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返程 回洛阳,亲口问一问他
翌日, 气朗风清。一团团彤云自西边飘过来,筛出几道斜斜的日光。以芙的左右手各挽一只竹筐,心翼翼地踩着几块滑溜溜的石头往上攀去。
身后跟着姜凌、盼山、飞寒, 几人的手臂上亦跨着几只篮子, 里头装了几摞纸钱和鸡鸭鱼肉等祭祖之物。
江南一带尚存暑气, 头顶上烈日昏昏。额头上的豆大汗珠流进了眼睛里,盼山咂了砸干燥的嘴,“娘娘, 这红岩峰有多高啊。像是攀不到顶儿似的。”
以芙腮边的碎发在瑟瑟秋风中不断地舞动,她抬了抬手臂,把发丝别到耳后,“或许有百丈高吧, 我也不大清楚。”
因为爹爹,山高不高还要爬了才知道,如果有一天她能爬到山顶上去, 这山就算顶破了天也是渺的。
登山多辛苦啊,时不时还要被荆棘绊倒、被碎石割伤。可每当她想要放弃的时候,爹爹就会虎着一张脸,“咬牙撑着走下去, 不然中午就别吃饭了!”
娘亲有一双巧手。以芙期待着餐盒里出现的煎燠肉、滴酥水晶脍和白渫齑, 也就咬牙撑了下来。可爹爹的午膳为什么只是两个硬邦邦的馒头?
以芙想不清缘由,于是便问了。那时候阿爹的唇边只咧着笑,一个劲儿地拿馒头把嘴巴塞满,“囡囡吃自己的,阿爹喜欢吃馒头!”
“娘娘!”
以芙思绪回转,颦目望过去。
盼山有点哀怨地拉长了哭腔,耍赖皮似的坐上身旁的巨石, 双脚一蹬,“奴婢走了快一个时辰了,实在是不行了!”
这让以芙再一次地想起阿爹。每当自己在阿爹面前撒娇的时候,阿爹总会从袖兜里摸出一块饴糖递过来,“囡囡吃了这块糖,就要继续走啊。”
于是以芙也从兜里摸出一块糖,顺带摸了摸盼山的脑袋,“那等吃完这块糖再走吧。”
盼山接了糖,干干脆脆地应了一声好。
这与记忆里的纯稚童声叠在一起。
天空中云影徘徊,以芙别开眼睛,看着一林子的鲜红枫叶在微弱的光照里舒展身段。浓荫匝地,比潺潺流水更加清凉舒爽。
迎着干燥秋风,以芙飞快地擦了一下脸。
然后掏出布袋,也往嘴里塞了一块糖果。
——囡囡吃了这块糖,就要继续走啊。
起先阿兄离开了家,后来娘亲、爹爹一个接一个地病倒了,最后他也离开了……就算前路再渺茫,吃了糖后还是要继续走啊。
可是她要怎么继续走呢。她的身边有无数个锋利的陷阱,她的四周潜伏着许多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她又想到他总是诡谲含笑的红唇,像鬼怪一样的血盆大口……
爹爹,可是雀雀不知道怎么走下去啊。
红日当头,一行人才爬到半山腰的墓地。
几人不好扰已故的沈氏夫妻,遂待在百步外的竹林里。竹林树丛下有一方泉眼,水波湄湄,一粼一粼地在太阳底下闪着光。
装了祭祀物儿的篮子足足有五六只,以芙拿不动,只能来回赶趟儿似的跑。两遭下来,额上已经沾了薄薄的一层细汗。
“给。”
她抬起眼睫,看着装在竹筒里的泉水。
姜凌似乎怕她误会,随即解释道,“盼山姑娘嚷着口渴,属下砍了几截竹筒子盛水。娘娘便歇一歇吧。”
以芙抹了一把灰扑扑的脸颊,“多谢。”
耳边,盼山的笑声在密林中訇然作响。她随手摘下蓊瓮草丛里的鸭跖花,跑到以芙面前,嘴里气哼哼的,“飞寒我戴这花儿像个村妇,非娘娘带起来不一般!”
