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南明谷(八) 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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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吱呀。

    极度的安静中,竹门被轻轻推开,那声音像一道细长的鞭子,抽在每一个人的心神之上。

    只见偌大的一间厅子里,十几个人整齐地躺在地上,身着南明谷特有的红衣黑裳,双手叠于腹前,闭着眼睛,胸口几乎没有任何起伏,无声无息的样子,不太像是睡着了,更像是——

    “他们还没有死。”元霜紧紧盯着那些人,嗓子有些沙哑,“只是魂魄被勾走了,在阴阳两界徘徊着,哪头都过不去,我勉强为他们吊住一口气,至于是谁做的……一直没能查得出来。”

    直到此刻,南明谷大巫祝一直以来伪装的斯文和淡定,才终于有了一丝裂痕,转过头,面向不无震惊的众人:“是,我承认,南明谷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平静,下面暗流涌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至于火翎鸟羲和性子大变,也是因为太过警惕,把外来的都当做敌人了。”

    “这是什么意思?”

    “发生了什么,何出此言?”

    两道人声同时响起,叠在一起显得不尴不尬,凌韬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过去,叶长青神色不变,悠悠然挑了挑唇。

    装模作样的混蛋。

    凌韬暗骂一声,心不过就是个二十出头的毛躁子,论剑大会赢了一次就给你飘了是不是?等着,看本公子怎么让你心服口服。

    叶长青就当没看见他脸上的怨念,直接与元霜道:“大巫祝,正事要紧,请您不要再有所隐瞒。”

    元霜颔首,目色中锁了些微担忧:“其实从一个多月前,阴阳界就已经出现了动摇的痕迹,大大的裂缝层出不穷,南明谷的巫师们左右弥补,却还是顾得了前头顾不得后头,让不少冥界的冤魂恶鬼有机会窜出来,危害人间。”

    他看向凌韬,露出了坦白的一面:“少宗主,不瞒你,今日你修补不住的那道裂缝,对于这段时间的祸事来讲,不过是巫见大巫,不值一提的。”

    “……什么?”凌韬一怔,脸色不虞。

    天疏宗向来以南明谷的恩人自居,他没想到眼前这个温吞水一样的男子,竟然也会出这么不给人留面子的话来。

    “大巫祝,我们公子如此尽心尽力地相帮,您怎能这般寒人的心?”这一次,话的不是凌韬,而是在他身后半尺外,一直亦步亦趋的老跟班——谢易。

    谢易此人,别的本事没有,溜须拍马,舐痈吮痔最是在行,否则,也不会以区区一个金丹七阶,就混到天疏宗四象长老之首的太阳之位,心思算计很是深奥,以至于用心过度,整个人都有了点未老先衰的征兆,分明只三十多岁年纪,看着却像五十几岁,脸上每一寸沟壑里,都藏着那见风使舵的精明劲儿,且等着主子往哪用力,就赶紧跟上去搭一把手。

    这不,机会来了,凌韬受人指摘,他自然要抢先出头。

    “大巫祝,您我们公子所作只是杯水车薪,那谢易有一事不明,既然南明谷如此的神通广大,为什么还会出现这么多被拘魂鬼勾去魂魄的人呢?”谢易自以为逻辑圆满,无懈可击,这话虽是对元霜所言,但目光,却是射向了另外的人。

    他明白,一直以来让凌韬想要狠狠超越的,不过就是叶长青一人而已。

    后者无奈一笑,哄孩子似的耸了耸肩。

    谢易哽住:“你……”

    叶长青没搭理他,径直走上去,越过一众无声躺着的人,到得尽头时,俯身探了探一个男巫的脖颈处,拿起他的手腕细细观察,之后又在空中画了一串佶屈聱牙的咒文,两指一点,咒文飞入了男巫的眉心。

    “神神在在的,搞什么名堂。”谢易声嘟囔。

    “大巫祝,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被勾走魂魄的?”

