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精致 会过日子的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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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时分, 圈地里的两头狼崽嗷呜叫唤。

    因为今后要养在以芙身边,那两头狼崽被褚洲驯服得极其乖顺,叫声也是轻轻柔柔的, 哪里会这么尖利阴森。

    以芙一骨碌爬了起来。

    帐内已经没了褚洲的踪迹, 只有空气中轻微浮动的清冽雪松气味和胡床上凌乱的褶皱证明了昨夜并非是一场梦。

    以芙扶着泛酸的腰肢, 慢吞吞地穿戴好衣物。掀开帘帐时,正巧对上了鞠蛟冷冷望过来的视线。她脸色尴尬地问道,“大人呢。”

    鞠蛟冷哼, 瞥开视线。

    以芙也没有把他的厌恶放在心上,只想去看看两只狼崽的情况。

    两头狼崽狼尾倒竖,朝着以芙龇牙咧嘴,白多黑少的漆黑眼睛里充斥着暴躁和不安, 喉咙里呜呜咽咽。

    以芙正要伸手安抚,被苍扶及时拦下。

    “这两头狼崽失了理智,娘娘断不可随意触碰!”苍扶截下她的手, “虽然受了管教,到底是个没良心的畜生,娘娘还是防备着些。”

    以芙冲他道了声谢,“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苍扶的眉毛上好似压了两块千钧石, 沉重地耷拉下来, “喏。”

    以芙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脸色一白。

    她的双脚深深地陷入一摊半凝固的深褐色膏状物,不像是雨后泥泞的沙土,倒像是血液和碎肉凝结在一起。

    “是给狼吃的兔肉?”

    苍扶仰头看看天,“也许是吧。”

    鞠蛟走了过来,面无表情道,“是人肉。”

    篱笆栏杆上倒刺丛生, 以芙将尖刺深深地埋入掌心,才不至于摔道,“谁死了?”

    “没什么人死了,鞠蛟是吓唬你的。”苍扶着哈哈,把以芙从血泊里搀出来,“您这么早就醒了,要不要属下为您传膳?”

    鞠蛟啐了他一口,“真是条忠心的好狗。”

    以芙只做没听见,“苍扶,大人呢?”

    “呃、呃……忙公事去了。”

    “能否劳烦您一声,他在哪里?”以芙语气温和,脸皮漾开一层红晕,“我有事情和他。”

    “这真不太方便……”苍扶给鞠蛟使了个眼色,“鞠蛟,你是吧。”

    “大人去了默淖的营帐。”

    以芙的眼神在两个人之间转了几圈,只觉得怪异非常。她多看了一眼阴测测冲着自己微笑的苍扶,深一脚浅一脚地迈步离开。

    ……

    默淖帐外守卫森严,上空飘荡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叫。

    以芙双目沉沉,“让我进去。”

    禁卫首领为难,“不是属下不给您进去,是太尉特地嘱咐属下,别放一个人进来,您这……”

    “你虽遵守了太尉的规矩,但是你可知道惹恼我的下场?若我在阿兄面前几句谗言,孰知他会不会要你好看?”以芙一袭白衣,在血流成河的营帐边显得异常扎眼,“若放了我进去,纵使阿兄生气也有我拦着,你何必担心?”

    禁卫首领犹豫避开,为以芙卷帘。

    帐内昏暗,又撩热的腾腾雾气涌出,遮盖着眼前的视线。隐约之中,见褚洲坐在一口大锅边,熬煮着鲜香白浓的汤汁。

    “大人?”

    褚洲舀汤的指尖一顿,放下汤匙走了过来,“醒了?”

    褚洲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以芙的视线,她踮起脚尖看,“你在干嘛呢。”

    “没什么。”褚洲把以芙送到外面,眼睛在战战兢兢的禁卫首领上一撇而过,“去把东西喂给默淖。”

    以芙看了一眼禁卫白得跟死人一样的脸色,“什么东西?”

    “没什么。褚洲从怀里掏出一面雪白方帕,将以芙绣花鞋上的血污擦干净,“以后别来这种地方。”

    “大人来得,怎我就来不得了?”以芙心里骇然,不由得联想到周围的血河与尸块, “默淖是不是死了?!”

    默淖是东突厥部的可汗,算得上是西北地域的一方霸主,其常年供奉的金银铜器、生娟色绫给了北陵不少好处,怎可杀就杀了?若因此惹怒了突厥部落,岂不是给北陵带来了无妄之灾?

    褚洲面容平淡,“没死。”

    “那为什么……”

    褚洲摸着她的脸颊,“你是来找默淖的还是来找本官的?”

