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遍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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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珩喝得迷迷糊糊,被人搀扶着。深夜宫中四下寂静,只有养室殿宫灯长明,少帝即位之初,桂宫尚无妃嫔,因而居住在章仪宫养室殿。

    搀扶梁珩的宫人,是个少年,名叫思吉,瞧着不比皇帝个儿高,然而余下宫人似乎很尊敬他,任他接近梁珩,不敢抢功。谁都知道,在皇帝跟前服侍,是最易得宠幸的。

    “陛下喝多了,要早些歇息,去把烛火熄了。”思吉吩咐。

    留了两盏在床帐前,灯罩里,火光像一种失去温度的僵硬涂料。

    梁珩头晕,不舒服,哼哼个不停。

    思吉伺候不好他,要给他脱鞋,被皇帝拍了一巴掌。梁珩脾气没有以前好了。

    思吉心中叫苦,不敢抱怨,旁边伸来一只手,示意他放下。

    那是一只残缺的手掌,齐根切断了拇指与食指,畸形得可怕。思吉忙道:“信州大人。”

    两年过去,信州变得愈加沉静,一句话不,朝思吉点点头,接替他服侍醉酒的陛下。

    如同旁的人不敢与思吉抢功,思吉也不敢与信州抢功。信州是皇帝身边的老人,听,从皇帝还在襁褓中时,就跟在身边。皇帝待他如待亲兄长。

    思吉退了出去,殿中只留梁珩与信州二人。如果梁珩半夜醒来,发现卧榻之侧还有别人在,会发怒施以惩戒。

    信州跪在地上,握住梁珩脚踝,残缺的手掌做事很慢,他脱去鞋袜,又为梁珩更换寝衣。梁珩不喜欢有人碰他,迷糊中推搡不停,信州任其推,眉目温顺。

    “……”梁珩梦中呢喃,呼唤谁的名字。

    信州张开嘴,好像要应答,烛光照亮他口中仅剩的半截舌根。

    “育……哥。”

    信州闭了嘴,垂下头,为梁珩盖好被子。

    他退出寝殿,外面阴影里站着个人。

    “陛下歇息了?”垂绦高帽下是仇致远苍白的脸。

    信州无法话,做了个手势。

    仇致远眯着眼睛量他,半天道:“陛下不喜生人伺候,但你一个残废,做不了事情,需得多多举荐思吉,早日让他接替你。”

    信州垂首而立。

    梦里,梁珩常常看不见别人的脸。有时是他的皇帝爹,躺在重重床幔之后,留给他一道奄奄一息的剪影。有时是沈育,转身离去,毫不留恋似的,起初他会追几步,后来知道追不上,气得破口大骂。

    他以前不骂人的,但是人都会变。

    如果沈育知道他变成了这样,又会什么?当初梁珩只是贪玩不听学,都要挨沈育教训。

    好在沈育没机会知道了。

    沈育离开望都城那天,梁珩去送他,站在城楼上,风太大,尘沙漫天飞扬,沈育没看见他,梁珩便更加郁闷。

    教书先生走了,储宫恢复往日睡到日上三竿、无所事事的生活,段延陵又来叫上梁珩找乐子。然而梁珩已没有兴趣。

    “解绫馆,不去吗?哥哥亲自给你挑的人。”

    “不玩这个。”

    “你不玩吗?”段延陵大惊。

    梁珩恼火道:“我什么时候玩过?”

    “所以教你啊,殿下,过两年你加冠,册封妃子时,什么也不懂,可别叫人传出笑话。”

    “滚啊。”梁珩烦不胜烦。

    他以前其实也不爱玩,段延陵将他保护得很好,出去喝酒,从不叫别的人碰他。尽管自己有时手脚不老实,但毕竟是太子表哥,太子不同他计较。

    皇帝与皇后并不怎么关注梁珩,所以梁珩同纨绔们厮混。

    梁珩日渐感到无法纾解的寂寞。他一个人发呆的时候,段延陵就看着他叹气。

    最开始时,他会想起沈育,后来段延陵告诉他,沈育在汝阳的大书院读书,志同道合的朋友比在望都城更多。梁珩就不想沈育了。

    寂寞的只有他一个。

    来自汝阳的消息很少,梁珩有时问信州,有无信件从汝阳寄来,信州没有。

    整个冬天,梁珩都在发呆,翌年开春,还是在发呆。段延陵看不下去,将他套进麻袋拖去花楼吃酒,梁珩心不在焉,多喝几杯,抱着段延陵抽抽嗒嗒。据段延陵后来,满座的人都惊呆了,大家都,殿下这是被哪家姑娘甩了吗?

    “真丢人,”段延陵道,“哥哥养你这么大,没轮到你甩别人,反倒被人甩了。”

    盛夏到来,园中蝉鸣不绝,渐有了生息。梁珩心情好一点,这时听见下人们聊天里提起汝阳。

    “汝阳怎么了?”梁珩问。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先回话。

    梁珩便:“叫信州来。”

    信州来了,也支支吾吾,得含糊不清。

    梁珩莫名其妙:“有什么事不能直?”

