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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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卫在马车外站了许久,不敢有动作。

    直到里面传来段般若的声音,他才跳上马车,握住缰绳。

    今日为何来这儿,又为什么什么都不做,仅仅一两句话便离开?

    这些都是侍卫心中不解的事情。

    但他没有出声问,只看着前方,沉默驾车。

    段般若自然不会去理会侍卫的疑惑,他指尖轻动,在黑沉古朴的药盒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

    人,他来见了。

    送出这封信的人接下来会如何做?

    相比于皇室中其他人对鬼神之事的信奉,段般若自懂事以来便没信过那东西。

    他常年被梦魇困扰,有人是前世因果,更有甚者趁机是孽债上身,得舍了肉去喂鹰,才能得片刻安宁。

    诸如此类,无外乎是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段般若从没有信过,却也找不到别的原因。

    若是其余人,此时大概害怕极了。害怕死于梦境造成的心疾之中,也害怕那梦境的纠缠不断,神秘朦胧。

    人对于未知的恐慌总是源于自己,越脑补,便越觉得可怕。

    在大雨倾盆而下,黑云压天的情况下,一般人都会感到恐慌心悸,四处逃散躲避。而段般若,大概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迎着大雨,颇有兴味地看着聚集于天顶地的黑云。

    想要看个透彻。

    这便是疯子与常人的不同。

    不懂得个什么叫做害怕,只凭借本能行动。并不畏惧生命的消逝,可同时也不喜欢被掌控的感觉。于是面临危险时,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保全自身,而是探清楚这危险从何而来。

    像如今这样,即使医术精湛的医者已经告诉他,若是再不解决梦境的事情,便极有可能死于心疾,段般若也不慌不忙无动于衷。

    要有一点不悦,那也只是对无法掌控此事的不悦。

    在收到那封信后,他的兴趣瞬间上来了。

    于是才有了今日这一幕。

    一只脚踏入地狱,一只手拽着绳索。

    生与死的矛盾割裂感,令段般若喉咙里溢出愉悦轻笑。

    ……

    鳞京某处宅子中。

    洪杰坐在书案前写着东西,有人走到他耳边轻声了几句话。

    “主子,他去了。”

    洪杰放下笔,拿了一旁的湿帕子擦手,“两人见面了?”

    “见了,却没待多久。”

    听到这话,洪杰皱起眉。

    他比去岁瘦了很多,清晰下来的轮廓隐隐约约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算了,你先下去。”抬起手,那人便躬身往外退。

    室内再次留下洪杰一人。

    书案上的字写了一半,但写字的人却再也没了先前心境,无法继续落笔了。

    他思考着自己是否有什么地方算漏了,不然事情怎么会朝着如今这个局面发展下去?

    阮觅就算了,怎么柳十令同段般若都与预料中的不一样?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于寂静中时不时发出一点声响。

    冷梅香从没有关紧的窗子缝隙里蹿进来,带着一年之初的寒霜气,令人无端生出对以后日子的期待。

    又似乎在诉着,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阻止,蓬勃热烈的生命总是不会屈服的。

    洪杰伤脑筋地叹气,不过想到即将到来的乡试,心情再次平复。

    不急,一切都会走上正轨的。

    ……

    成平三十九年,二月。

    光是阮觅居住的这出华林巷里,这一个月便有三处宅邸人去楼空。

    迫于形势辞官回乡的,身陷囹圄不得善终的,血雨腥风,人心惶惶。

    朝堂争斗终于摆在明面上,鳞京城中金吾卫带刀巡逻,平日里大街上连行人都少见了。

    阮觅也老老实实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尽量不出去。

    她只是个凡人,朝堂上的事插不上手,平生志远不过是保住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罢了。

