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子夜(六) 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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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子夜博闻强识,记忆力超乎常人的好,三万多献出生命的族人样貌,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连同那些来不及实现的愿望,一概印在心底。

    不久后,不死禁术告一段落,偌大一个玄都,空荡荡地,如若死城。

    因执念成魔的巫王,折下芳华林中桃树的枝干,一刀一刀,没日没夜,刻了密密麻麻数不清的木雕。

    他怕自己忘记,忘记那些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忘记黄泉海外血海滔天的深仇。

    他答应过族人,要带他们重返人间。

    黄泉海下的时光太漫长,玄都中受过不死禁术的巫族们,纷纷选择沉睡长眠,来捱过这暗无天日的数千年。

    往日花月正春风的昭明宫中,悄然无声,半月形宫门洞开着,露出了外面的残花败柳,草木凋零。

    元子夜一个人靠坐在墙边,手里攥着削薄的刻刀,浮浮地搁在膝上,稍微歪着头,不动声色地望着那一片木雕的海洋。

    英灵冢,摆放着每一位牺牲的臣民,伴随他们的名字与夙愿一起,永刻地底。

    每个木雕一尺来高,雕工精致,惟妙惟肖,高低错落地列于阶梯上,一眼望去,令人目不暇接。

    其实,被那三万多双视线同时注视的感觉,很难受,仿佛踩在刀尖上,一刻不敢懈怠。

    元子夜轻叹一声,感觉四肢百骸的疲惫如潮水一般,疯狂地翻涌而来。

    他是魔神,除了天道之外,六界最为强大的存在,即使如此,也会有精力不济的时候,连着施展那么多次禁术,又镂刻了那么多只木雕,他已经太累太累了,以至于在这般诡异可怖的凝视下,竟也抵不住困意,渐渐地要睡过去了。

    他觉得头越来越沉,手也越来越松散地滑下,终于叮当一声,刻刀落在了地上。

    一睡,东海扬尘,陵谷沧桑。

    ……

    多年后,昭明宫寝殿。

    “陛下,近日昆仑山真的会有大地动发生?”

    身材窈窕美丽的女子侍立在桃花木雕就的书案旁,柔白的双掌捧着一朵幽蓝色的火苗,对那正坐在案前垂首篆刻的巫王轻声发问。

    “有。”元子夜左眼依旧是那副明光流转的单片琉璃,手里托着一朵颜色相近,但明显燃烧得热烈许多的幽蓝冥火,一丝不苟地刻着,边刻边,“上个月天象走势有异,应该是快了。”

    黄泉海下,视野受限,根本看不出天上的星宿如何运动,他花了好多年功夫,才成功预测了一次地动。

    元如月灼灼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想问什么就问,你我是亲姑侄,何必这么见外。”

    “……”元如月目色幽幽,落在他手中的冥火上,感情略显晦涩,“陛下,一万年了,我们会有出去的那天吗?”

    “会。”元子夜依然轻松,笑了笑,眉眼弯折的弧度令人安心,“我取出了自身一魂一魄,注入冥火化生为黄泉之子,在昆仑山地动那刻,趁着大封薄弱,将其抛出去,骗过天道镇守,之后,我们便在这里等待,总有一天,会有人为我们开桎梏。”

    冥火在他的手中,就像桃树枝一样听话,一张隽秀灵动的容颜渐渐清晰,看模样,像是个八九岁的孩子,桃花眼,含情眉,鼻峰高挺,唇若染朱,年纪就长得十分好看,日后定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而更神奇的是,元如月捧着的那一团火,仿佛双生子似的,他每刻下一刀,其上就会有相应的痕迹浮现。

    “他们是黄泉双子,命线交缠,互为羁绊,二人一生中,注定会因邪念入魔,绝无例外。”

    元子夜的这双手,刻过三万多尊木雕,雕工早已炉火纯青,再不似当年四不像的丹青手法,画完了都不好意思给人拿去收藏。

    他心想,子若是活着,如今该是副什么样子?那人作他贴身侍卫八年多,朝夕相伴,不可谓不亲密,可起来,二人真正意义上的相见,竟只有那么一回。

    若元子夜一生中最大的错误是轻信人族,那么最大的遗憾,便是没有为幼弟洗去鬼纹,重见天日。

    “……”他多想,把对方正大光明地留在自己身侧,带出去与人介绍时,大大方方地,这是我巫族夜良国的王子,元子。

    沙。指间刻刀的力度就没控制好,一道半寸左右的伤疤横亘在木雕的左眼眼尾。

    元子夜盯着那刻痕,恍若木石。

    “怎么了?”见他停手,元如月问。

    “没什么。”元子夜摇头,指腹抚过自己失手的痕迹,莞尔道,“我想起子了,不知为什么,其他人还好,只是他走的那天,我就觉得从今往后,自己就是孤家寡人一个,再也没有伴儿了。”

    “陛下……”元如月神色复杂。

    元子夜继续道:“他当年劝过我,不要轻易帮助人族,我没有听。”

    元如月秀眉轻敛,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这不是你的错,当时的境况,换了谁都会那么做,子他不在你的位置,体会不到你的艰辛。”

