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4章 魇灵(十四) 有些人,根本赶不及回去看上一眼,就此人间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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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温辰自山下村里买了匹马,循着父亲给他的地图,很快就踏上了第一条官道。

    可是,他走着走着,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几个时辰前,李铁匠上山时那个疲惫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的模样,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他们在屋子里到底了什么?为什么要施隔音咒?难道治疗妖毒的事情不能让自己知道吗?

    可能是离家越远,归属感越弱,温辰朝着西边快马加鞭地跑出一百多里路后,最初独自闯荡的那股子新鲜劲渐退,相反,心中的不安就像滚雪球一样,逐渐收拾不住。

    夕阳西下,天色已然向晚,他停在路边的一间茶摊,将马拴在青旗之下,花三文钱买了碗凉茶,为防有心人,也没进去坐着,只倚在马身上,一口一口安静地喝着。

    忽然,十来个黑衣人陆续从另一边的入口,进来茶摊,为首的那个单手一拽兜帽,露出一张眉目怪异的脸——

    眼角和侧颊,布满了诡异的猩红纹路,像熔岩魔窟中冒着热气的地裂,从右边眉梢,到左边腮帮,一道恐怖的伤疤斜劈而过,把他整张脸一分为二,鼻梁骨都断得看不清了。

    凶神恶煞,绝不是什么正经来路的人。

    “老板,来十斤牛肉,五斤烈酒,钱给你放这了。”

    茶摊老板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一见这群老爷,为数不多的阳寿先给吓折了一半,再看一眼桌上那似乎沾着某种可疑红色液体的银子,干脆以一种行将就木的语气,颤声道:“各,各位爷,咱,咱这就,就是个茶摊,给过路人歇,歇歇脚,喝口茶的地方,没,没有您的牛肉和烈酒啊……要么,来,来点花——”

    “生”字还没出口,就听“啪!”的一声响,围观者们循声望过去,霎时脸色煞白。

    “花你个巴子!爷爷们赶了两千多里路到这鬼地方来,居然连口酒都喝不上?!”鬼面人横眉怒目,狰狞道,“待会儿还有事,没空跟你瞎逼逼,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搞来东西好,要是搞不来……”

    他仿佛成心要吓死这老头,手心里黑气一冒,毒蛇似的缠到了四分五裂的桌面之上,而后像肉在火上烤出油一般“滋滋”作响,那老旧的木头桌子,竟在眨眼间被腐蚀成了一滩酸水!

    鬼面人撩起眼皮,冷笑:“搞不来,就等着跟这桌子一个下场吧!”

    这一变故来得太过突然,茶摊里可怖地静默了片刻,不知是谁手里的茶碗第一个落了下去,砸在地上,“咣当”——

    紧接着,就是一片稀里哗啦的鸟兽散,恐惧的呜咽夹着桌椅撂倒时发出的刺耳摩擦,前一刻还人家烟火气十足的茶摊,登时只剩下了那瘦得一把柴的老头,原地抖。

    温辰站在三四丈外,正好被中间一根粗大的廊柱挡住了身形,看着光天化日之下,这群混蛋就这么欺凌百姓,他握紧手里的剑,却迟迟不敢将它拔/出来——对方用魔气烧化木头的手段,应该已经结丹了。

    兼之这帮魔修人多势众,温辰望了一圈,身边似乎真的除了他,再没有半个与修真习武有关的人物,他自己出手定然是找死,幸好还没走太远,那么……

    正当他摸上父亲给的传讯储物戒时,跟在鬼面人身后的一个喽啰话了:“大哥,魔主突然给我们从那么远的地方召过来,真的只是为了围剿两个隐居的普通散修?”

    鬼面人听后,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黏腻腻的,里面像有什么恶心的软体动物在爬:“呵呵呵,普通散修?”

    “你知道你为什么永远只能跟在老子后面,当个不明不白的碎催么?”他瞪一眼跌坐在地上的老头,成功逼得人屁滚尿流跑出去找酒肉后,才转而乜着自己那手下,鄙夷道,“能把雪月双仙叫做普通散修的,脑子里有坑吧你?”

    “不知道那姓嬴的凶婆娘已经是金丹大圆满,搞不好哪天一道雷劫下来,就又是他妈一个要人命的元婴剑修?”鬼面人骂骂咧咧,似是想起了什么倒霉事,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我呸——让她三年前碍老子的闲事,抢个女人怎么了?老子不开心了抢十个女人回去艹又能怎么着?废了老子不,还给脸上留下这么难看的一道口子?!”

    “奶奶的,要不是老子一手金蝉脱壳玩儿得溜,这辈子连个亲手宰她的机会都没有了!”

    分散在茶摊中的众喽啰一听,纷纷倒抽口凉气:“不是吧?大哥,原来当初那个什么你的剑修……就是她?”

    “哼,可不是呢。”鬼面人那鼻孔也不知还会不会出气,一起话来喘得跟个破风箱似的,一手攥拳,在桌面上一捣,没好气道,“这么些年,老子没有一天不想报仇,只是那婆娘太鬼精,缩头乌龟一样,一直找不着人!这下好了,有魔主做主,八面围剿,看她还能往哪跑!”