    倒是崔颜,听到阮觅这阵子不便出门,竟每日都过来。

    与去年时在门口让人送东西,从不进来的举动相比,崔颜如今好似想通了一些事情。

    来了便进来,即使有人从旁边过,他也不会避嫌离开。

    态度自然极了。

    阮觅见着他的时候,他正穿过拱门,光影落在肩头,整个人呈现出一半明一半暗的分裂感。

    清润的眸子被光线浸染得泛着金色。

    两边莲花瓦墙壁透出来的光也落在他脸上,印出一朵浅浅的莲花。

    阮觅本以为这种时候,即使是翰林院也难以置身事外,必然是每日谨慎微,战战兢兢。

    可崔颜却同阮觅想的不一样。

    他似乎从来不知道那些血雨腥风,每日就普通的去翰林院当差,日落时踏着余晖从翰林院出来。

    完全切合了他如今的身份,一个普普通通的翰林院修撰。

    甚至普通得,在这场动荡中有些不像是大雍朝的官员了。

    他每日走路回来,因着路边行人减少,以前摆出门的摊子也不见踪影。于是会去五芳斋买点心,再提去阮家。

    有个同僚曾同他走过一段路,从这些举动里揣摩出了点意思,猜出他应当是有个心上人,便笑话他没有情趣。

    对此,崔颜不置可否。该做的事还是照做,除了去阮家同五芳斋,别的时间不是待在翰林院便是待在家中。

    这个家中,不是指寺院,而是他买的宅子。

    年初的时候,阮觅去寺院找崔颜。正巧那一天寺院香客如云,阮觅被挤得掉了只鞋,最后一脸茫然被崔颜提了出来。

    他没找着鞋,便把人抱回房中待着。

    直到香客离开,崔颜又去找了一回,才在角落里把鞋找了回来。

    当时崔颜还是穿着从长空寺带下来的僧袍,雪白飘逸,袖口被洗的有点磨损了。

    他去翰林院的时候穿官服,回到寺院便穿僧袍。旁人看他隔着一层滤镜,他这是清贫乐志,以身试苦,修得淡泊名利之心。

    可实际上只是没有银子罢了。

    大概谁都想不到,这位一入翰林院便因为美姿仪被众多同僚围观,有谪仙模样的崔修撰,竟是有着抠门攒钱的爱好,连身新衣裳都不舍得买。

    可是看着阮觅仅着罗袜的脚时,崔颜第二日便买了东西主动拜访翰林院的前辈,闲谈片刻,才出今日来此的目的。

    买宅子。

    他借住在寺院里这件事没有瞒着人,故而谁都知晓。

    听到他要买件宅子,他们只以为是体验生活体验够了,准备换个生活方式,便都热心给他介绍起来。

    这些人大都在鳞京生活多年,对于买卖宅子里头的门道多少了解一二。

    哪处巷子里的宅子采光不好,哪个地方的风水不行,哪处地段便宜又舒适,通通给他讲了个明白。

    于是没过几日,崔颜就买好了宅子。

    起买宅子的时候,也有件趣事。

    卖宅子的牙郎见崔颜生得冷,年纪又轻,便以为这是个生嫩可宰的肥羊,得天花乱坠,价格在原先的基础上翻了一番。他笃定崔颜没经验脸皮薄,最后一定会买下宅子。

    没想到崔颜只是看了他一眼,随后拱手道了声“抱歉”。

    按照一般人卖宅子的流程,觉得牙郎要价太高,会先转身离开,欲擒故纵。

    牙郎也以为面前这位年纪轻轻的公子接下来会装模作样的转身离开,等着自己去挽留。

    做了这么多年生意,牙郎什么场面没见过?

    他笑笑,信心满满要把这单生意给做成了。

    只是他笑着笑着,却发现面前的年轻公子不仅没走,还开始给他讲这栋宅子的上一任主人,上上任主人。

    听得牙郎脸上的笑彻底挂不住。

    本就是这处宅子主人被罢黜回乡,估计一辈子也不会再来鳞京了,急着脱手才让他们牙行低价转卖。

    这年头的人买宅子,都要先看看吉不吉利。

    听是个被罢黜官员的宅子,人家连看都不想来看,觉得晦气。

    所以这宅子其实不怎么好卖出去。

    一般,牙郎只会带年轻公子,或者初入鳞京的人来这儿看宅子。因为这些人通常不知道内情,经验少,好忽悠。除去极为老成的人会提前探消息外,别的都付银子付得痛快。

    牙郎没想到,自己这回竟然碰上个懂行的。这人年纪轻轻,看着也清冷,于行当买卖上却不生疏。

    他叹了口气,最后还是按照原价将宅子卖给了崔颜。

    临了还良心发现,提醒一句。

    “这宅子前面几任主人可都没什么好下场,兄弟不害怕?”

    完这句话,他又发现手里的银票多出了不少,笑着调侃:“刚才不还同我讲价?现在又多给,兄弟你这是糊涂了啊。”

    “不曾多给,这处宅子值这个价。”

    崔颜将牙郎还回来的银票递回去。

    瞬间,牙郎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间宅子若是没有被名声所累,倒真是他手中这些银票的价。

    如今多给银子,也明在这个年轻公子心里,这间宅子是间好宅子。

    不希望有别的奇奇怪怪的名声传出来。

    拿了钱办事,理所应当。

    牙郎乐呵呵道:“谢过公子,事情定给您办妥当。这宅子自然是好宅子,不过传闻厉害而已,且让我去给您这宅子申申冤。”

    这种事情牙行里的牙郎们没少做过,不把宅子的晦气名声摘掉,他们怎么卖宅子?

