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陷落(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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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提什么狗屁前程,信不信我出去就要了你,然后昭告天下,老子就是喜欢魔道妖人,不服的出来挨。”

    昆仑山山腹,地牢中阴暗无光,最底层封押重犯的地方,几个守狱弟子正围在一起唠闲话。

    “哎,你们听了吗,这一次魔族来势汹汹,正道已经死了不少人了,我们能活着,真是相当不容易!”

    “杨师兄的没错,这场灾祸一切的因果,都得算在折梅山那两个叛徒身上,呸——没良心的东西,魔族走狗,老子日他娘的腿……折梅山就是妖气重,五年连着出了三个妖人,晦气,真晦气!”

    “很的时候,我娘就和我过,这世上,最不能相信的就是人心,你看喻清轮杨玄也就罢了,一直不声不响,坏就坏了,这里头关着的那叶长老又是怎么了?之前救朱雀封印阴阳界,雪原镇痛揍银面血手,又是修真界第一个和南君迟鸢交过手的,这是什么人?英雄,实实的大英雄!如果不堕落,得是多少年轻人效仿的标杆,哎,可惜了……”

    “哼,有什么可惜的?!妖人就是妖人,管他以前干过什么事儿,难不成就因为曾经干过好事,他还成了好人不是?晚节不保,功败垂成,这是他自己经不住诱惑,怨不得别人……再了,谁知道他以前是怀着什么心态帮助正道,夹带私货也不定咯!”

    守狱弟子闲聊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叶长青坐在牢房里,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垂着头,手中把玩着一根从草席上扯下来的稻草,无奈地笑。

    是,英雄,可真是这世上最纯洁无瑕的东西了,非得心翼翼地呵护着不可,稍微沾染上一点灰尘,过往功劳一笔勾销,比过街的老鼠都要招。

    他心想,怪了,就跟老子愿意做这劳什子玩意儿,一个个的都往我头上安什么安?

    牢里火把劈啪作响,岁月漫长,几个守狱弟子闲得烦了,拿出酒囊开始猜拳赌博,吆喝大笑此起彼伏,一声高于一声,吵得人头疼。

    万锋地牢平时纪律森严,防卫有度,今天是正赶上魔族来,一线需要人手,就把金丹以上的修士都抽调了去,换上这帮混惯了日子的练气筑基弟子,在这喝酒划拳,玩忽职守。

    若放在从前,叶长青早开口斥责了,可现下他既没有这个资格,也没有这个力气,猎魔咒后劲儿太强了,即使云逸给他服过了护心脉的灵药,还是觉得疼。

    叶长青靠坐在牢房最里边的角落里,让墙壁的阴影洒下来罩住自己,因为这样会显得更有安全感,他抬起头,一眼望到了高墙上那扇的天窗,栅格间,早清朗的阳光悄悄溜了进来。

    好陌生的感觉,又不出来的熟悉,想来,前世最后的时光,就是在这个地方度过的,虽然位置不太一样,当时是温辰特意给他开了一个单间,除了他自己,谁都进不来,现在这个倒没那么森严,至少外面还有守狱弟子看着。

    叶长青闲得无聊,将几根稻草绕在手指上,翻来覆去,成了个兔子的样子,举到眼前孤芳自赏,赏了没几眼,就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他眼睛出问题了。

    视野模糊,像隔着一层雾,手中的稻草兔子影影绰绰,有种不真实的美,起初他以为是意外,歇一会儿就好了,可阖上眼假寐一阵后,再睁开,眼前竟是漆黑一片。

    ……他娘的,云老儿的猎魔咒居然还有这样的功效,真是长见识了。

    成了瞎子,叶长青更懒得动了,身底下快被薅秃了的稻草席子终于逃过一劫,他也没讲究,四仰八叉地躺在角落里,默念了几遍清静经,不知不觉,外面划拳吆喝的噪音渐渐远去了。

    心外无物,抱元守一,在这样彻底放空的状态下,叶长青有点惊讶地发现,他此刻最挂心的,不是梦先生做了什么,如何将自己化为了魔族,也不是身份尴尬今后何去何从,还能不能有命,更不是外面战况瞬息万变,正道又折损了多少人……他现在只是有些想念,徒儿做的那碗阳春面。

    “咕。”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叶瞎子惆怅地摸了摸肚子,心好不争气,练不成传中的辟谷也就罢了,这种节骨眼上还来凑热闹。他叹了口气,发觉有的事儿就不禁想,越想越停不下来。

    一闭眼,脑海里全都是那子,练剑时的样子,看书时的样子,下厨时的样子,甚至,还有欢爱时的样子……叶长青苦笑,心想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被一群混蛋围着欺负的子,现在都能在床上欺负他了。

    叶长青摇摇头,试着把对方摇出去,可要命的是,这子就像长在他脑海里了,怎么抹都抹不去——前世十二年,今生八年,加起来整整二十年的光阴,这人,已经化进他骨血里了。

    痛意从左胸口传来,针刺一样,叶长青抬手紧紧掩住,疼得额角青筋直跳,真的,他有点后悔了,后悔这一世对温辰那么好,本来就是殊途的两个人,何苦来来回回地痴缠了两辈子,早些断掉,对谁都好。

    恍惚中,一阵笛音从牢底传来,清越婉转,甚是动人,旋律很熟悉,好像在哪听过,他侧耳谛听了一会儿,忽然问:“守狱的道友们,劳驾请问一下,这地牢下面还关着什么人吗?”

