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子夜(五) 国殇
咔!
又一根透骨钉狠狠凿入了肋下,摇摇欲坠的仙骨再次遭受重创,几欲支离。
元子夜趴伏在归一殿中央,四野林立着被迫杀鸡儆猴的各路仙人,眼看着他鲜血铺满了地面,将千万年来萦绕的仙灵之气都染做了赤色,一个个噤若寒蝉。
抽仙骨碎神格的酷刑,在上界绝无仅有,是顶了天儿的难熬,也不知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机阁文宰怎么想的,宁可这般也要监守自盗。
浑身仙骨被生生钉碎,然后再用极刑一节一节地抽离出去,饶是元子夜从战乱出身,忍耐力异于常人,也被这极端的痛楚折磨得非人非鬼,呜咽连连。
“哈……哈……”他瘫软在地上,苟延残喘着,被汗水血水淹没了的眼睫抖了抖,余光看到一双玉璧般的赤足停在了自己面前。
“天道,天道在上,臣一时糊涂,铸下大错,万死难辞其咎,求,求你……”话一半,头皮一疼,他被人拎着头发拽了起来。
“求我什么?把你杀了碎魂处理,然后这事就此翻篇,不再计较?”银发少年今日性子好像很不对头,那双从来清和的眸子里,洋溢着血一样的杀机,像扭曲的施暴者,目光狂热地凝视着到手的猎物。
元子夜被他晾在空中,脆弱的咽喉忍不住一颤。
“用一人换一国,你算盘得真妙,我今天要是同意了,日后私改命盘一事,是不是就要猖獗不止了?”银发少年冷笑,看着他痛苦惧怕的模样,仿佛心情很好,脚尖一踩地面,一个一丈见方的大洞凭空出现。
那洞很诡异,像天井一般,连通着九霄与下界,呼呼的风声席卷上来,刮起了元子夜浴血的黑发与衣衫。
少年笑道:“你不是非要与我作对,救你的夜良国么,那我就让你看看,到底救不救得了。”
完,它手上一用力,掼着那伤重的人趴在天井边上,给他千里眼的法术,遥隔云泥,清晰地看到了此刻人间正在发生的事情。
山川易位,沧海横流,才因国运扭转而有了复苏之象的夜良巫族,纷纷染上了恶疾,难以抵御,在短短半天的时间里,死了大半的人口,剩余一些灵力高强的,也不过是苟且偷生,等着被敌人一网尽。
玄都坐落于昆仑山,背靠黄泉海,地基陷落,国土陆沉,竟然就在这一夜之间,整个陷入那满是阴邪之气的罪恶渊薮,城中数万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惹了人怒,名叫战争的燎原之火还要烧个几十年,可犯了天怒,存亡不过点头间。
元子夜瞪大眼睛,浑身的血都冷了,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做下的错事,要让他们承受痛苦……他们是无辜的。”
“哈哈哈哈哈!”少年畅快地笑了,一把将他扔到天井边上,像丢开一个破烂的布偶,“迟早都要灭亡的人,有什么好挣扎的?长痛不如短痛,我送他们一程罢了!元子夜,你很强,我喜欢你,今日且饶你一命,日后老老实实地做你的分内之事,少动别的歪心思!”
着,它猛地一回头,目光冰刀似的凌着殿上的诸多臣僚,舌尖舔了舔唇角,缓缓道:“如何,众仙家还有敢碰那六界命盘的吗?”
“没有,没有,天道放心。”“我等绝不会像天机阁文宰一般无知,天道圣明。”“不错,下界草民的死活,与我等无关,何必费心。”
众仙立马表忠心,明白今日天道性情大变,怕是遇上了七情中的恶之一面,顺着它来,祸事少。
元子夜失魂了一样,匍匐在空冷的天井边缘,视线直勾勾地瞧着云层下,无动于衷。
一直以来,他倾心追随的东西破灭了,被人踩在地上,像杂碎一样碾得稀烂。
那些所谓的牺牲,大道,悲悯,一瞬之间都像镜花水月一般,变得华而不实。
宁愿天下人负我,不愿我负天下人?