    “是吗,谢谢。”元子夜一笑带过,从旁边瓷瓶中插着的数枝新桃上,信手摘下一瓣桃花,指尖轻拈着,贴在了那道刻错的刀痕上,遮住伤疤。

    他上下左右量了片刻,笑道:“别,子生得风流俊美,这点细腻的桃花妆,倒是衬他。”

    “是。”元如月终于舍得展眉了,目光一刻都没离开过那五官已经初具雏形的冥火,那双对于女子来讲,其实有些过于犀利的眼眸,难得地透出了一分爱意。

    这张脸,总能让她想起一幅画面——很久很久以前,女孩坐在昭明宫落满了芳菲的回廊上,转着一只朱红色皮面的拨浪鼓,天真无邪,一直等,一直等,等一个桃花般明艳的人,从花枝深处款款走来。

    ……

    当晚,昆仑山地动,整个黄泉海动荡不休,大封岌岌可危,人族修士们慌成了一窝蜂,飞来飞去忙着修补结界。

    他二人一道,趁着封印松动的空隙,把两朵冥火偷偷送了出去。

    眺望着天穹中明灭涌动的封魔符文,元如月忍不住感慨:“陛下,句实话,我是总会怀念过去,站在十里桃树下,一抬头就能看到的满天星光。”

    “谁不是呢。”元子夜轻轻一哂,摩挲着十几岁时就带在身边的翠绿竹笛,道,“万年都等过来了,不远了。”

    “但愿吧。”元如月淡淡地一回头,不料,却被咫尺外那张早已烂熟于心的脸庞惊艳了。

    明王子夜长相出众,可俊美中阳刚不足,倒是多了一种独特的优柔,当初族中好些老头曾诟病过他这点,的都差不多,大抵就是身为王者,攻伐气不够,难以威慑异族,收服人心。

    然而有什么用?来去,不也还是这个看着文文弱弱的子,最终成王成圣,做出了任何人都望尘莫及的千秋功业。

    嘁,让那些老东西闭嘴去吧!

    元子夜不知她在想什么,自顾自道:“我曾经以为,这世上最难懂的是人心,可后来发现,其实最好懂的,也是人心。”

    “哦?怎么讲?”

    元如月宛然一笑,转身一拂衣袖上的点点星辰,不疾不徐地,随他一道往王城的方向走去——

    “如月,前些日子我在琢磨禁术的时候,收到了一个来自遥远东方的神魂献祭,那是个树灵,自言幼时被凡人抚养长大,感情极深,尽己所能地为东海百姓做事,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

    “灵族,本就是极易招蜂引蝶的种族,他日日在外扶危济困,终于引来了有心人的觊觎,被贪婪的人族修士跟踪,摸到了东海瀛洲岛上的家乡,树灵一族赖以生存的生命树,被毁去了,根须被挖去熔炼法器,整个族群危在旦夕。”

    “这个曾经把自己当做凡人一员的树灵族长,悲愤之下愿意献出自己的灵魂,召唤黄泉海下的厉鬼邪神为其复仇,这请愿,就给扔到我这了。”

    “……陛下,你何时就成了厉鬼邪神,用词不太妥当吧?”

    “哈哈哈,我倒觉得挺好,与其做圣人,不如做邪神,痛快恣肆,何乐不为?我许诺待他日真身破出黄泉海,就以不死之术为他复苏生命树。”

    “他答应了。”

    “如月,你看到了么,变的只是你我,人这种东西,真是一如既往地,令人失望。”

    ·

    哗!九根天柱撞破层层魔障,以应龙开天之势,朝高邈无上的九霄冲去。

    黄泉海正上方,也就是上界最薄弱的一块领地,像层窗户纸似的,一捅就破。

    滔滔的仙灵之气从九天倾泻,与下界污浊混为一谈,天裂大开,惊动了此间数不清的修道之人。

    “快看,那是什么?!”“不会吧,天裂,是天裂!太可怕了,元子夜他到底在谋划什么!”“不对,天都塌了,这玄都,我们还吗?”

    英灵冢中,巫王不理外界纷扰,低头精心镌刻着属于夜良国的最后一尊木雕,刻刀划在桃木上的沙沙声,如深秋暮雨,洗去天地间的暑热,带来一丝丝凛冬的严寒。

    嗒。

    元如月美丽的木雕被搁置在一角,正对着窗外洒入的漫天星光,巫王站起身来,一展袖袍,向九龙破天的一隅走去。

    他生平杀得灭恶鬼,斩得了邪魔,唯独被苍穹之上那无良无德的天道,肆意践踏。

    当日在南明之野,他亲眼目睹鬼族凌迟老弱妇孺,痛极之下,抚着那朱雀幼鸟光秃秃的脑袋,许诺天地之后,便是你我。

    后来,玄都城破,那些被凌迟的人,变成了自己。

    从那时起,元子夜笃信的就不再是命运,换作了简单的四个字——

    人定胜天。

    *

    作者有话要:

    二次元:boss的排面得有,子夜哥哥冲!揍他丫的!

    三次元:累了,毁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