    守狱弟子正玩儿在兴头上,一下子被断,纷纷有点蒙,片刻后,才有人没好气地回:“这都是大牢最底层了,下面还能有什么人?要有,也就是黄泉海下那群邪魔了。”

    叶长青怔了怔:“下面有笛音传来,你们没听到吗?”

    “笛音?”守狱弟子面面相觑,“我叶长老,你就别吓唬人了,这地方鸟不拉屎的,哪有谁会吹笛子?难不成,你们妖人耳朵听着的声音,和我们正常人不一样?”完,一齐哈哈大笑。

    知道跟这群货讲不通道理,叶长青眉头一松,没再话了,他双目已盲,很自然地就将注意力都转移到听觉上,听着西北边咔啦一声,好像有石头落到了地上。

    这声音是?他修为没了,警觉还在,甫一听到地牢中的响动,心里就浮上了一种不好的预感,等了片刻,又是几声碎石落地。

    叶长青撑着墙壁站起来,踉跄撞到牢门前,握着玄铁栏栅扬声问:“外面是不是有人进来了?”无人理睬他,他不禁微愠,“都什么时候了,别笑了!”

    几个守狱弟子被他吼得一愣,少倾才回过味来,恼羞成怒,一把摔了酒囊,骂道:“你个妖人阶下囚,有什么资格对道爷呼五喝六?!滚,要不是云师叔让我们好生伺候,早就收拾你了!”

    “你们——”叶长青眼前一片黑,身上又破败得毫无力气,平日里最是不饶人的一张嘴,这会儿也休养生息了,愣愣地站在牢门里,听着地牢中越来越大的动静。

    像雨天雷一样,从地底传来阵阵轰鸣,万锋剑派号称固若金汤,连魔君亲临都攻不破的地牢,猛地一颤!

    “什,什么?!”那帮嬉皮笑脸的守狱弟子终于慌了,锵锵几声拔出灵剑,四顾茫然。

    地底的轰鸣还在继续,那柔弱轻快的笛音很快被淹没不闻,砂石玄铁落到地上哗哗作响,灯盏中的灵火歪下来,点燃了某人的衣袍,混乱中,昆仑山护山大阵被迫启动,一切都失去了秩序。

    “不好了,地动,是地动!!!”牢门外,有人声嘶力竭地吼着,下一刻,轰隆一声巨响,连人带石头都没音儿了。

    地心深处,好像有万千不甘寂寞的怪兽邪祟,咆哮挣扎着,几欲冲破樊笼而出,脚下的地面动荡不堪,人根本站不稳,叶长青看不见东西,只感觉身周天地逆转,苦不堪言,他用力拽着一根铁栏栅,像抱着洪流中的浮木,可头顶一阵颤动,装着灯油的灵灯倾泻了下来——

    嘶。灵火烫在手上,锥心的疼,他本能地松开铁栏栅,紧接着,就被下一波地动掀翻在地。

    牢房外面,紧张的叫喊声络绎不绝:“昆仑山大地动了,护山大阵护不住,地牢要塌了,快,快走,去禀告掌门真人!”“朱师兄,牢里的人怎么办,云师叔亲自吩咐下来要看好的!”“害,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他妖人死活?我们自己能不能出得去都不一定,带着个修为尽失的妖人不是更完蛋?!走,不耽搁了,上面怪罪下来,就地动来得太快,我们还没来得及救人,人已经被砸死了……”

    听着那越来越远的话声和脚步声,叶长青跌坐在地上,抹了抹头发上的土灰,笑容有点凄惨,他真是没想到,自己一世英名,最后竟然毁在这莫名其妙的大地动中,可惜了,上路之前,那碗心心念念的阳春面还没吃着呢。

    许是这些年伤病的蹉跎,到了生命最后这刻,他并没有太多怨恨或不舍,就这么平淡而简单地,接受了死之将至的事实。

    光阴漫漫,岁月如梭,少年时,他顽劣不羁,在山上猫嫌狗不待见,谁见了都得骂一句兔崽子,可谁知道,后来就是这么个不招人喜爱的兔崽子,成了天下第一的大祸害,把正邪两道人物全都踩在脚下,不得翻身。

    其实,叶长青自己也不清楚,两世的结局到底哪个更好一些,前世虽背负了血债和骂名,但好歹,也算对得起良心,至于这次……罢了,他摇摇头,心哪个都不好,妖人就是妖人,和殉道载入史册的人们没法相比。

    不知是不是幻觉,他忽然听到地牢坍塌中混杂了一丝剑气破空的轻响,似乎有人喊着他的名字,一声接着一声:“师尊,师尊——叶长青,你在哪,听得到么?!”