    信州只好道:“沈公抗旨不遵,业已下狱候审。”

    一阵天旋地转,梁珩一时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什么意思?”

    信州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好像看一株被雨水糟蹋的沿阶草,有时皇后娘也这样看梁珩,让梁珩感到自己是被人可怜的什么玩意儿。

    奇怪了。他身为南亓的太子,自己老师遭遇不幸,竟然是通过下人的闲聊得知。满朝文武都只拿他当摆设似的。

    “殿下!此时万不可贸然行事!前几日,连太尉方面圣求情,被杖责三十,不残也伤!您不可步其后尘!”

    梁珩难以理解:“沈公是我的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我不为他受罚,难道能作壁上观?”

    那段时间皇帝的身体状况反而不错,回光返照一般,离开了病榻,坐镇金銮殿。

    梁珩几乎忘记了父亲的威严。

    他的父亲不是寻常父亲,而是君父,梁珩是儿子也是臣下。九龙席上正襟危坐的君王,冕旒冠遮住他的容貌。

    皇帝阅读儿子上奏的表章。

    “珩儿,你为了老师的尊严,要摒弃你父的君威么?”

    沈矜是因违抗圣旨而入狱,梁珩也知道,背上冷汗涔涔:“沈师素来忠义,父皇,其中必有隐情。何、何况,方夏行戮,有违时令……”

    皇帝笑了一声,却是对着侍立一旁的仇致远:“我儿,春夏不能行刑,那么什么时候可以?”

    仇致远回答:“秋冬为阴,主刑杀。”

    “好啊,”皇帝,“那就秋后问斩。”

    梁珩被关在储宫禁足反省。南军把守宫门,连后墙都有卫队巡逻,仇致远带来命令时,顺便将信州也训斥一通。

    “殿下尚,行事冲动,命你从旁协管,怎么这点事都做不好?”

    梁珩听了,只觉悲从中来,君子一言九鼎,而他的话只同儿戏一场。炎炎夏日望都城里冰窟一般,阴风阵阵。

    沈育会恨我的,梁珩心想。想到这里眼泪就冰凉凉地落下。

    梦里湿了衾枕。醒来时头痛欲裂,梁珩一伸手,摸到一人,却是思吉。

    “滚出去。”梁珩倏地收回手。

    思吉无法,只得又换了信州来。

    信州安静地为梁珩更衣,忽然听梁珩:“昨晚,我好像遇见沈育了……”

    信州头也不抬,似乎已习惯梁珩的疯言疯语。梁珩也知他无法回答,自顾自地:“我总是能看到他,有时在凤阙台,有时在宫道上。我叫他也不应。但昨晚那个,隐约还同我了句话。信州,你,是不是他真的回来了?”

    信州恭恭敬敬,只听不。

    梁珩便笑道:“若真的回来,想必是要找我讨命的。”

    “今日有事吗?”

    信州摇摇头。

    梁珩沉默一会儿,:“不是没事,而是仇常侍代为操劳,让我这个皇帝能有清闲日子。”

    养室殿内静悄悄,菱花窗外,白梅枝头一片惨淡。

    梁珩伸个懒腰:“好哇,有闲,我便去城里走走。不定真能遇上沈育,那我倒要问问他,一个孤魂野鬼,做什么留恋人间。”

    幸而信州为他穿的不是帝服,只是寻常文绫袍,梁珩负手径自转过游廊,一晃眼又不见了。信州追去几步,急得啊啊一通,思吉忙从台阶下领人跑来。

    “怎么了怎么了?”

    信州连比带划,意思是梁珩又跑了。

    “快!快去护驾!”

    太监们一溜烟追上去。

    绕过回廊,不远处就是金銮殿。本是君臣同朝议事的所在,先灵帝在世时,与如今梁珩在位,都不怎么用到金銮殿,早已荒废了。

    殿前龙尾道下,是一左一右两座阙台。一队卫兵正在操练,所穿甲胄与南军不同,通体银亮,日头洒下去,盔甲反的光彩比练武动作更有气势。

    太监们垫着脚跑过,卫兵停下来看热闹,吊儿郎当的。

    信州经过时,被队长拦下来。

    “陛下又溜了?”队长摘了覆面,却是段延陵。

    “随他去呗,都是做皇帝的人了,谁拘得住他。”话间一股隔夜酒气,俨然正是他昨夜里与梁珩喝得酩酊大醉。

    “行了,你别管,你们太监不顶用。我和连轸去把他找回来。”

    段延陵找到连轸,铁手拍在他肩上,连轸未穿盔甲,正垂头坐着,脸上神情呆呆的,貌似神游中,被段延陵惊扰。

    “走了,找人去。”

    “找谁?”连轸愣愣道,“找我爹吗?”

    段延陵叹一口气:“你俩成天,一个找爹,一个找老师,疯到一块儿去了。对啊,就是找你爹,不定正和沈师喝酒呢。找到你爹,就找到沈师,也就找到我表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