    可有些宅子实在不争气,刚把那些传闻给弄掉,不过几载,主人家又出事了,宅子便再次空下来。

    后来也没人住进去,牙郎想要这是间好宅子都没有服力。

    如今那个崔姓的公子买了宅子,正好让那些人瞧瞧,这宅子人家住着好得很呢!

    至于这崔公子为何不去买别的宅子,硬是要买这处,还多花银子解决这些传闻?

    牙郎经历的事情多,早就是个人精了。

    他想到那崔公子瞧宅院内果架时的神情,便能猜出来些许。

    大概是,某个人会喜欢。

    年轻人啊,年轻人……

    牙郎哼笑着慢慢远去。

    ……

    反正经过一些的麻烦,崔颜算是有了宅子。虽攒的钱不剩多少了。

    他穿过拱门,来到阮觅面前。

    阮觅也想起来崔颜已经买了宅子的事,便问他:“你的宅子请人去拾整了没?”

    “未曾。”

    “哦,”完这句,阮觅看到崔颜手中提着的五芳斋盒子,眨眨眼,忍耐了一下。

    二月暖阳从莲花瓦投下的阴影静静刻在地面,崔颜在阮觅面前的石凳上坐下,将点心放好。

    阮觅的视线随着点心盒子也落在石桌上。

    又忍了一会儿,她探头探脑的,想伸手去看今日是什麽点心,崔颜伸手拦住,淡声道:“先净手。”

    这人看起来冷冷清清的,好似没什么在乎的东西。但管起人来,总透着股平淡又不可拒绝的气势。

    阮觅哈哈笑了两声,丝毫不恼,提起裙摆就跑回去洗手了。

    跟风一般,没一会儿又跑了回来。

    像模像样地摊开双手,给崔颜看了看,弯着眼故作乖巧问他:“可以吃了?”

    “可以。”

    今日的糕点是龙须酥,旁边竟然还有一份糖蒸酥酪,底下是凝白的奶皮子,上边儿撒着红的山楂碎,黄的葡萄干,中间还淋了一勺桂花密上去。

    一开盖子,那香味直蹿进阮觅鼻子里。

    她深深吸了口气,叫了酥春,让她帮忙将早弄好的东西端过来。

    是一些花生酥,和了蜜在里头,上面铺了层白芝麻。

    以前在平湘的时候崔颜便喜欢吃这些,不过这东西是稀罕物,又贵又少。他偶尔能吃着的时候,阮觅都会正巧从某处地方钻出来,眼巴巴瞅着他。

    不过十岁的人沉静非常,耐得住口舌之欲,然后那些花生酥便大部分被他投喂进了阮觅的肚子里。

    连阮觅这般脸皮厚的人,后面都吃的不好意思了。可她拒绝的时候,崔颜仍旧给她留着,直到生了霉,再也不能吃,心疼得阮觅想敲他的头,看看里面是什麽死脑筋。

    但是崔颜这么做是为什么,阮觅都懂得。

    想起以前的事,阮觅将盘子推过去,大方极了,“这回我可不抢你的。”

    完后又捧着糖蒸酥酪吃得津津有味。

    她吃东西的速度很快,一口接着一口,但吃相不难看。

    崔颜仅是看着她吃了几口,那份糖蒸酥酪便没了。

    拿着勺子的人还将盏壁刮了一遍,企图再刮出一点东西来,直到一点都弄不出来了才遗憾放弃。

    她轻轻叹了口气,双手拢着本就属于她的那份龙须酥,眼神却落在了崔颜面前的花生酥上面。

    其意,不言而喻。

    崔颜指尖落在冰凉石桌面上,似乎早就猜到对面人是这个性子,淡定地将这份花生酥推过去。

    “吃吧。”

    “瞧你的,我是这样的人吗?”阮觅乐了,收回视线,“给你吃你就吃啊,要是日后十来个人问你要东西,难不成,你就全给出去?”

    崔颜摇摇头。

    他这样,阮觅便没有继续逗他了。让酥春把桌子上的点心收好,站起身问道:“去不去院子里逛逛?”

