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3章 魇灵(十三)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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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月后,天河山巅。

    那是个仲春静谧的午后,温辰正从后山校场上练剑回来,擎着兵刃,抬起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还有一截才走到筑的院子,远远就看着温月明引着一人,并肩走了进去。

    那人不是旁的,正是前阵子离开不久的李铁匠,只不过,他似乎十分狼狈,脸上斑斑驳驳的,汗与土混杂在一起,和成了泥,身上的粗布衣服凌乱不堪,横亘着很多道划痕,看样子,像是被树枝什么划破的。

    李铁匠本是个身体极健壮的男人,但此时脚步虚浮,脸色发白,一看就是疲劳过度,好像刚刚经过一场长途奔袭似的。

    两个大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温辰跟在其后,与上次一样,如法炮制地悄悄蹭到窗子前,试图偷听,可是——

    “屋子里被设下了隔音屏障,想必他们是在谈一些秘密的事情,我在外面什么都听不到,窗户紧闭着,我也不好直接推开……就过了大概一刻钟的功夫,我爹带着李铁匠离开了,很匆忙,御灵杖走的,一丝刺探的机会也没留给我。”

    梦随念动,筑外的画面揉碎,转眼又拼接到了书房之中。

    一室安静,温辰独自坐在桌边,对着一张字帖临摹,虽然坐得端正,但从凌乱的下笔力道和走势来看,他的心情并不是很平静。

    很快,有人敲门,温月明的声音传进来:“辰儿,开下门,爹找你有事。”

    “这就来。”温辰似乎就是在等他来,利落地跳下凳子,快步跑过去开了门。

    温月明站在门外,依旧是一袭月白色长袍,束发整洁,一丝不苟,他双手斜抱着一只长条状的包裹,看样子,像是一张琴,或一把剑:“是这样,辛苦你跑一趟,去山阳天疏宗,给凌宗主送件东西。”

    “天疏宗?”温辰有点惊讶,迟疑道,“爹,你不是很多年没回去过了吗?怎么突然有东西要送?”

    温月明点下头,走进屋里,步子非常随意:“就是因为很多年没回去过了,当初从宗门出走的时候,受了些同门的恩惠,刚收到个凌宗主的传讯,要我把这个还回去……本来,我是要亲自去的,可你也看到了,李铁匠刚来过,他家孩子妖毒有点复发,得再讨些阵灵回去压一压,孩子,不好跟着他一路骑马颠簸,马车又太慢,耽误时间,他就自己来了。”

    “我须得给他做逼毒的阵灵,走不开,你娘也有些别的事,另外,她脾气烈,一直以来又对天疏宗成见很深,我怕她去见凌宗主,两人闹出些不愉快,所以——”他把包裹放在了桌上,轻拍两下那墨迹未干的临帖,道,“辰儿,你过来,爹和你安顿些话。”

    “是。”温辰听话地站到了他身边。

    “这是你第一次独自出远门,我们不在身边,好多事情你得自己处理了。”温月明浅浅一笑,那明润平和的气质,和日后温辰笑起来的感觉,七八分神似,他拿出一张简易地图来,指着上面的标识,娓娓道——

    “你不会御剑,下山以后先去村子里买匹马来,按着我这上画好的路线,走官道,走大道,就按一天三百里的速度来算,正好这上的节点都是城镇或驿站,记着,要走白路,别走夜路,即使哪天跑得超了,也别贪快,老实找个正规的客栈住下来,第二天一早再出发。”

    “对了,不要住那种远离人群的偏僻店,是不是黑店先不,招来贼人也很头疼。”

    “到了天疏宗门下,就报上我的名字就好,他们自会有人出来接应……另外,这包裹很重要,见到凌宗主之前,不得拆开偷看。”讲到这,温月明抬手摸了摸儿子的头,怜爱之意满满,“当然了,其实你想拆也拆不开,我在上面下了禁制,半个月内,除非有相应的破解之法,否则,不开的。”

    “哦……”温辰还有些茫然,看着那不起眼的灰布包裹,忍不住问,“爹,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为什么不能让我知道?”

    温月明答:“就是些老旧之物,因为牵扯到点个人恩怨,所以只能给凌宗主本人拆看。”

    “知道了。”温辰虽不清楚具体,但有一点却是明白的,父亲和天疏宗的瓜葛,在家里向来是个不能的话题,当下也没多心,点点头,“好,我准备准备,这就离开?”

    “不用了,你自己弄不周全,路上可能用到的东西,我已经给你收拾好了,钱和物,在另一个包裹里,一会儿拿给你。”他望着眼前还不到十四岁的儿子,专注的目光中,似有种奇怪的难舍之情在作祟。

    “辰儿,我过去常常提点你的那句话,还记得吗?”