    听出是温辰的声音,叶长青精神一震,顶着头上天女散花般的落石,拼命往牢门口摸去,还不等话,就听一声巨响爆起——

    轰!

    电光石火之间,一记霸道凛冽的剑气劈开了挡在地牢前的巨石,霜寒气息紧随而来,瞬时封冻了整个空间,令人烦腻的血腥味笼罩上来,下一刻,他就落入了一个冰凉的怀抱里。

    “长青,长青,你还活着……太好了,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温辰抱着他,双臂用力之大,简直能给他一勒两段,叶长青肋骨生疼,呼吸很困难,挺了片刻愣是没挺住,丢人地呛咳起来——

    “咳咳——辰你松手,我要被你勒死了……勒死了,可就吃不到你做的面了。”

    温辰:“……什么?”

    呼。桎梏松开,叶长青如获大赦地一笑:“辰,过几天退了魔族,你得回去给我做好吃的,别的都可以缓缓,但阳春面加溏心蛋不能少。”他比了个手势,笑吟吟地补充,“两个。”

    “……”温辰噎了一下,不知什么好,自己九死一生地冲进来,寻不到人路上急得差点崩溃,好容易见着了,这人居然开口就是这个?他又是无奈又是怜惜,在对方额上轻吻了一下,“好,不就是碗阳春面,你喜欢,我天天给你做。”

    脚下地砖“咔咔”裂开,滚烫的熔岩和灼人的魔气一同溢散出来,二人同时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极默契地什么都没,闷头往外冲去。

    护山大阵挡得住外面魔族进犯,却挡不住自然伟力的摧残,地牢在山腹深处,火山喷发,下面的黄泉海几乎已经煮沸了,唯一的通路就是往上走,叶长青看不见,只感觉热腾腾的气浪不住地从底下冲上来,若不是温辰一身酷冷的霜雪气镇着,可能人都化成灰了。

    周围开着护体结界,碎石和塌方在一尺外弹开,挨不到身上分毫,叶长青被人紧紧搂着,隔着衣衫,听到对方胸腔里那颗年轻的心脏,一声声沉稳有力地跳动。

    “辰,你身上这么多血,受伤了?”

    “别人的。”温辰心不在焉地敷衍,“不碍事。”

    “唔。“叶长青就当是信他了,话锋一转,“为了个妖人,你值得吗?”

    一瞬间,那心跳声乱了一拍,主人却没话。

    叶长青轻轻叹了一声:“纯血魔族不可逆转,你要救了我出去,日后八成就得跟着我东躲西藏,受人排挤,你还有大好的前程,折在这怪可惜的,不如趁现在——”

    “闭嘴。”温辰干巴巴地,心跳声咚咚咚咚震得都快溢出来了,“再提什么狗屁前程,信不信我出去就要了你,然后昭告天下,老子就是喜欢魔道妖人,不服的出来挨。”

    “……”叶长青无语半晌,嘲了声“粗俗”,转而一扭头趴在他怀里笑得停不下来。他承认,自己作那么些妖,其实就是想听对方这句话,就是想把这斯文矜持的温公子惹毛了,像个妖人一样离经叛道。

    他就是贱,不勾得身边人下水就难受。从前,他觉得,人生在这世上,身不由己是再正常不过,该忍就忍,该退就退,谁能真的脱出五行,背离天道?可现在,他却恍然醒悟,人活一世,与其沉默不言,不如肆意疯癫,像火一样燃尽,比朽烂在地底畅快很多。

    以温辰的能力,逃出山崩并不难,刚半个时辰过去,就嗅到了外界新鲜的空气,只不过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轰一声,“寒宵”斩开了地面上最后一块土石,二人像鼹鼠一样从地道里翻出身来。

    外界一片混乱,女人孩子的哭声,受伤者的惨叫声,和着剑鸣咒燃声交错起落,大家都忙着战斗或者逃亡,没人在意他们的出现。

    “这是哪里?”叶长青低声问,然而,半晌没听到身边人的答复,他有点疑惑,“辰,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温辰一把握住他的手,一股尖锐的警惕之意,像引线上燃着的火星,顺着相触的指间传递过来,他话的时候,嗓音紧绷绷的,“师尊,前面那个魔修……和你长得好像。”

    *

    作者有话要:

    老叶就要开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