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雀雀 雀雀,你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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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暗的车厢里, 几人讷讷不言。

    以芙在一夜里哭干了泪,漆黑的眼珠里死气沉沉。她撩开车帘,默然地观望着熙熙攘攘的车马人群, “走南街过罢。”

    丹阳郡中有南北两条大街。北街直贯丹阳, 鲜有人马, 更适合赶路行人;南街逶迤曲折,布列了各式各样的店铺酒馆,是个名副其实的销金窟。

    飞寒动了动, 溺在窗幔的阴影里。

    以芙看了她一眼,吩咐姜凌换道。

    车轮滚滚,碾过沥青路上厚厚的落叶。以芙靠在软枕上,沉默地感受着车轿在街巷中拐弯。在第七个弯叉路口时, “停——”

    盼山期期艾艾地问,“娘娘来看嬷嬷吗?”

    她往外张望,“咦, 我记得满月阁是在这里的呀。”

    以芙看向窗外,看着本应该伫立在这里的,香风滚滚的满月阁被一所酒馆替代,“飞寒, 你可知道为什么。”

    “……被奴婢烧了。”

    “是你烧毁了, 还是被别人唆使烧的?”

    飞寒抿嘴,不再话。

    “里面的姑娘和扬嬷嬷怎么样了。”

    “全烧死了。”

    以芙闭闭眼。她想起杨嬷嬷涂得雪白的珍珠粉和鲜红嘴里吐出的轻柔安慰,妙月三番两次地在她面前念叨着隔壁书生,饮月环胸大声责骂的样子……

    全死了。死在了一场大火里。

    前夕,她们手里还握着一把把银票,对褚洲的施舍感恩戴德;而后,她们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大家称颂的郎君, 在月黑风高的夜里放了一把大火。

    姑娘们惊叫着逃窜着,可前门被褚洲身边的侍卫拦住,后院的甬道猝然吹过来一阵大火。一张张鲜妍的面容被烧成焦炭,雪色的几份被浓烟呛得乌黑。逃吗,她们能逃到哪里去呀……

    所有人靠近她都是不幸的。

    爹爹娘亲即便是死了也不得安宁,成日捧书高诵的兄长到现在也不知所踪,就连阁子里几百条性命也……

    不幸的来源是褚洲。

    以芙睁开眼睛,“继续走罢。”

    ……

    百里慢慢长途,抵不过日夜兼弛。

    守门的厮认出以芙,点头哈腰地把一行人送入后院,“大人病情反复,郎中也才把他肚子上的脓血挤完,昨儿个才下床走路,又开始劳累了。”

    以芙眸中寒流翻涌,“与我何干?”

    厮碰了一鼻子灰,便识趣地不再话。

    不论是厮或婢女,还是褚洲比较器重的心腹,未经他通传,所有人一律不可入内。厮拦住了以芙,在门外禀报。

    得了褚洲应允,才点头哈腰把她请进去。

    褚洲正在房中作画。

    画的是铁蹄侵犯、山河破碎,稠浓而悲状的烟黄色山脉里,藏着一具具的白骨尸身。凝结的河流中,缓缓流动着鲜红色血液,最后在将士的盔甲洇开。

    这是一副悲悯的画卷。

    呵,褚洲原来也有良心么。

    以芙坐在他的桌前,“画的真好。”

    褚洲抬起视线,一寸寸地描摹着她的肌骨,有点儿牛头不对马嘴,“瘦了。”

    的不知是他还是她。

    病痛摧残之下,褚洲的伤口好了又好、坏了又坏,那日得知她前往丹阳,欲策马拦截时直挺挺地从马背之上滚下,又病了一遭。

    以芙面容清减,腮边圆润的酒窝也淡了下去,“我去了一趟丹阳,满月阁已经没有了。”

    褚洲拧眉。

    “那些姑娘,最的才八岁,平时挂在嘴边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姐姐姐姐、我今儿个又赚了五个铜板,再挣个四千零一天就能赎身回家啦’……”

    “褚洲,你既然不想活,早应该该死了。阁子里的姐妹们身处泥淖,还在拼命地往上爬,到最后却……”以芙胃部反酸,将口中苦涩吞咽,“你这么做,无非就是想抹灭我从前的痕迹,好让真正的褚芙活得安生。你妹妹的命就是命,她们的就不是了么!”

    “褚洲,你真恶心——”

    褚洲截住她的手腕,挡住了即将落在自己脸上的耳光。晦暗不明的眼睛里,闪烁着迟疑与狼狈,“你不能我。”

    纵火烧了满月阁,他认;质控他对褚芙一往情深,他不认。

    “满月阁上下几百条性命丧在你手里——”

    闻言,褚洲放开了手。

    顿时,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扇在他的脸。以芙的双唇不住地哆嗦,“我恨我自己眼盲至此,竟不知是你是这种禽兽!”

    “阁子里的姐妹无辜受难,是出自你的私心!可我的爹爹娘亲在此之前从未得罪过你,他们又有什么错!”

    以芙揪着他的衣领,眼睛里的血丝像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开棺戮尸!你是有多憎恨他们才做出这等猪狗不如的行径!”

    一路上,她不断地猜疑。以褚洲睚眦必报的脾气,若父母亲与他有血海深仇,怎么会轻易放过自己?若是为红颜冲冠一怒,可褚芙怎可能和父母有关联?

    “你啊,到底为什么!”