    以芙垂首,“来找你。”

    锅里面翻涌的香味透过绢布传来出来,褚洲下意识的拧眉,牵着以芙的手将她带到了别处。

    可汗帐内,禁卫首领强忍着胃里的苦水和恶心,从白浓的汤汁中捞出几颗煮得软烂的眼珠子,“太尉嘱咐过了,您若能将这一锅吃下,他便不计前嫌……”

    此番秋猎,默淖身边跟来的部下总计有三百四十一人,无一人能够幸免。也就是,默淖需要吃下六百八十二颗眼珠。

    默淖的双手被反剪着捆绑在伸手,被剜去眼珠的空荡荡眼窝里哗哗留下血泪。趁着他开口呜咽的功夫里,禁卫为他喂下一颗。

    ……

    以芙站在亭下,不知如何开口。

    虽昨夜她为迷香所控,可微乎其微的量并不能随便操控她的神经。是故,她的脑海中还残存着一些零碎的片段,也应记得他后来隐隐约约了要带自己出宫去。

    以芙也怕他只是心血来潮的随口一,并没有将此事当真。或许,这仅仅是他事后对自己的一声安抚。

    “想你兄长没有?”

    以芙捏紧了指尖,没想过他会这么问。

    “我阿兄他在哪里,他现在怎么样了?”

    褚洲压下心里的那一点不舒服,眼瞳落在以芙头顶上方的空气,“沈怀泽乡试后落榜,遂在当地开了一家医馆度日。你我成婚当日,不妨请他来作证婚人。”

    阿兄自酷爱读书,论学识经纶是不比旁的考生差的,或许是因为拙口笨舌的缘故,才被旁的考生比了下去。现在在当地开医馆倒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然而以芙却顾上这些了。褚洲的后半句话像是一道平地惊雷,把以芙炸得晕晕乎乎。

    她僵立在原地,仿佛能听到血液冲刷过脑门的声音,“刷刷”地带走了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啊?”

    褚洲耷拉下眼皮,若无其事地扫了她一眼,“至于那日如何从宫里脱身,你且不必担忧,我自有对策。”

    以芙犹豫片刻,问,“大人应该也还记得我来到禁廷后的第一句话吧。我还是想知道你我之间的赌约,到底谁才是里面的赢家。”

    她能从种种里猜测出,褚洲或许对她是有几分喜爱的,不过他对自己的喜爱也是极其浅薄的。若非是昨日夜里的变端,她哪里能等到心高气傲的太尉在自己面前低头呢。

    褚洲虚浮的视线落在她的脸颊,她黑瞳灼灼,亦回以视线。

    “我亦不知。”

    褚洲只能如此回答。感情这东西对他来太奢侈了,在他的眼中,一两黄金或者是一袋米粟都来得比一份感情来得有分量。

    黄金可易物,米粟可果腹,一份无足轻重的感情能带来什么好处呢。纵使他能抽出几分精力来疼爱这个女人,他也不会承认自己在里面投入了感情的。

    “既然你对我毫无情意,何必费力娶我?”

    褚洲看见了她眼底稍纵即逝的失落,语气里带着费解,“本官如愿娶你,你还不高兴?”

    话不投机半句多。

    以芙暗地里啐他一口,骂他无情。

    褚洲这个人不知道经历过什么样的变故,才能浑浑噩噩得像个傀儡。不过以芙还是有几分自信的。等到她嫁入太尉府后,便教他体会人间酸甜,像他当年从郡丞手里救了自己一样,将他从炼狱里救出。

    “我……”

    “大人、娘娘!奴才可算是找到你们了!”

    以芙不由颦目,“出什么事了?”

    “陈贵妃产了!”汪公公哭嚎着,“皇上好不容易又有了个子嗣,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呢,如今又……”

    以芙起先并没有放在心上,不过顷刻之间又变了个脸色,“阿兄,你随我去看看!”

    褚洲被她用力拽着,不由往前几步,还是懒懒散散的样子,“你我既非医者,过去做什么。”

    以芙停了下来,对着候在一旁的汪公公一笑,“劳烦公公先回去复命,我与阿兄很快就追上去。”

    待汪公公走后,以芙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对着褚洲道,“陈嘉丽产之事或许和我有些关系。”

    当今圣上虽然粗鄙蠢笨,但也不妨害有些人攀龙附凤。陈嘉丽身边的一个侍女趁无人防备时引诱帝王,被发现此事的陈嘉丽罚跪在殿前一天一夜。

    陈嘉丽把那侍女留在了身边,留在身边才能不断地欺压□□,让侍女亲眼看着她恩宠不断。侍女对陈嘉丽早已怀恨在心,哪有不接受以芙抛出的橄榄枝的道理?

    以芙允她锦绣前程,她自然为以芙殚精竭虑,长期以来在陈嘉丽的饭菜中做手脚,今日才出事了。

    褚洲微笑看她,“给她用的什么药?”