飞寒将花儿别在以芙的耳边。
以芙冲她眨了眨眼睛,“谢啦。”
日光倾泻在她的眼睛,盈然跃动着笑意。姜凌的视线从她腮边一闪而逝的酒窝移开,“娘娘,时候不早了。”
以芙颔首,接过他手边的竹篮。
姜凌凝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默然不动。
……
“啊——”
一声尖利刺耳的叫声冲破云霄,栖息在树丛里的鸟雀受了吓,扑棱棱阵开羽翅逃窜而去。
姜凌眼神一凛,看着西边轰动的山林。
正欲按剑往西奔去,身边飞快地窜过一道人影。凝神看去,见飞寒一手提着盼山,往沈氏夫妇的墓冢跃去。
天边云霞绮丽,纯净的云朵在秋阳的散射下,折射出一圈圈金边。山坡下的桂花林里,埋葬着沈氏夫妇的尸身,杂七八地散落鸡鸭、糕点等祭祀之物。
一张泛黄的纸钱随风而动,飘在姜凌的面前。他将遮目的纸钱拨开,忽然就看见了一双漆黑、空洞的眼眸。
盼山惊叫一声,“娘娘!”
以芙张了张嘴,仿佛要些什么,可什么也不出。她琉璃般清透的眼睛里蒙着迷惘,好像找不到了家的孩子,“为什么呢。”
爹爹娘亲的坟冢一片狼藉,深黑色的黏土被翻开,粗滥的棺椁里只残留了几块七零八碎的骨头。或许这里有饥饿的猛兽途径此地,白花花的骨头里还有几只锋利的齿印。
开棺戮尸,这四字听起来就让人胆寒。
盼山要去牵她的手,“娘娘……”
以芙的喉咙里空空颤动,只有咬得发白的唇瓣在翕动,“盼山,我不知道……”
爹爹娘亲素来不与人交恶,怎么会有人做到如此地步。她更不知道那人到底对自己的父母恨到了哪种地步,不惜鞭挞尸体以泄愤。
姜凌对着沈氏父母的尸骨道了声“冒犯”,方拣起一块遭虫蚁啃噬的白骨观察,“娘娘,此事发生不过两三个月。”
以芙浑浑噩噩地看过去。
姜凌压下心里的酸涩,客观分析道,“若令尊令堂有仇敌的话,不该在尸身腐败这么长时间后才动手。开棺戮尸之手段虽十分残暴,但并不能构成实质性的痛苦……会不会,是别人找错了仇家?”
很快,姜凌否决了自己的揣测。
这两块墓碑虽布满深苔和裂痕,依稀能够辨认出黑色石碑下的字体,更不必它被毁坏之前的样子了。
以芙双目黯淡,像是两潭死水。
她探出一脚,眼前突然一黑。
……
以芙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在炊烟袅袅的落日里,爹爹佝偻着身板,疾步匆匆地背着自己前往县里的医馆。愤怒的爹爹是一只沉默的拳头,在郎中面前挥舞,“快救救我的囡囡,咱们家有钱!”
娘亲身子娇,拉着郎中的手却有牛似的力气。她满面泪痕地挤在榻上,“囡囡乖哈,吃了药我们就不难受了。”
爹爹的爱很沉默,像一座大山。他把爱倾注在窗棂下粉红色的花、瓷白缸里黑眼睛的鲫鱼……
娘亲的爱很柔和,像一弯溪涧。她把爱藏在了精心烹饪的午膳,藏在了一件件温暖崭新的冬衣……
“囡囡乖,喝了药病才能好。”
“囡囡乖,吃了这块糖后就继续走呀。”
走,可是走到哪里去呢。
以芙心里面赌气,算好好质问爹爹。抬起头时,却伤心地发现两人的声音愈来愈淡,离自己愈来愈远。
爹爹娘亲,别留下雀雀一个人呀!
雀雀哭嚎着、尖叫着,在泥地上滚。
可虚空里,有声音一遍遍地回放着重复着,告诉她别闹了别哭了,你爹娘早就死了。
茅屋顶破了个洞,透入一阵阵的风。
以芙就这么被冻醒了。
以芙睁着眼睛看了许久,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天空之上有一撇星痕,现在也正是后半夜。她支撑起身子,扯着干裂的嗓子,“盼山。”
盼山趴在桌上睡,闻言一激灵地爬起来,“娘娘醒了,要喝水吗?”
以芙摇摇头,沉默着,有一滴一滴泪珠从眼角滑下来,洇在她颈后枯黄的稻草梗。丝丝缕缕的夜风冷了她的手,寒了她的心,却也教她冷静不少。
她听姜凌,爹爹娘亲应该是在两三个月前被人出手毒害,而褚洲恰好也在两个月前去过一次丹阳。且,飞寒素来沉默寡言,怎么偏偏在自己谈到父亲母亲时,三番五次地对自己出言质问。
“我要回洛阳。”
“您现在身子不济,怎么能……”
以芙闭上眼睛,再次重复一遍,“我要回洛阳。”
回洛阳,亲口问一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