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阿宁(二) 叶子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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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阿宁创造出域中,除了他们兄弟两个,再没看见第三个人,夜里无风,惨白的月光从清朗的天穹洒下,山上树叶花草一动不动,林间的虫蛇鸟兽也一道没了踪影,偌大的一座折梅山,一路走下来安静得像是一座坟墓。

    “哥哥,这是什么地方呀,阿宁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房子!住在里面好暖和,一定很舒服吧?”

    “这就是些弟子房而已,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只要拜入折梅山的修士,都有自己的房间。”

    “哦哦,当折梅山的修士可真好,如果可以的话,阿宁也想……咦?空地上这些桩子是干什么用的,怎么一个一个地竖了这么多,看着有点怕怕的。”

    “呵呵,没什么,别怕,这是弟子训练时会用到的幻灵桩,你要是害怕的话,可别走得太近了,否则,会有惊喜出现的哦。”

    “什么?我怕鬼,那些黑乎乎的鬼最吓人了,他们——啊啊啊啊啊!!!”

    “啧,了让你不要乱想,幻灵桩会变成你心中所想的形象的……别哭别哭,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总是哭……诶,好吧,哥哥错了,快,抓紧我……”

    一路上,阿宁看到什么都觉得新奇,觉得惊艳,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叶长青也就好耐性地挨个解答,直到被校场上幻灵桩变出的鬼怪狠狠吓了一跳,再就跟在他身后不做声了。

    折梅山千仞之高,凌寒峰更是五峰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位,由于域中无法使用灵力和法器,叶长青只得以最简单也是最凡人的方式,迈开两条腿一直走下山去。

    奇怪的是,从山脚到城中百来里路,在域中竟然不到一个时辰就走到了,他还好,没有觉得太累,阿宁就不行了,七八岁的孩子体力差得很,刚下到山腰的位置就腿软无力,被他抱着走完了剩下的一半。

    深夜,本该紧闭着的江城城门,此刻竟十分诡异地大敞着,仿佛知道他们要来,早早就在此等候,叶长青怀里抱着脑袋一点一点,就快要睡着了的阿宁,摇了摇,轻声道:“到地方了,醒醒。”

    路上他已经问过了,阿宁心心念念的糖,就是当年掌门师兄给他的那一种,圆滚滚、包着五颜六色糖纸、泛着桂花清香的软糖。

    “阿宁,买桂花糖的摊在哪,你还记得吗?”

    “唔……”阿宁抬了抬沉甸甸的脑袋,揉揉眼睛,指着一片深浓的夜色,声,“就在那边,一直走就到了。”

    “好。”叶长青点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

    果然,域中的一切都是按照域主的意思分布的,域主那地儿在东南向,那地儿就绝对不能在西北向,他们走了不到一刻钟功夫,就听着前方的街里隐约传来了贩的叫卖声——

    “花生瓜子栗子酥——冰糖葫芦酸梅汁——糖莲藕糖莲子——还有大户人家才有的云片糕啦!走过的路过的都来看一看,童叟无欺,货真价实,不卖九十九,不卖八十九,只卖九文九……”

    远远地,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一只车前吆喝,他个子矮,脊背佝偻,头上歪歪斜斜地包着一顶红色帽子,像戏本中专逗人发笑的丑角一样,吸引着周遭并不存在的目光,就这么幽灵似的戳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让人看了禁不住背后发凉。

    一见着叶长青过来,贩就像见着了财神,点头哈腰地大声道:“哟,这位客官来得好,请问要点什么糖?”

    叶长青扫了眼琳琅满目的卖糖车,还不及话,就听阿宁兴高采烈地叫起来:“那个,那个,哥哥,我要那个!”

    闻言,他指了指车上最不起眼的那个角落,温文一笑:“老板,给我来一把桂花糖。”

    ……这么多精致的各色零食,他竟然只要一把拿来当赠品发的桂花糖,贩眼中瞬间闪过一丝不悦,可兴许是看着他衣着讲究,模样也生得齐整,不像是个没钱的人,便又挤出一张笑脸,逢迎道:“客官,您怀里的这位公子是您儿子吗,长得可真是俊啊!”

    “什么呀,猜错啦!”阿宁咯咯地笑着,得意地一昂头,道,“他不是我爹爹,他是我哥哥!”

    “哦哦,原来是哥哥啊,也是,二位长得真像,真像……”贩有点尴尬地搔了搔头,将那红色的帽子弄得更歪了一些,看着越加的滑稽可笑,抓了一把桂花糖,塞到阿宁手里,笑呵呵地问,“公子,还要些别的吗?我这花生瓜子栗子酥、冰糖葫芦酸梅汁、糖莲藕糖莲子还有大户人家才有的——”

    “不要了,旁的吃不惯,就这个吧。”身处虚幻的域中,叶长青并不想节外生枝,摇摇头,“老板,给结下账吧。”

    推销失败,贩春光洋溢的表情立时垮塌,川剧变脸似的,一秒换上嫌弃的神色,也不怕叶长青听着不满,一边算账,一边嘟囔:“明明是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居然这么舍不得给自己弟弟花钱,真是没见过……”

    叶长青挑了挑眉,没搭理他。

    片刻后,贩伸出一只手,硬邦邦道:“桂花糖一文钱三个,你那是十五个,五文。”

    “好。”叶长青并不待见这个人,只想赶紧买完了事,可待他去探腰间荷包的时候却发现……

    “咳,”他轻咳一声,好脾气地笑了笑,“老板,今天出来急,忘带钱了,能不能先赊账,明天一早我就让弟子送来?”