    “记得。”温辰笃定地点头,想都不想,就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

    “嗯,好乖。”温月明笑一笑,补充,“人这一辈子,很多时候活的是韧性,不是刚性,对方盛时,你就要收回来,逞一时快意的是傻子,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此去山阳,路途千里,什么人你都可能遇到,老的少的好的坏的善意的阴险的,不管是普通凡人还是会武的修士,能和平解决的最好就不要动手;韬光养晦不代表软弱无能,去了天疏宗,若是碰到些态度或言语不是很友善的同门,也尽量包容一点,毕竟,你天生根骨不太行,过于强硬的话容易吃亏……”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魅力。

    若叶长青是冬夜中的一簇野火,热烈而明媚;那温月明就是夏日里的一汪清泉,冰凉不刺骨,入喉,便是有再盛的怒气,也被浇平了下去。

    ……

    同一间屋子,梦境外的人如堕深海,靠着那灰白色的墙,全身无力,喃喃道:“这个人在骗我,这个教我诚信是立人之本,这个从到大,没与我过一句谎话的人,他在骗我。”

    “明明就出了事,却装作一副再家常不过的样子。”温辰神色空洞,看着再次变幻的场景,一双眼珠僵住,细密的红血丝爬上了眼白:“不仅他一个骗我,他们两个人,合起伙来骗我,把我像个傻瓜一样,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耍得团团转!”

    回忆里,十几岁的温辰背着出远门的包裹,在天河山筑的各个屋子里穿梭,一遍一遍地喊:“娘,你在哪?我要出门了!”

    喊了四五遍,都不见人影,他站在院子前,耸耸肩,自兵器架上提了把长剑,紧了紧食指上的储物戒,拿出个言灵来,对着留言:“娘,你之前不是想要五里河城的九宫胭脂吗?我回来正好路过可以买,你就别去了,省得又管不住自己的手,有用没用的乱买一堆,上上上回买的螺子黛和唇脂,还在梳妆镜底下的柜子里落灰……”

    温辰转身又进了屋,在一排类似于药房装中药材的细窄木头抽屉前,一个个拉开看了一遍,道:“娘,上次买的几副药已经见底了,今明天你到镇上去添点,就回春堂那家的,货是真货,不掺假,就是容易欺生客,你去了,一口咬定三钱银子,要五钱的话别理他。”

    “还有,上午的时候,我看山溪里的鱼都在水面上游,燕子也都飞得特别低,应该是快下雨了,爹的老毛病又该犯了,你记得一天三顿按时煎药,照着医嘱来,别自己瞎发挥……”

    跨出专门放药的那间屋子,他直接进了对面的厨房,遛了一圈灶台锅碗,头疼道:“娘,不是我,你有空也把厨艺好好练练,别再把饭煮成锅巴,把豆角煸成炭条了,我不在这几天,总不能让爹生着病照顾你吧?实在不行,就去镇里馆子包带回来,看着点病人的口味,清淡的,别你喜欢麻辣兔头就没完没了的麻辣兔头,要笋子青菜皮蛋粥这些,好吃不贵,记着了没?”

    也不知嬴槐雪这个当娘的听到了,会是什么反应,温辰兜兜转转,几乎是把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安顿遍了,连“墙角耗子窝里什么时候又添了新崽,要她见着千万别怕”这些琐事都没放过,最后终于觉得差不多了,长舒一口气,笑道:“再好像,再好像就没有什么了吧,没事,爹让我去的,你不用担心,走官道,一个人可以的,有问题就传讯。”

    “——好了,我走了,半个月后见!”

    天生操心的命,唠叨这一堆,他把那言灵贴到房门上,而后健步如飞地下了山。

    少年走得很轻松,什么都没留恋,只将一道清瘦如竹的背影,刻在了那几幢石砌的屋之上。

    ……

    “哈哈哈,这么看着,我实在是太蠢了,太蠢了,太蠢了……”温辰低笑着,连骂了三遍,唾弃着一年前那个自以为周全,其实一叶障目的自己,他抬起头来,对叶长青道,“师尊,你我怎么就能走得那么没有挂碍呢?我怎么能呢?”

    “……”明白魇灵已经在侵蚀他的神志,叶长青嗓子轻轻咽了咽,一只手环上他肩头,一下一下,不着力地拍着,心地问,“那后来呢?你又是怎么发现的?为什么没有按你爹的,赶去天疏宗呢?”

    听他如此问,温辰眉宇间露出明显的痛楚之色,在魇灵的推动下,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重新置身当时的情境之下——

    “后来,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