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蓄兰节
孚阳河是连接涿水的水道,通航繁忙,商船画舫比肩接踵,每到清,来者靠岸往者起行,真是群蚁排衙,连鱼都要被闷死的。
邹昉联系上一艘正要出发的客船,幸而有客到奇峰山就下了,留出富余房间,几人才得以临时上船。
一夜之间,荣城四面六座城门都严加封锁,风传狱中逃出数名穷凶极恶的死囚,街道上四处都是守备军在巡逻,出入城门的盘查连头发丝都不放过。只有水路不便管理,暂时予以放行。
沈育显得很严肃,直到登上船只,驶离荣城,纠结的眉心才松开。梁珩开他玩笑,他草木皆兵。沈育一指岸上,他们前脚离开,后脚就有士兵封锁了码头。
梁珩才觉目瞪口呆,然而又:“也未必吧。仇致远就算要抓我回去,怎会用逮捕死囚的明目?”太夸张了,且声势浩大,反而不好。
“不知道,”沈育回答,“心驶得万年船。”
河水清澈,初日之下波光潋滟,离开码头,水面顿时开阔起来,河风裹挟水汽,洗得人精神百倍。
两岸先是市镇商户,淌过数里,便是连绵的田埂,蓼草盈野,风一吹去,遍野的深蓝浅碧。梁珩没见过这等景致,初时尚很惬意,甲板随水波起伏,摇上两下,渐渐脸色就不对劲了。
“怎么?”沈育察觉到。
梁珩捂着嘴不出话,脸发青,一个浪头来,趴在船舷吐得稀里哗啦。
“哎哟!老爷!”邹昉与毕威大叫,一左一右胁着他进舱室去。
带客的船,天南海北情况见多了,船娘送来一碗甘草蜜豆汤,晕船的喝了汤是立竿见影的效果。
梁珩像一株秋草,已经焉了,躺在床上,只觉床也在晃,非得沈育抱着他才好。
“把汤喝了就好了。”沈育哄他。那汤大概是冰镇的,碗沿挂着水珠,全滑进沈育掌心攒着,半点没沾上梁珩的衣衫。
“晕死我算了,大家都省心。”梁珩有气无力。
“怎么这话呢?老爷死了,我们可怎么办,改嫁都没人要。”
梁珩抬手摸摸他的脸:“好啦,老爷就是要走,也把你带上,不叫你孤单一人。”
日暮,吃了点鳖肉糜熬的粥,梁珩才恢复力气,轻松些许。沈育仍叫他早些歇息,晚间河川星云倒映,如在天灯间行船,毕威高高兴兴叫主子们出来看稀奇,被沈育三两语发走。
“我想看。”梁珩平躺着,像一截风干的木头。
沈育道:“站都站不稳了,看什么?早点睡。”
“你过来,你不睡我也不睡。”
沈育便到他身边躺下。梁珩一蹭一蹭,蹭到他胸口,将他当救命浮木似的缠着,呼吸轻如柳絮,搔得沈育心中发痒。
“明天就到奇峰山了,带你下船去玩儿,兴许就不晕了。”
“真的吗,去玩儿?”梁珩抬头看他,下巴戳在他锁骨上。
“真的真的,”沈育盖住他双眼,感到两只蝶在手心振翅,“快睡。”
离开南边一马平川的原野,遇见的第一座山就是奇峰山。因南人见识短浅,称之为奇峰,与川南真正的崇山峻岭比起来,不过是座山包。但梁珩还是为人生中第一次见到山林而兴奋异常,在沈育印象里,简直可以和他收到山神眼的那一夜相比。
沈育十分谨慎,叫了邹昉与毕威远远跟着。两人随同旅人下船去,进入山下镇,道旁许多白发翁媪,贩售登山杖与木屐,指点旅人道:“上山去前齿,下山去后齿,登高不费力。”
梁珩看什么都稀罕,叫沈育买了两只,混在游山的人群里,一头扎进深林。
今日游山者众,处处可见男女结伴而行,林中草木幽香,兰花漫山开遍。众人皆喜气洋洋、容光焕发,问之则答,此乃是五月初五蓄兰节,远近百姓都来奇峰山采摘兰花,游人也多闻风而至。
梁珩道:“节日也罢,怎么有许多男女友人?”
答曰:“俗世之事,情字为大,三月有上巳,七月有七夕,五月如何不能有蓄兰?郎君,莫要害羞,喜欢哪家姑娘,五月初五带来奇峰山,两人以兰草为佩,便是许下一生世的姻缘了。”
果然有一二妙龄女子,臂弯里挎一篮子,沿着山路叫卖,篮中装着巧手编制的各种物件。遇上男女同行,生意便来了,双方互赠一只兰花蝉,货娘再送上一句:“蝉儿鸣,蝉儿叫,缠缠绵绵,白头偕老。”
沈育在前脚程快,梁珩则不行,爬不了几梯就叉腰摆手,得歇会儿。山腰一处攒顶亭子,悬泉在瓦檐上,轰隆隆声响。凉快得很,梁珩便在亭中歇脚。一个货娘见他衣裳矜贵,提着篮子过来。
“郎君,买兰花么?”