    “什么?”贩先是怔了怔,然后就冷下了脸,言语之间明显有了轻慢之意,“五文都没有?”

    “嗯……抱歉,确实是特殊情况,能不能谅解一二,在下叶长青,是城郊折梅山的驭灵长老,放心吧,这一点钱不会——”

    “你他妈的没钱买什么东西?!”

    叶长青微微蹙起眉,胸中积攒的怒火有点压不住了——笑话,堂堂折梅山长老,一出手就是几万几十万金地砸,难不成会拖欠你这五文钱不还?

    可这贩仿佛吃了枪药一样,火气贼冲:“去去去,滚开滚开,有爹生没娘养的穷鬼,有多远滚多远,别沾着老子晦气!”着,就要上去抢过已经递给了阿宁的糖。

    叶长青一把扣住他手腕,冷冷地一掀眼帘,嘴角似笑非笑:“劳驾,刚才那句话敢不敢再一遍?”

    若是一般人,见着他这副神情,早就骇得两股战战,跪下求饶了,偏这卖糖的贩邪乎得很,一点都不买账,对着曾经让正道邪道皆闻风丧胆的活阎王,一瞪眼睛,厉声嚷嚷:“嘿,叫花子还敢威胁我了?怎么,有爹生没娘养的穷鬼我错了吗?命里一尺难求一丈,没那个富贵命就少养人家的富贵病,臭子天天来我这赊账赊账,就问你什么时候能还上?真个皮痒欠抽!”

    “等等,你在胡八道些什——”叶长青觉出不对,可话刚一半,就感到一股大力迎面袭来,他一个没站稳,竟然踉跄着摔倒在了地上!

    阿宁滚落到一旁,嚎啕大哭。

    “快,给老子还回来!”贩扳着他的手,从紧攥的指缝间将糖球一个个抠了出来,骂道,“老子的东西,就是喂狗也不喂穷鬼!”

    “呜呜呜呜……”阿宁蜷缩起来,弱的身躯护着那几颗沾满了泥灰的糖,死活不肯给他。

    贩不耐烦了,一脚踹了上去——

    “找死。”叶长青低骂一声,跳起来揉身上前,对着那家伙的肩膀就是一招擒拿式,“你有什么冲我来,欺负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喔?”红帽子贩朝地上啐了一口,拧了拧手腕,抡臂一拳招呼上来,叶长青本想反击,可还未来得及动手,就被人狠狠地撂倒在地!

    什……么?

    他后脑钝痛,两眼发黑,实在想不通自己即使不能动用灵力,又怎么可能连一个瘦的凡人都不过?

    兵荒马乱之中,叶长青忍着痛艰难爬起来,当视线触到自己撑在地上的手掌的瞬间,惊得话都不出来——他的十指又细又短,骨节不明,皮肤幼嫩。

    这哪里像是成年人,根本就是一个稚龄孩童的手!

    “怎么会这样……”

    叶长青看着旁边原本只到他腰际、现在却几乎与他肩头齐平的卖糖车,心中毛骨悚然——他竟一下子就变成了孩儿的样子!

    三尺外,贩还在跟阿宁抢着那几颗微不足道的桂花糖:“臭叫花子围一圈,谁能愿意来买东西?老子好好做个生意,净教你们这些子给搞黄了,今天一整天,一钱银子都没卖出去,回去不又得被家里那母老虎给看扁了?都怪你们——嘶!”阿宁躺着胡乱地一抓手,不心将他的红帽子扯掉,霎时一个长满癞疮疤痕的光头暴露在空气中。

    贩神情凝固了,眼球蓦地充血,额头上暴起的青筋一根根看得一清二楚,一刻钟前还卖力赔笑的脸,此刻在比他更加弱的群体面前,凶性毕露无疑,像个被主人狠狠踹了一脚的家犬,灰溜溜逃出来后看到路边趴着的野猫,庸庸碌碌了一辈子的丑陋犬齿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你、干、了、什、么?”

    他咬牙切齿地出了几个字,而后恼羞成怒,拳头像雨点似的落在了阿宁瘦的身体上!