    虽两人这些时日已经将阮家逛遍了。

    崔颜买的那处宅子是以前某个官员的宅邸,里面厢房庭院,影壁垂花门样样齐全,但终究是按照旁人喜好建成的。若崔颜有改动的心思,便要参考一下别人家中宅邸是如何布置的。

    她邀请崔颜在阮家逛逛的目的正是这个,等会儿顺带充当一下讲解的身份。

    出了院,穿过抄手游廊,前面是阮家的木园,除了松柏,梧桐翠竹,还种了几棵枸橘。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南方的橘子多汁饱满,北方的便大多只剩下观赏之用了。

    枸橘树形好,春来花开满树洁白,香气淡雅。再加上枸橘是出了名的结果多的果树,完美契合了后宅女子“多子”的心愿,这种树便在深宅大院里扎了根,颇受偏爱。

    在枸橘旁边,高大的梧桐叶已经脱落,留下光秃秃的枝桠迎接即将到来的初春。

    与梧桐不同的是,枸橘四季常青,完全不用理会春夏秋冬四季的变换。风吹过,还摇晃了一下自己一身绿油油的叶片,得意得不得了。

    路上盖满枯叶,大概是今早仆人扫完了路后又落下来的。踩上去发出擦卡擦卡声响。

    两人慢吞吞往前走。

    起来,阮觅是没事时能整天不挪窝的人,没人催着便惰性十足。而崔颜,则是让人觉得他眼中见不得消遣时光温吞过日的人。

    可当两人聚在一起时,崔颜却总是不知不觉间被阮觅同化。

    像是前几天,有时他坐在太阳底下看书,阮觅趴在一旁的藤椅上睡觉。听着耳边清浅的呼吸声,慢慢的,崔颜本来清明的眼神开始朦胧,不久后也支着头浅睡。

    也有的时候,两人像今日这样一起散步。

    一开始还走的整齐,步调一致。渐渐的,阮觅落在后头,崔颜则因为脚步太快走到前面去了。

    于是崔颜学着调整步伐,适应阮觅的节奏。可两人都没想到,最后竟是崔颜越走越慢,足足落了阮觅一大段距离。

    阮觅回头看时都能察觉到崔颜的茫然。

    可以,他悄然间尽得阮觅散步的真传了。

    也有时候,两人走在这片树下。崔颜一个转头的功夫,阮觅噌噌噌的便爬到树上去了。还大笑起来,嚣张地邀请崔颜上来摘果子,光明正大地欺负崔颜从到大在爬树这件事上就没有成功过。

    随后,崔颜会不作声转身离开,回来的时候提着一架梯子靠着树。

    仰头问她:“自己下来,还是我上来?”

    听他这样,阮觅不仅没有下来,还爬得更高了。

    这般挑衅下,崔颜则会神色平静地爬着梯子上去。

    那一回好巧不巧的,阮祈领着一位翰林院的官员经过树下,一眼看到了树上的崔颜。

    要平时在翰林院里,崔颜那可是端方雍和,行事极有礼数,万万不会做那出格的事。

    于是忽地见到爬树的崔颜,这官员眼睛都瞪出来了。他胡子抖了抖,迟疑喊道:“崔修撰?”

    开始怀疑上面的人是不是崔颜。

    “曾大人。”崔颜拨开挡住半张脸的枝桠,朝他行礼。

    仪态身姿都没得挑,神色淡然得仿佛身置大殿,而不是跟个顽猴似的跑树上去。

    一旁,阮祈意味不明地看着枝桠里露出来的丁香紫裙摆,几句话将官员的注意力引了回去,很快将人带走。

    阮觅倒不是害怕被人瞧见,传出闲话。只是想想这事传出去的话,翠莺该头疼了,于是便抱着树干站在原地没动,借着绿叶遮挡身影。

    他们爬的是一棵香樟树,与一旁的枸橘相互依偎。

    狗橘树上多刺,长得果子又斜伸到香樟上来了,远远看去像是这棵香樟结了果。

    等那官员离开,阮觅才慢悠悠从近在咫尺的枸橘树上摘了个果子,讨好似的送给崔颜。

    “送你,走了,咱们下去。这上头风景真不错,就是有点冷。”

    她老实下去,崔颜便没再什么,应了声“好”。

    这还是好几日前的事情。

    不过那之后阮觅便没有再爬树了,当初一时兴起闹着玩,但再来一回就没必要了。崔颜不会爬树,怎么学都不会,她还是有些怕他逞强,不心伤着了。

    这回,两人慢慢散步,一边看了阮家内的建筑。

    当阮觅介绍某处地方兴致比较高的时候,崔颜便会认真记住此处特征。而那些阮觅虽然也尽心介绍了,可从神色中能猜出来不怎么喜欢的地方,崔颜则也在心中记下。

    阮家还挺大,两人逛了半个时辰才粗略看了一遍。

    天色慢慢暗下去,崔颜离开。阮觅后知后觉,心想着,那间宅子是不是自己以后可能会住的地方?

