武德。偷袭、刺杀,只要能成就行。”
沈育报以冷笑。
广济寺在城外,如今进出城不像早先查得那么严格。郊外通往寺庙的路上,香客稀稀落落,已比之前少了很多,荒草满径,处处都显得寂寥。
供奉金身的阿弥陀堂,木鱼唱经低回缭绕,有信众来买了香灯,在金身下点燃,香火越高,心愿越能实现。
沈育什么也没买,和度师父去了香客院。万年青矗立四角,满地灰尘,无人洒扫。
二协剑放在房中,由一匹布包裹,拔出剑鞘,锋芒毕露。寒光在眉间一闪而没,沈育重又裹上布袋,木棍似的抓在手中,出去院里,度师父已回房了。沈育拿了苕帚,做起穆济河的活儿。
四面围墙上绘着经变壁画,一边扫,一边浏览。画中释尊升天后,他的弟子与信徒一同正位为菩萨、护法,释尊知悉菩萨心之所念,大悲为身,大悲为门,大悲为首,充遍虚空,世间普皆严净。
一枚石子从背后来,度师父提醒:“看多了心遁入空门。”
沈育没搭理,将尘土聚在院门边上,门外停着双僧鞋,沈育扫地过去,那和尚不避不让。
是个圆脸沙弥。
“施主印堂发黑,是业苦缠身之相。”
什么道不道,佛不佛的论调。沈育本不算理会,那沙弥又:“可以买一盏香灯,为佛祖上贡,消除一切苦厄,来日有个好轮回。”
沈育身上是一文钱也无,便对沙弥:“我有家中人亡故。”
沙弥啊一声,念了句佛号:“有功德之人,肉身既没,方可无余之涅槃。”
度师父在房中盹儿,沈育推门进来,敕星剑大剌剌放在几案上,也不怕被人发现,敦厚的剑身黑光深沉。
度师父纹丝不动,瞥来一眼。
“请您教我吧,师父。”沈育。
从他盛夏天藏进崔家腹壁,过得生不如死,到如今放出来,窗外青树变枯枝,兽虫蛰伏,万籁俱寂。风劲衾枕冷,又是一年秋。
二协剑轻,敕星剑重,两种使不同的剑招,度师父常年漂泊在外,是穆济河与沈育喂招拆招,教沈育使得不伦不类。
“重剑只有一道剑脊,通体厚重,重心在剑身上,招式以劈砍为主。二协则初时凿有剑樋,后来更是将剑樋凿穿,大大减轻剑身重量,重心在剑柄,招式以挥刺为主,胜在迅疾。”
度师父使一根木枝,出招如游龙闪烁突进,点在沈育握剑的手,瞬时缴械。
“那子把你带偏了,你现在使的是重剑式。”
度师父转身进屋,拿了个砚台出来,手中树枝一端蘸了墨水,递给沈育:“用这个。在石子落地前击中。”
他一脚飞踹,扬起院中铺地的碎石子,顿时飞石两丈高,散作满天星。
石子落地,度师父蹲下来察看墨迹:“一百零一块,击中不到六成。”
沈育垂下手,感觉有点抽筋。
“继续练,等你什么时候击中十成,再来叫我。”
度师父回屋去了。沈育原地思索片刻,找来一块布,将石子悉数兜进布中,系在树上,手中树枝挑散活结,石子稀里哗啦散落下来。如此一来,独自一人也可以练习。
广济寺的香客院,人很少,外教尚未在南方土地上扎根下来。
整日院中就沈育一人,弄出哗啦啦声响,不是在抛石子,就是在捡石子,傻子似的。石头上仿佛长了单官的脸,沈育每击中一个,都是在单官脸上戳出血窟窿。后来他又想,单官固然无法无天,也没到不问青红皂白斩杀朝廷命官的地步,他爹到底,还是被皇帝杀的。
于是石头上又长出皇帝的脸,那张奄奄一息的脸,沈育曾在凤阙台惊鸿一瞥,很快又被重重宫幔隐藏起来。
接着又长出文武百官的脸。为什么沈矜落难,除了连太尉,没有人解救?没有人仗义执言?
却始终没有长出梁珩的脸。
冬天的时候,度师父开始陪他拆招,这时候又,沈育使剑像使笔杆子,文绉绉的。
“文人也会杀人,”沈育,“武人杀人,血溅五步。文人杀人,伏尸百万。”
“一百个文人,也杀不了单官一个阉人。”度师父。
两人在院中分吃和尚给的焖土豆。
沈育问:“师父,您究竟叫什么名字?”