    “不过是引人癫狂的药物。”

    到了这时候,她也没想要陈嘉丽的性命。褚洲觉得她的心未免也太软了些,“她如今罪有应得,你过去做什么?”

    以芙静静地垂下眼睛,“稚子无辜。陈嘉丽肚子里的孩子不应该受这种无妄之灾。”

    褚洲眼神怜悯。

    他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天真得可怜。她体贴地照顾到了一个母亲的感受,却不知作为母亲的陈嘉丽有多痛恨自己的亲子。甚至于,在怀上第一胎时亲自掉了孩子。

    褚洲咽了一口唾沫,又有点看不惯以芙眼里的无助和脆弱,“那就去一趟罢。”

    ……

    看完了陈嘉丽,褚洲将以芙送回营帐。

    “昨夜受累了,回去好生歇着。”

    以芙看了一眼他唇边挑着的笑意,心中的羞愧更甚,“太医都她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住了,你那孩子也会保不住吗?”

    褚洲想,他又不是太医,怎么知道保得住保不住。见她神情悲哀,还是耐着性子哄劝一句,“保得住。”

    以芙自然不信他的话,吩咐盼山把她随行带来的佛像摆出来。

    褚洲原本想走了,闻言却跟进帐中。

    在下人的眼里,以芙似乎是极其细致的一个人。大至佛龛、佛像,至驱虫药水,以芙的包裹里一应俱全。在褚洲的眼里,以芙无疑是个麻烦精爱哭鬼,不过是一趟秋猎,却把行宫里的东西全带来了。

    褚洲有些烦躁,因为这女人勾起了一段他不愿回味的过去。

    记忆力,一名妇人温温柔柔得指着自己的泥衣,对着身畔的丈夫道,“你瞧,洲儿又出去架了,把新做的衣裳闹得那么脏!”

    中年男人笑,“男人嘛,合该糙些。”

    “洲儿莫要随了你父亲的德行。”妇人叱了一声男人,“就算糙,以后也要讨个精细的媳妇儿过日子!”

    后来,褚洲就开始对自己挑剔了。他的衣物容不得半点污垢,屋里不能落下半点灰尘,就是想要那两个地底下躺着的人知道,他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

    现在,身边就出现了这么一个人。细腻到可以理解他的喜怒哀乐,也能把大事务理得紧紧有条。

    是母亲口里的,会过日子的媳妇啊。

    褚洲压下心中的异样,抬眼的时候发现以芙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大人怎么了?”

    褚洲道了句没什么,看着佛龛里慈眉善目的座像,随口一问,“许的什么愿?”

    以芙一本正经,“菩萨有灵保佑,希望陈嘉丽腹中胎儿无恙。”末了,她又慢吞吞地补充一句,“信女愿五天不沾腥荤,愿菩萨显灵。”

    褚洲有点儿不屑,问她还要跪多久。

    以芙的眉梢一下都没抬,“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自然需要一些时候。”

    三脚烛盏中的焰火渐渐地将光阴燃尽。

    褚洲半阖双目,听着她的诵经声,心中一片安宁。帘帐半掀,送入外边沙沙的交谈,是褚洲身边的部下有急事禀告。

    褚洲走了出去,许久未归。

    直到外边穿来了激烈的争执与吵闹。

    以芙走了出去,见褚洲手中柄一刀剑,直直地将剑口对准了苍扶的咽喉。以她的角度,能看见褚洲剧烈起伏的胸膛和赤红的眼角。

    褚洲想走,谁也拦不住。

    苍扶认命似的缩回脑袋,默默地退到一边。就见黝黑发亮的乌骓马越过荆棘的阑干,消失在视野。

    以芙将苍扶招过来,“出什么事了。”

    苍扶支支吾吾,不敢看她,亦不肯回答。

    这是自然的,以芙脸色平静。褚洲的属下不愿意主子和自己过分亲近,很正常;褚洲不愿意把过去袒露给自己看,她理解。

    以芙又难免苦闷。

    她回到帐内,重新跪立在佛龛面前。

    观音像神色安然,温柔可亲,像是澄透的雨水,缓缓包裹住以芙的彷徨和紧张。

    “菩萨心善,或许愿意倾听信女的心事。若是叨扰到您了,只寻我一人麻烦便是。”以芙垂下眼睑,轻声,“我与他相识在五年前……”

    “我不知其中究竟,才教他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但菩萨若怪罪他杀戮太多,我自然是不允的!其中必然有些原委!”以芙虔诚一拜,“我头一次见他盛怒至此,又不知道跑去做什么了。信女的命是他给的,信女愿折五十年寿命,只求菩萨保佑他今后顺遂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