    “三十三天前。”元霜答。

    “了解了。”叶长青点点头,放下男巫的绵软无力的手臂,起身走了回来,“他们不是被拘魂鬼所伤,而是冥界另一种极少见的恶鬼,无间囚徒。”

    “无间囚徒?”凌韬头一次听这奇奇怪怪的名字,皱眉道,“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在最苦最惨的无间地狱中,受尽惩罚而不死的穷凶极恶之徒,得到鬼界高层的青睐,拔擢来炼化成为最强悍鬼族战士的东西,白了,其实就是冥界的兵人罢了。”叶长青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他这个问题,字句之间,透着股浓浓的慈爱之情。

    没错,不是挑衅,也不是轻蔑,就是慈爱,长辈看待傻孩子时的慈爱。

    凌韬听了,浑身都不得劲儿。

    谢易心思敏捷,连忙顶上:“你怎么知道就不是拘魂鬼所为?无间囚徒是地狱最深层的鬼族,我只在纸面上见到过记载,现实里可是从来没有见过,你年纪轻轻,怎么就能分辨得出来?”

    哦,明里暗里的,讽我年纪,见识少,胡八道呢。

    叶长青忍不住笑了出来,一抬手,食指轻勾,几丈外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笔挺地站了起来。

    这东西都没声儿的,鬼魂一样,吓得几个辈当场惊叫出来——

    “师尊,这人怎么了,难道诈尸了?”阮凌霜反应最快,嗖一下窜到他身边,扯着袖子,牢牢抱紧大腿。

    秦箫受不了她那胆样,怼道:“大巫祝了,人还没死呢,什么诈尸不诈尸的,多不吉利!”

    温辰盯着那越走越近、面无表情的男巫,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看不出害怕不害怕。

    咚、咚、咚——

    男巫没有自我意识,脚踩在地面上,发出不知收敛的沉闷声音,奇怪的是,竹楼里好像不止有他的脚步声,还有一种……刺耳又拖沓,似是什么铁链子和地面狠狠在摩擦。

    他在众人或紧张或猎奇或害怕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了将来,最后停在叶长青面前,不动了。

    叶长青将之前的咒文又画了一遍,金色的灵光浮在半空中,萤火虫一般闪烁着,他五指凌空一握,咒文应声而碎。

    紧接着,在看到男巫身上的变化之后,周遭惊愕的抽气声起此彼伏。

    原本的血肉之躯迅速萎缩,露在外面的手腕和十指变得皮包骨头,脸颊上苍白的肌肉向下凹去,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一张正常人的面容已然失踪,取而代之的,则是另一番模样——

    枯瘦嶙峋,眉骨高耸,双眼深陷,没有眼白与瞳孔,只剩一片血洇的红色,眉峰之间,有条纵深狭长的沟壑;往下看,脖颈、四肢以及十根手指上,戴着玄青色的粗长镣铐,紧贴在骨头上的皮肤被磨破,看不到血的痕迹,唯有一片森然的白。

    这一次,连某个自诩见过大场面的名门之子都呆住了。

    “他这是怎么了?”凌韬头回见这么可怖的东西,不由自主地往后撤了一步,再望向元霜的时候,满脸不信任,“大巫祝不是过,他没有死吗?”

    “这……”元霜似乎也不知情,白着脸,喃喃地不出话。

    “这不是他。”叶长青淡淡道。

    凌韬追问:“不是他?那又是谁?”

    “铁锁链,血红眼,眉间沟,这是他目前的主人,也就是勾走他魂魄的那只无间囚徒的样子。”叶长青上下量着男巫的样子,从头到脚,一桩一桩地数,“无间囚徒命数被写在生死簿上,一辈子不能逃脱,除非取得一定数量的生魂,去贿赂讨好了那管生死簿的判官,私下里为他一笔勾销,没了束缚,好去投胎。”

    阮凌霜一愣:“什么,师尊,连判官都是可以被贿赂的吗?”

    “能,为什么不能?”叶长青一拂手,将男巫身上的现形法术撤了去,冷笑,“鬼是人变得,人有的毛病,它们一样也不少。”

    与此同时,竹门“砰”一声被开,一个穿着黑斗篷的老者匆匆撞了进来,一见着屋中人正在做的事,便大怒道:“你们是什么人?放开我儿子!”