笑话!我若不能有始有终地活着,管他恁多作何!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有史以来最受天道宠信的天机阁文宰,要心灰意冷,折腰悔过之时,突然,一丝猩红的纹路漫上了他的眼尾——
魔纹。
众皆惊骇:“文宰大人,你,你……”
在一片张惶的指摘声中,元子夜冷笑着站起身来,四肢破败的仙骨发出一阵垂死的呻/吟,他指尖点了点心口,亲手将那金光璀璨的上神命格召了出来,然后并指为刀,狠狠劈了下去——
一声清脆的鸣响过后,神格碎去。
“什么?”乖戾的银发少年转过脸来,惊愕极了。
元子夜眯着眼睛,视线像淬了毒一样锋利,任由那魔纹如春风野火,吞噬全身,一双温柔清澈的瞳孔,终于异变为了紫色。
因执念入魔,永世不可转圜。
他左手一挥,狠厉的刀风旋出去,看着那围将上来的各路武神和天兵,张狂地一笑:“天道不仁,却还口口声声地着什么九九归一,变化有常,待我修成魔神,带着整个夜良国归来,那日,便是伐天之期!”
顿时,魔气疯长,偌大的归一殿内混战作一团,往日斯文儒雅的文宰大人,真正动起手来不逊于任何一位武神,以一己之力削平了大半个归一殿,最终寡不敌众,被从天井落凡间。
堕天之路漫漫,干涸了他一生苦熬的心血。
碧落,黄泉,一睁眼,空中已经是一片乌泱泱的浑浊,大封璨金色的封印符文在头顶轻缓流动。
元子夜看了一会儿,手背慢慢挪上来,遮住了眼眸:“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封镇黄泉海的四枚烽火令,当初还是他亲手雕刻的,神木上散发出的淡淡清香,至今犹在指间萦绕。
可现在,它们却被握在仇人的手中,世代流传。
元子夜挣扎着站起来,一回首,无数受了诅咒的族人站在城门口,静静地等待他。
“……”他喉头轻颤,一时羞愧得不出话来。
为首的元如月走上前,在巫王三尺外的地方站住,折腰,俯首,右手压于心口,沉声道:“陛下,夜良国全部遗民,三万三千四百七十四人,都在这里了,请求你,为他们伸冤。”
话音一落,身后密密麻麻的城民,都与她一般,向夜良至高无上的王,俯首致敬。
万人立于城下,鸦雀无声。
那一刻,元子夜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就跪了下来。
他从受到的教导,便是身为王者,头可断,血可流,唯独双膝不可折,不跪天,不跪地,不跪人,但有一样,是值得的——
信仰。
之前数百年,以天下为使命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从今往后,他只为这三万三千四百七十四人活着。
然而,与天争命的巫之一族,因为背负着沉重的天罚咒印,在魔气深重的黄泉海下无法繁衍,难以维持生计,经过一段漫长的苦痛抉择后,决定弃卒保车,断尾求存。
这天,玄都神圣的祭坛上,元子夜沐浴焚香,换上了大巫祝的袍服,静等着为数万名自愿牺牲的族人施法。
禁术不死鸟,攫取一些人的时间,来无限延长另一些人的寿命,放眼天地之间,也只有他操控得了了。
选择一千多名灵力强悍的人活下来,殉去余下数十倍的城民,这是他波澜壮阔的一生中,干过的最痛心的一件事。
元子夜俯下身,扶住一名少女的肩膀,轻声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十七岁的少女笑吟吟地仰起头来,脸上没有一丝惧色,看着他们传中救世神一般的明王陛下,憧憬道:“若烟,曲若烟,陛下,这就是我的名字。”
“很好听,和你一样,很温柔。”元子夜点点头,浅笑,“若烟,你有什么愿望没有完成,可以告诉我。”
曲若烟想了想,眸中流淌出一分难舍的眷恋:“我与阿云哥哥从一起长大,他大我三岁,是城中有名的巫医前辈的弟子,常年远游在外,跟着师父采药,今年上元节,他送我一株东山的凤凰花,等花开的时候,他就会从远方回来,娶我为妻。”
巫族人,只有玄都的一部分活下来的,其余大多都身在他乡,死于恶疾。
“距离三月入春,就剩不到一旬的时间了,叶子长得很好,花苞都已经结上了,可是——”曲若烟着着就哭了,擦擦眼角的泪水,哽咽道,“陛下,我想看看凤凰花开,是不是真的很漂亮,就如他的那样,好像日出东方。”
“好,我知道了,有机会,我一定会替你去东边看看,春日里满山遍野的凤凰花,究竟是什么样子。”元子夜摸了摸她的头顶,像一位慈祥的父亲,将她轻轻搂入了怀中,一边抚慰着手掌下颤抖的脊背,一边默念巫咒。
一刻钟后,正值花季的红颜,已腐朽成了一副枯骨。
元子夜将尸体递给身后侍立的巫族,指尖托着那朵珍贵的时间源头,没入了祭坛中央早已备好的灯盏。
“下一个。”
他转过身来,面带微笑,冰冷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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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
二更,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