    她完全不害羞,一本正经地开始回想今日有没有把什么不喜欢的地方成喜欢了。

    崔颜那么明显地在记她对于建筑的喜好,这还是很容易看出来的。

    烛火下,阮觅支着头拨弄几颗核桃,露出思考模样。

    颜色浅淡的脸上,眉毛细细,仿若远山月。

    十六岁的人远比十四岁时长开许多,天生的一张白皮,衬得她不笑的时候稍显冷漠。叫旁人以为她在想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不过,就算是翠莺在这儿,大概也猜不出阮觅此时在想什么。

    ……

    二月过去,三月便来了。

    乡试恩科如期开始。

    大雍的学子或是欣喜或是愁苦地走进贡院,对着面前那张能够决定人生的薄纸,神色都逐渐郑重起来。

    乡试一眨眼的功夫结束了。

    因着八月会试的缘故,乡试结束后的的第一个月,也就是四月初,官府立马将榜贴了出来。

    名落孙山者有之,高中榜首者也有。

    魏驿蔺同殷如意都考中了,连远在汴州的柳十令都给阮觅寄了书信,不日将抵达鳞京。

    寄出这封信的时候柳十令应该刚准备启程,按照时间算算,再过几日便到了。

    阮觅笑着将信放好。

    ……

    那封信,是晚上写的。

    茅屋内烛火影子跳动,恍若伥鬼徘徊。

    屋外是他母亲温氏同人闲谈的声音,嗓子柔细,却掩盖不住里头的理所当然。

    柳家族老听柳十令中举,七十多岁的人颤颤巍巍,拄着拐杖来了这间破屋子。

    他向温氏允诺,会将原本属于柳十令的东西拿回来,条件是柳十令重回族中。

    先前冷眼看着族人把温氏连同她的一双儿女都逼出汴州的人是他们,如今好言好语劝着她留下来的人,也是他们。

    柳家富庶,办了族学,很是看重族内子弟的学业。也因此出了不少秀才,可大部分的人一个秀才当了一辈子,举人却是几十年没有一个,故而那些族老对柳十令这个新出的举人稀罕得不得了。

    刚回汴州时,柳十令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族谱迁了出去。

    这对于循规蹈矩十数载的人来,此举可以道一声离经叛道了。

    当时族老们不将此事放在心上,现在却在这里磨着柳十令迁回去。

    毕竟一个举人,那是多大的荣光啊。足够他们柳家骄傲几十年了。

    温氏听着他们的允诺,很是心动。她只是个柔弱的妇道人家,没什么傍身的手艺,若是将丈夫的家产要回来,她便可以不再过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苦日子了。

    于是没一会儿就被服,答应得痛快:“三叔公放心,等会儿我便好好劝劝他。”

    着是劝,她那口气却是当柳十令已经答应了。

    不曾压低的声音,传进里间还很清楚。柳十令手执着笔,久久没动,浓黑的墨从毫毛尖端汇聚成一颗黑色的泪,啪地一声落在纸上。

    他眼睫颤动一下,回过神来。

    垂眸看着纸上墨痕,有些怔然,而后又换了一张纸。

    再提起笔时,柳十令想到离开鳞京那会儿,阮觅欲言又止的神情,大概是想告诉他,万事权衡,不能一昧恭顺。

    想着,一双眼尾微微下垂的眸子里彻底没了犹豫。

    落笔成字。

    “一去经年,别来良久,疏于问候……”

    克制地提下问候之语后,柳十令顿了顿,检查一遍所写内容并无不妥才继续落笔。

    “汴州之地,灯锦龙船,水波澹澹,与鳞京风貌甚异。隆冬未雪,少有万里千山银装样貌,寒意却是不减。”

    “夜时族人劝我重归族谱,忽念鳞京时种种规劝,心有所感。权衡勿躁,毅勇逐犹,无须事事顾他人。感慨良多,心有所获。”

    写完这几句,他抿了抿唇,敛着眉眼终于写了自己想写的东西。

    “圣上三月恩科乡试,侥幸取名,八月前将抵鳞京会试。犹记昔年,送别之时,状元楼之约……”

    这句话还没写完便被柳十令画去,他眼尾攀爬上浅红。在烛火下,显出几分羞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