    “杨嬷嬷疼爱我,阁子里的姐妹喜欢我,我的父母双亲呵护我,结果都不能善终。”以芙眼里有痛苦、有茫然,“是因为我不值得被爱吗?”

    褚洲挣脱开她箍住自己脖子的双手,嗓音沙哑似在岩石上磨砺过,“雀雀,你有我。”

    你的身生母亲趋名逐利,可以不要你;你的双亲和那妇人沆瀣一气,可以欺瞒你;你阁子里的姐妹为了一把把的银钞,可以羞辱你。

    他,“雀雀你不懂。”

    人心叵测,你永远也看不清虚无的假象中隐藏了多少腌臜丑事。更不想你像我一样,堕入仇恨的深渊巨口,每日看不到黎明。

    他又,“雀雀你放心。”

    她们待在你的身边,贪的不过是名、财、权、利。我会把那些伤害过你的人一个个除掉,再把这一桩桩丑事咽进肚子里,你依旧是那个卖身葬父的姑娘,酬神庙会的观音。

    褚洲扯谎,吐字艰难,“有仇。”

    “株连九族、满门抄斩!你不是最会这些伎俩吗!”以芙的指甲深陷在掌心,“你怎么不把我也弄死?!”

    “仇而已,故不让你牵涉其中。”

    以芙指着自己蓬乱的发髻、浮肿的眼皮以及一路上走来风尘仆仆的外衣,又哭又笑地问他,“你觉得我这幅样子,是不是死了更体面些?”

    褚洲缄口不言。

    “你拿鞭子抽了我爹娘几下?”

    “六十。”

    以芙眼神飘忽,“是两人六十还是……”

    “一人六十,共一百二十鞭。”

    “你拿什么抽的。”

    大约是揣摩出了她的意图,褚洲去外面吩咐下人取鞭,末了还要补充一句,“记着了,我心甘情愿任你鞭笞是因为惹你哭,和你父母并无相关。”

    以芙冷冷一笑,“那么你千万也给我记住了,家父家母所受的屈辱不会这么算了,阁子里几百条性命更不会这么算了。我告诉你,我还要把属于褚芙的一切悉数归还,谁也别想好过,谁都别想独善其身。”

    那一柄短鞭很快被下人端上来。油黑光亮的皮质外围上布满了长刺,怪不得她在清理父母尸首时地上有那么多零碎的骨头。

    想必抽起来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以芙不亲自动手,让盼山在外头雇人。

    “做什么的?”

    那人虽然生得五大三粗,却老实巴交。眼睛更不敢往上瞟一眼,略局促地擦擦油光可鉴的围裙,“做什么的?”

    “回夫人,的是杀猪的。”

    既然是杀猪的,想必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以芙双眸微弯,“拿鞭子抽人会不会?”

    “抽谁啊?”

    以芙指指褚洲。

    那杀猪的眼睛往褚洲身上一放,顿时把脑袋摇得像只拨浪鼓。那位公子爷穿着富贵、气派通身,哪像是什么平凡人啊。

    “回夫人,的不敢呀。”

    矜贵的、骄傲的夫人尚未发话,那位俊逸不凡的公子爷却已经开了口,语气阴森森的,“。”

    杀猪的狠狠心,接下软鞭。

    昏暗的地下室,男子沉重的闷喘像是炽热烈日下烘烤的大地,沉默着、对峙着。

    在酷刑发展到第二十鞭的时候,一块粘在长鞭上的碎肉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甩出,飞在以芙的脸上。

    以芙动了动僵硬的指尖,赫然看到一块血淋淋的肉碎捻在指上。脆弱的胃部蠕动着一股酸味,顺着喉腔瞬间涌出,哇得吐出一摊黄水。

    被吓傻的盼山朝她看去,气息奄奄的褚洲也朝她看去,挥舞着鞭子卖力抽的壮汉也回过神,茫然而又尴尬地看着眼前一幕。

    盼山急忙迎上,“娘娘!”

    “回宫。”以芙的喉间遽然发出一声绵长的泣音,“我要回宫——”

    ……

    日暮西斜,空荡的宫殿内汹涌着一阵阵的碳火,烧得人心惶惶,呛得人泪流不止。雕花高凳上的玉壶摔在地上,破了一个脚;红玉珠帘扯开,嘈嘈切切地在地上滚动。

    以芙半靠在架子床,看着头顶的浮纱。

    胡太医她病了,她因为褚氏夫妻亡故的原因,郁结在心,便开了两剂安神的药。

    她不要吃药,也拒绝了所有人的拜访。

    林献玉带了蜜饯,在外面轻言细语地劝过一回便走了;秦遂站在外殿,规规矩矩地将病后不吃药的好坏了一遍;盼山急得像是只热锅上的蚂蚁,隔一会儿就过来敲门催促……

    以芙把脑袋埋在被里,像只鸵鸟。

    她想阿爹阿娘了。

    每当她不听话、不愿意吃药的时候,阿爹总是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高高地举起鸡毛掸子骂, “你再不吃药,爹就你了!”

    娘亲会熬一碗甜汤,上面漂浮着一层白胖胖的糯米团团。夜里,会搂着她温柔地哼唱童谣。

    这一次却没人骂、没人哄了。

    以芙翻了个身,展开了柔软的肚皮儿。她眯着眼睛,左手轻轻地拍着腹,像是从前娘亲哄自己一样,“狼来啦,虎来啦,老和尚背着鼓来啦……庙里有个二郎,二郎二郎你看家……吃了大西瓜,囡囡就不怕啦……”