    “你给我放开他!!!”叶长青怒吼一声扑了上去,在护住阿宁的瞬间,后背重重地受了一击。

    “啊……”他失声痛呼,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给这一脚踢得吐出来了,可他没有退缩,凭着心中莫名的一股狠劲,硬是将阿宁护得严严实实。

    其实论起来,他自十岁修道之后,受的大伤伤无数,有时候甚至都会命悬一线,但无论后来如何,都不及现在的伤痛之万一。

    不管是什么人,都能无缘无故地迁怒于自己,像路边的一棵草似的任人蹂/躏,这样绝对的无力和卑微,宛如一面放大镜,将身上所受的痛楚狠狠放大了无数倍!

    阿宁久病体弱,才不到一盏茶时间,就被得晕了过去,脆弱的手指散开,几颗桂花糖零散地落在了地上,往道边的淤泥中滚去。

    此时,叶长青心里唯一的念头不是怎么自保,而是一定要保护好弟弟最喜欢的糖,蹭着身子努力地去捡,可就在他手指将要触到那彩色的糖纸时,一只鞋子不留情面地踩了下去——

    咔。

    微弱的碎裂声传入耳膜,糖没了。

    “来呀,来抢呀?”癞头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抬起了脚,瞥了眼鞋底上沾着的糖果粉末,幸灾乐祸地笑道,“看着了吗,老子就是踩烂了也不给你们吃,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

    “你、们、不、配。”

    头顶上,那张得意洋洋的脸突然交替变换起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虽然面相不一,但却不约而同地绽出了无二的丑恶狂笑,就像一个无底黑洞,将世上所有的光明和善意吸食殆尽!

    贩的身子猛地炸开,这些□□们破体而出,成了一张张喜怒哀乐的脸谱,在空中周旋了几圈之后,一齐朝地上落魄的人冲来!

    ……

    “滚开!”叶长青大惊,用力推开了冲得最近的一张脸,谁知,对方也是一声惊叫,紧接着就杯盏堕地的清脆响动。

    “师尊,师尊你终于醒了!”少女抚着他的胳膊,几乎喜极而泣,“师尊,太好了,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叶长青尚沉浸在方才的噩梦中,一睁眼看到阮凌霜的脸,一瞬有些失神,“二胖?”

    “哎,是我!”见他清醒,后者高兴极了,擦了擦眼角不受控制溢出的泪水,笑着,“师尊,这一个月你自己睡得舒服,知不知道我们几个都快要急疯了?”

    “你们几个……”叶长青迷糊中,差一点问出“你们几个是谁”的蠢话,所幸指关节顶着太阳穴狠狠按了几下,意识才渐渐回笼。

    “师尊,来,喝点水。”身旁,阮凌霜已经贴心地递上了新的水杯,待他接过之后,开始弯腰捡拾地上的杯子碎片。

    叶长青端着水杯一饮而尽,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只见对面一堵墙整个由五层高的书架覆盖,清晰密集地放满了各色卷宗典籍,旁侧搁着一张风格简约的梨花木书案,案上一只青瓷花瓶亭亭玉立,数枝妖娆的白梅于料峭春寒中生发。

    这里的确是他折雪殿的卧室,可为什么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叶长青眯着眼,细细观察着屋中的人与物,忽地,豁然开朗——

    “二胖,碎瓷片容易伤手,用法术处理一下不就行了,怎么还直接上手了?”

    “啊,对对,我刚才太激动了,脑子竟然给糊涂了!”阮凌霜像是被鞭子狠抽了一下,肩头不自然地一震,干笑着,声线有点颤巍巍,“师尊,我这就收拾,这就收拾……”

    这丫头平时古灵精怪的,做了什么亏心事都能撒娇卖掩盖过去,今天怎么不一样了?

    叶长青轻轻一蹙眉,品出了一丝怪异,不知是哪一个关窍通了,下意识地就想施术去帮忙,可掐了个法决后发现,平时随随便便就能做来的一些事,如今却不灵了——经脉中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宛如曾经汹涌澎湃的河道,一朝干涸,再难复原。

    “……”他试了好几次,都是一样的结果,心里有点发慌,终于忍不住开口问询,“二胖,这是怎么回事,我的灵力呢?”

    一丈外,阮凌霜背对着他,头垂得很低很低,支吾着声:“那个,师尊你受伤太重了,得好好养着,不能动武,掌门师伯怕你不听话,亲自给你下了道禁制,是有助于养伤……”

    怕他不听话,所以下了禁制?

    叶长青一听就觉得有问题,登时脸色一沉:“少诳我,到底怎么回事!”

    阮凌霜吓得一哆嗦,刚拣好的碎瓷片哗啦啦又掉了一地,站在那欲言又止好一阵,忽然情绪崩溃,掩面低泣起来。

    这时候,秦箫听见动静进来了,眼看着这屋中的一切,便明白发生了什么,面对着床上人不怒自威的目光,脸上青红交错。

    他犹豫少倾,还是决定鼓起勇气实话实:“师尊,是,是这样的……掌门师伯你受禁药反噬,灵根损毁严重,以后,以后——”

    秦箫舌头了个结,磕磕绊绊道:“怕是不能再修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