度师父回答:“我没有名字,度是我师门的姓,凡是拜入师门的弟子,从此忘记凡俗身份,改换度姓。”
“咱们师门应当很了不得吧。”
这并非是无根据的猜测,度师父遍历九州,连常年交战的漠北也去得,有时给穆济河带回北边的特产,而自己毫发无损,明他身手了得。且年纪比之沈矜恐怕要上一轮,年纪轻轻有此身手,不能没有师父的功劳。
“是我的师门,你不改姓度,就不能拜入祖坛。”
“好好。”沈育无奈。难道要叫他度育吗?那九泉之下沈矜都得气活过来。
“你看剑上的标志,这就是我的师门。”度师父抽出敕星剑与二协剑,靠近剑柄的铁面上,分别刻有一朵六瓣莲花。
“这两把剑,是师门传承,每代只收两个弟子,互相扶持监督,精湛武艺。等以后,我还得再去寻一个,将敕星剑传下去。”
沈育不话了。度师父默默收好敕星剑,用布匹包裹。沈育有时见他对着剑发呆,不知是在回忆穆济河,还是在思索到哪里去收下一个弟子。
对待一件物品,常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而对待一个人呢?
度师父道:“我们祖坛在北边。等你取了单官狗头,提取祭拜祖师爷,就算作投名状了。”
春天来时,院里一棵万年青竟给沈育灌死了,使他挨了监院一顿骂。
比丘们一年四季都在念经,有时在阿弥陀堂,有时在静堂。法园里偶尔遇上胡僧讲经,沈育也去听上一听。
讲到“涅槃常寂灭相,终归于空”,有人提问:“那么生命死后轮回,究竟去了哪里?”
胡僧道:“生命就是身体吗?”
“好像不是,若生命就是身体,那么身体寂灭后,生命应当也会消失,就无有轮回一。”
“那么生命不是身体吗?”
“好像……也不是?若生命不是身体,那么身体死后,也可以人还活着……”
胡僧于是微微一笑。
沈育听完回来,度师父问他和尚都讲了些什么
“没听懂。”沈育回答。
天热了,又凉下去。终究没有人追查到广济寺中,沈育仿佛被遗忘了。
过年那阵,连和尚都返家去,度师父进城牙祭,给沈育捎回来二两酒。
“不如带点肉回来。”沈育恳切道。
“监院不让吃肉,”度师父正色道,“寄人篱下,要守规矩,阿弥陀佛。”
年后有一阵子阴雨不绝,汝阳总是这样,雨水丰沛,嶂山的云气总要往这边罩来。
以往雨季,沈家无人出门,学生也常在先生家聚会。
这天,两人过了招,沈育前胸后背挨了十几下,回去换了干衣服,度师父:“进城去?请你吃肉。”
沈育道:“算了吧,免得被官兵拿去。”
度师父盯着他。
沈育:“?”
“啊哈,”度师父了个响指,“忘记告诉你,腊月里死了皇帝,新帝即位,颁诏大赦天下。你现在无罪了。”
沈育:“…………”
城门的告示已经撕了,留下一点残边。城中也无官兵巡查。
沈育仍是习惯戴上斗笠,去到芙蓉巷,沈家贴着封条,巷子里,马家也门庭寥落,去年躲在崔季家时,听马贺因为沈矜鸣冤,也遭了罪。
崔家虽门户紧闭,看上去,倒是完好保存了下来。沈育没有上门,去了濯井坊丁蔻院里,不知丁蔻是怎么养的,人不在,马厩食槽里却添了新粮,沈家拉车的老马慢悠悠咀嚼着,看见主人,个响鼻。
沈育牵了马回到广济寺,收拾行囊。度师父倚在门边看他,半晌,:“皇帝不是你的仇人吗?”
沈育:“皇帝是一把刀,单官用他斩了我爹,我可以用他斩单官。”
“你现在就可以杀了单官。”度师父。
沈育摇摇头:“钢铁之剑,只能杀一人,朝纲国法,可以杀不公。”
度师父静了一会儿,点头道:“我知道了,你是个秀才,不是侠客。”转身走了。
沈育收拾好行李,背出院中,度师父的房门紧闭。
“师父,我走了。”
没有人应答。
沈育一肩搭着包裹,一手提二协剑,出去牵过老马。风从北边过来,凛冬飞霜。
北边的皇帝如今又在做着什么?或许他早已忘记南边的故人,正如沈育这一年里竭力试图忘记他。
假如他还记得,应当是坐不稳王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