梁珩摆手。
货娘看他独个儿一人,就:“送不了姑娘,还能送家人嘛。”
梁珩顿时吃了一瘪,十分尴尬。沈育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早没了人影,梁珩忽然郁闷起来,眼看着成双成对的经过亭子,心中有点烦。
邹昉与毕威正在五步之外的山石上坐着,玩儿水,兴高采烈。
沈育出现在下方的山道,慢吞吞爬着,抬眼看见梁珩在亭里,踱步进来。
“你不是走到前头去了?”梁珩问。
沈育唔了一声,坐过来,不话。两个歇脚游人来了又走了,过一会儿,他伸手进怀里,掏出样东西,要给梁珩的意思。
“什么?”梁珩一看,那香包上绣着一朵俏丽的春兰。
“避蚊虫的,”沈育,“山里虫子多,别被咬了。”
两人又继续往山顶走,梁珩心情豁然开朗,步子都变轻快了。沈育不再冲锋似地疾走,两人一会儿碰碰肩,一会儿擦擦臂。
悄悄地,树荫遮挡下,梁珩一根手指挠挠沈育掌心,沈育目不斜视,将他手握住。
望都,西闾仇府。
堂屋阴森森的,是四面蒙上窗纱的缘故,熏着一种不知名的香,吸入这香味的随侍,个个神思混沌,如坠云雾。
只有仇致远愈发亢奋。
下人来报,有客至。
门缝开启,犹如实质的浓香争先恐后涌出。仇致远斥责道:“关门。”
暗涌的雾中,那人拜见过仇公,面目朦胧,十分镇静模样,对床帐内厮混的一切视若无睹。
“来得太慢。你是手不好使,脚也不好使了吗?”仇致远挖苦道。
那人不言语,也无法言语,他是皇帝身边的哑巴近侍,信州。
仇致远道:“找你来,是问你,皇帝的病究竟如何?已有数日不曾见他。能好,你就点头,好不了,就摇头。”
信州点点头,又摇摇头。意思是,或许能好,或许好不了。
床帐被一股力道掀飞,仇致远踞坐其后,袒胸露乳,透过雾气盯住信州的脸。他记得这个年轻人,当年还是个毛没长齐的孩儿时,被先帝送到他府中。那一批都是幼标致的男孩,最对他胃口,可惜蜜里裹着刀,不知道其中哪一个就是先帝培养的耳目,因此全被他转手送进了太子宫中。
信州可能上过他的床,可能没上过,他已记不得。雾气里灯罩散发出紫色的光晕,照着信州的脸,十分莹润的轮廓。仇致远想,可惜残废了。
仇致远揭开灯罩,用剪子拨出烛芯,让灯火更亮,道:“皇帝身边的两条狗也不见了,是在养室殿侍奉吗?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
信州再次点头又摇头,意思是,有时在,有时不在。亮堂的烛光之下,仇致远眼缝里迸射出的精光落在信州脸上,仿佛要剐开他的皮肉。仇公看人一向很毒,大概是探知到了什么,掀了掀眼皮。
“本公记得,你这舌头,并一只手,是被太子废掉的?因着他发现你在本公这里做事,要你从此口不能言,手不能写,这是灭活口。现今看来,你也是条忠心的狗。”
仇致远漫不经心道:“你知道,忠犬是什么下场吗?主人骂它,它不走,踢它,它不走。把它踹得远远的,它又自己爬回来。迟早一天被主子死。”
哑巴还是沉默,脸色有点发白。
“滚吧。”
门重又关上。
床榻里,少年人身段柔软,蛇似地爬上仇公膝头。仇致远若有所思,一手抚摸他顺滑的长发,像摸一只玩宠。
那少年仰起脸,竟是思吉,看来他已颇得了生存之道。
“公,我听一起做事的黄门讲,断了信州舌头与手掌的,不是当初的太子。那些黄门,曾和信州一起在太子宫里做事。有一天同房的人回去晚了,信州将自己关在屋里,敲门也不开。同屋的就砸了窗进去,里面流一地的血,水盆里还丢着一把刀。”
仇致远垂脸看他。
“是信州自己弄残了自己。”
屋子里静悄悄的,思吉窥视仇公神色,自觉十分高深莫测,他仗着最近颇有几分受宠,大胆问道:“可这是为什么?我自从听这事,便一直觉得信州邪乎得紧。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是这残疾之痛,又怎有人忍心施加到自己身上?”
半天,仇致远不开口,手落在他脊背上,从抚摸变成拧揪。思吉不敢呼痛,咬唇忍着,从这一下下的力道里察觉出仇公惊讶的心情,或是残忍的愉悦。
“这是为什么?”仇致远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蛇,眼中放出奇异的光,“这是他为了留在太子身边,自愿的代价啊。难怪从那以后,皇帝身边就只留他一个。思吉,从此以往,信州不再是本公的人,他的位置,由你顶替。”
思吉温顺地匍匐在仇致远脚边,咚咚心跳。
仇府门前,在南军守卫的注视下,信州眉目恭敬,脚下却很快,走过巷道口,终于猛烈咳嗽起来,张开嘴露出他的半条舌头。带着厌恶与畏惧,仿佛要将肺里吸入的浓香,全数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