    话音一落,茶摊中响起一片同仇敌忾的喝彩声,只不过,其中一个不长眼的,又弱鸡鸡地问了一句:“不对,大哥,既然都八面围剿了,我们怎么还停在这不动了?就直接上去掀了她的老巢不行吗,再等会儿,万一草惊蛇人跑了呢!”

    “呔!蠢货!”鬼面人气性上来,一踹脚边凳子,哧溜一声滑过去,给那人撞得嗷嗷直叫。

    “都了双仙双仙,你们怎么就不长脑子呢?点一下动一下,啊?光有个女的,那男的不是人了?!温月明好歹也是天疏宗的前少阴长老,杂七杂八的阵法卦术用得纯熟,那荒山上恐怕全是他布下的狠毒陷阱,还直接上去?”

    鬼面人桀桀阴笑几声,一抹脸上那条伤疤,下了定论:“上去送命去吧。”

    ……

    不远处的茶摊里还在吵吵嚷嚷,白衣少年心翼翼地牵着马,躲在道旁的林子后面,靠着一棵大树,轻抚着狂跳不止的心脏。

    ——怎么办,八方围剿。

    ——也不知他们口中的那个魔主是谁,但看起来,能把金丹魔修使得团团转的人,不会是什么善茬,对方很有可能……已经在元婴境界!

    拇指用力一擦手上的传讯储物戒,温辰焦急地等待着父亲那边灵流的连通,可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将近一盏茶了,戒面上还是没有半点动静,依旧灰扑扑的,像个没有任何法力的普通饰品。

    一见此状,他彻底慌了,心难道天河山已经沦陷了?不,不可能,爹在屋子里吩咐自己的时候分明那么淡然,他若是知道围剿的事,怎么会——

    一瞬间,李铁匠那失魂落魄,仿佛下一刻就要倒地不起的凄惨相闯进脑海,像一把刀子似的,猛/插在他心上。

    当时那人身上衣服破破烂烂,尽是血痕,一路骑马过来,就算不走官道,抄道,能被树枝划成那个样子?!

    紧接着,临走时父亲看似随便,实则几乎绝笔一样的叮嘱又幽灵一样地爬了上来——

    “人这一辈子,很多时候活的是韧性,不是刚性,对方盛时,你就要收回来,逞一时快意的是傻子,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此去山阳,路途千里,什么人你都可能遇到,老的少的好的坏的善意的阴险的,不管是普通凡人还是会武的修士,能和平解决的最好就不要动手;韬光养晦不代表软弱无能,去了天疏宗,若是碰到些态度或言语不是很友善的同门,也尽量包容一点,毕竟,你天生根骨不太行,过于强硬的话容易吃亏……”

    不,这不像是只去天疏宗送个东西那么简单,若是停留一下就走,怎么可能会撞上那许多不友善的同门?这,这再细究起来,明明就是在为他安顿往后的活法!

    温辰再也不敢想李铁匠到底带来了什么消息,以及娘亲又是为什么坚持不肯露面,他擦掉脸上惊恐的薄泪,一把牵起正低头吃草的马,大步往林子深处走去。

    马儿进食间忽然被惊扰,不乐意得很,晃着脑袋喷声响鼻,就要尥蹶子不干——

    “啪!!!”

    一记响亮无比的狠鞭抽在它脸上,那一路上都对它客客气气,跑得慢了都不舍得踢一下马刺的主人低着嗓子怒吼道:“人命关天!你别在这时候给我掉链子!能走你就走,不能我逼着你也得走!”

    似是被他这态度吓到了,马儿低低地唤了一声,乖乖收起脾气,任他拽着在一树树浓荫里越行越远。

    既然走官道已经不再安全,那么,就必须抄道。

    这里离天河山不远,穿过这片林子,可以上到一条人迹罕至的路,本是附近山中猎户猎时开辟出来的通道,这一次,倒为他做了贡献了。

    回家,我要回家。

    当时,温辰心里只这一个念头,不顾尖锐的树杈在胳膊上、腿上刮出的一道道血痕,一边埋头快走,一边飞速算计,这里从官道走过来大概一百三十里路程,抄路的话,偏归偏了点,但大概一百里就够了……

    出了林子,他骑着马疯狂地赶路,疯狂地抽着马肚,周边景物飞一样地向后落去,跑啊跑啊,不知跑了多久,终于马被逼到了极限,前腿一折,轰然摔在了泥泞的山路上!

    温辰一个不防,连带着一起滚到地上,忍痛起来,正算再狠抽一鞭时,却见那马儿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不停,瞳孔里映出自己举鞭的动作时,竟渐渐溢出两道浑浊的老泪,顺着眼下的泪沟流下来,仿佛一个已经撑到强弩之末的弱者,在苦苦哀求。

    他愣住了,瞪着眼睛停了片刻,忽而双肩一垮,摸了摸它带血的脸颊,膝行几步,从路边的草丛里揪了一把青草下来,放到它嘴边,轻声道:“多谢,这一路辛苦你了,剩下的路我自己走,你……好好歇一歇吧。”然后,果断地弃下鞭子,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百里路,两个时辰。

    十四年来,温辰从未有哪一次觉得,两个时辰,会是如此漫长的一段时间,漫长到——有些人,根本赶不及回去看上一眼,就此人间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