    众人不知怎么回事,俱是一惊。

    老者连跑带跌地冲过来,那架势,带着仿佛要与他们同归于尽的凶狠,所幸,在一丈外被元霜拦住了。

    “四叔,您别激动,没人想对元溪不利,几位仙君都是为救人来的,误会,是误会。”

    “什么误会?我刚才明明就看到,他把阿溪变成了那么可怕的样子,难道还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不成?!”四叔嘶着嗓子骂骂咧咧,哼哧哼哧喘得像个破风箱,眼下三颗朱砂熄灭了似的,黯淡无光,饶是如此,也碍不住他目光狠厉地剜向叶长青。

    后者眼皮一掀,问道:“老丈,令郎被无间囚徒抓去顶命,您这个做父亲的,怎么到现在还一无所知?”

    这话没头没尾,问得蹊跷,四叔先是一怔,继而大骂:“老夫要早知道他是被什么东西抓去,早就去救人了,还能等到现在吗?!你当真是个好意的,能出这么诛心的话来?!”

    叶长青欠了欠身,诚恳道:“抱歉抱歉,在下就是随口一问,老丈千万别放在心上。”他笑容可掬地完,话锋立转,“老丈,大巫祝叫您四叔,看来您在南明谷很有些地位?”

    四叔抢过元溪的肉/身,上摸下摸没发现哪里有什么损伤,这才紧紧箍在怀里,宝贝一样看着,不停地唠叨:“阿溪,不怕了,不怕了,干爹在这,那些害人的东西全都不能近你的身,放心吧,你就快要回来了,干爹给你做竹筒饭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半晌,他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脸色重归铁青,朝叶长青啐了一口:“呸,我有个屁的地位!老朽一个,过几年就入土的人,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有地位的?!”

    他这么无理取闹,元霜也觉得脸热,连忙接上:“四叔是前任大巫祝的幼弟,是目前谷中硕果仅存的几个老前辈了,一生未娶,元溪是他二十几年前收养的一名孤儿,这里有点……”

    元霜指指自己太阳穴,摇头,意思是这孩子脑子不太好使,看到众人意会的目光后,接着道:“三十三天前,这孩子外出玩耍,两天两夜没回来,我派人出去找,从南明谷东南方向十里外的一处老林里带了回来。”

    “叶长老,少宗主,四叔老了,唯一的亲人又突然这个样子,他受刺激是难免的,话偶尔有些不中听,还望海涵。”

    “海涵?谁用杀人犯海涵?”这话好像刺中了四叔的某一痛点,突然嗓音又拔高一截,大声嚷嚷:“看吧!这就是你们想要的这个样子,死也死不掉,活也活不来,阿溪多天真善良一个孩子,招谁惹谁了?就要受这样的活罪!居心叵测的外族人,保不齐就是你们下的狠手!”

    “哎老头你怎么话呢!”秦箫出来呛了一句。

    “我怎么话?你要我怎么话?你们这些外族人,一天天的都在我们朱雀羽的主意,谁知道是不是想要一借不还?把我们这些与世隔绝的蠢人都杀了,岂不是妙哉?!”这四叔可能是有点狂躁症,从进来开始,没有一句话不是用喊的,炸炸的声波,吵得人头疼。

    凌韬是娇生惯养的太子爷,哪受得了这个,甩手一个禁言咒给他贴上去,空气瞬间安静。

    他看一眼老头梗着脖子,急赤白脸的模样,冷冷道:“老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外族人好宝贝多得是,不至于和你来抢这一亩三分地,这样,等本公子把那只不长眼的恶鬼抓回来,你再吼也不迟。”着,转身去检查那些失掉魂魄的巫族人了。

    谢易低骂了声“晦气,哪来的神经病”,哈巴狗一样,麻溜地跟上主子,一起去了。

    秦箫挪过来,暗戳戳地问:“师尊,姓凌的过去了,我们怎么办?”

    叶长青垂着头,整了整衣袖,浅浅地呼出一口气,眼都没抬:“我们走。”

    秦箫懵了:“啊?走?走哪去?”

    叶长青笑笑,没答话,与元霜见了个礼,道了声别,就带着三个徒弟,若无旁人地出去了。

    他走在前方,一个人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思虑,片刻之前,四叔那张怒目圆瞪的老脸一遍遍地在脑中翻过,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从下巴,嘴,鼻子,眼眉,再到额角上一颗的黑痣——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今天傍晚出现在竹楼角落的那个鬼修,在同样的位置,也有这样一颗痣。

    *

    作者有话要:

    好的三千字,今天居然超了,行吧,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